第69章 章

第 69 章

含象閣裏,沈婉婉小跑着進屋,面色紅潤帶喘,嬌滴滴惹人憐。

“表哥,我聽說您受傷了?傷得重不重?傷哪裏了?”

“我沒事。”傅瞑眼睫沒掀在水盆裏洗淨雙手,走到桌案前坐下看着劄子,一身金絲銀線黑袍,簡潔素整,聲音冷淡如冰面下的深潭。

沈婉婉早已習慣了傅瞑的拒絕,并沒有即刻離開,眼波輕轉,腰身扭晃到傅瞑身側,

“表哥,我知道您心疼表嫂,可是剿匪這事這種事交給東宮衛去辦就行了,您金枝玉貴,可是天齊的儲君,萬一磕碰了,那可擔待不起。”

見傅瞑仍不理人,沈婉婉手指輕輕劃過桌面,一點點朝傅瞑胳膊摸索,似見不到光處一條暗黑的毒蛇蜿蜒吐信,

“可是表哥,表嫂被土匪擄了去,外面人怕是有些閑言碎語……”

“那又如何!”

傅瞑扔掉劄子,身體豁得靠在椅背上,冷眼呷着她,語氣裏明顯透着不耐煩。

沈婉婉看着手邊驀然一空的桌沿,明明近在咫尺,為什麽表哥總是如此冷淡地一次次将她斥遠,她輕咬着唇,莫念秋到底有什麽好的!嫁過來半年有餘無所出,又蠢又笨,簡直是表哥的負累,霸占着表哥不放。

她抿唇一笑,“表哥,如今蜀王和中書令虎視眈眈,拿着您一丁點錯處就大做文章,帶領百官彈劾你,我是怕如果讓他知道了表嫂被土匪掠去的事,會拿着表嫂當箭指向您。”

“況且,天柱山鷹揚衛指揮可是中書令的人,您捅出他的地盤窩藏土匪,這事……”

“朝堂政事,不可随意指摘。”傅暝臉色漸黑,“來人!”

韓翎入內。

“送沈娘子回飛櫻閣将養身體,派人看好沈娘子和小公子,無事不可出飛櫻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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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婉婉一驚,怨怼地看着傅暝,“表哥,你就這麽厭棄我嗎?我夫君早殇,我也只是想給我和孩子找個歸屬,我從來沒想過要破壞你和表嫂,我時時處處為你着想,現在,你卻要軟禁我,明日,我兄長就要扶着父親的靈柩回京,難道我都不能前去拜谒嘛!”

傅暝臉色一沉,嚴厲道,“你最好安分地呆着,沈成渝自會過來接你安然離開。”

沈婉婉指甲能掐出血來,他還是在怪罪元宵夜宴,她污蔑莫念秋推她下水之事。

“可,你怎麽知道表嫂不是故意的!就算她不是故意的,小産血崩,差點死掉的人是我!”沈婉婉嘶吼着,“逼你娶我的人是官家,你怎麽忍心,将所有罪責全扣在我身上。”

“沒有當衆揭穿你,是我給你留的最後的顏面。”傅暝瞧着她,平淡地道,“再做小動作,你便是找死!”

話音未落,畫面急速轉動,傅暝靜默着等待,他俨然已經習慣突如其來的天旋地轉。

是父皇的壽宴。

傅暝着一身朝服,被隆熙帝一腳踹翻在地,他趕忙爬起身,神色冷漠地端倒着,隆熙帝沉獅嘶吼般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孽障,你想以下犯上!你想謀反嘛!你這麽想做那個位置!好啊,朕就如你所願,你坐啊!”

隆熙帝扯着衣領,将傅暝從地上拉拽到龍椅上,傅暝觸電般滑下,重又端跪好,“兒臣不敢!”

“你有什麽不敢的!”隆熙帝憤怒。

指着傅暝的手指因為急火攻心而劇烈顫抖,面色潮紅,一個踉跄後,吐出一大口血。

壽宴上頓時忙作一團。

局外人的傅暝站在那裏,環視着現場,蜀王和中書令隐在暗處幸災樂禍的表情落入眼中,還有不遠處的巨型玉雕,那座振翅的雄鷹,頭顱掉落在地。

雄鷹斷頭,這顯然是在暗喻隆熙帝禦駕歸天。這應是捅了鷹揚衛的回禮了。

當傅暝想去看看父皇身體如何時,畫面接着将他拉向另一個場景。

不知道第幾次轉場,這似乎是他的記憶一般,是那些深深砸在他心底的記憶,一點點翻湧出來,傅暝甚至覺得眼前所見即經歷,那麽得真實。

待看清眼前的場景時,傅暝心中說不上得滋味。

他與白淵相對坐于一張茶桌兩側,白淵手法熟練地點着茶,湯翠浮白,傅暝啧了一口才緩緩道,

“帶念秋離開!”

白淵聞言蒙愣,“為何?”

“奪嫡之勢已起,她是我的軟肋,必會有人拿她要挾我。你到她離開,等到一切結束,你們再回來。”傅暝嗓音冷凝,聽不出半分情緒。

白淵細看他片刻,應了聲,“好。”

“可她是官家親賜的太子妃,如何離開?”

傅暝放下茶盞,聲如茶水攢動,“假死!我給你一個月時間,去找藥。”

站在一旁的傅暝,胸口隐隐泛出疼來,“假死”兩字,像一只利爪揪抓着他的心,在布滿釘子的鐵板上來回磨挫。

畫面随着疼痛扭曲消散,再看清面前時,已經是十二衛演武場上,

四面楚歌,風聲鶴唳,圍場外不遠處暗匐着一隊人馬,一支見不得光的私兵,

偏偏這時,傅暝射出的一支箭,與另一只箭撞在一起,竟然直直地朝隆熙帝奔去。

即使知道眼前是虛景一片,傅暝仍朝隆熙帝身前奔去,奈何雙腿被釘在原地無法動彈。

蜀王瞅準時機救了駕。

傅暝再次跪倒在隆熙帝面前時,他看到了隆熙帝眼中的失望,父親對兒子的失望。

那個故意射箭的人,被押住禦前受審,竟然供出是莫家指使,莫家與沈家在西境豢養私兵,還有鹽道不服朝廷造反的證據。

那些證據有往來信件、賬目,清楚明白地在莫家扣上一頂百口莫辯的口子。

演武場最後,隆熙帝用一紙廢太子诏書,清繳了中書令霸占的其中五衛的兵權。

這場鬧劇最後,還是隆熙帝黃雀在後了。

看到這裏,傅暝反而沒有了什麽情緒,帝王之道,從來如此。

只是,接下來的畫面令他眉頭不由一簇,

沈婉婉在藥爐裏煎藥,她手裏拿着一包白色粉末,忽得倒進了藥碗裏。

秦嬷嬷道,“娘子,您就應該下點猛藥,直接送她走得了,您好堂堂正正當太子妃。”

“不急。”沈婉婉眯着眼,宛如一只毒蠍子翹着尾,這副架勢是傅暝從未見過的惡毒。

“我好不容易從表哥那裏要來這份差事,如果讓她死在我手下,反倒對我不好。反正官家已經賜婚封我做側妃,我先在她身體裏埋下點毒,讓她先替我占着太子妃的位子,等哪日不需要了,催動毒發便是了。”

将那碗藥交給小宮女,沈婉婉甩甩錦帕,踏出門闱,“走,去看看表哥,他因為護着莫家,被官家打了板子下不來床。我要去伺候他。”

“這個莫家真是該死。将太子殿下害成這樣。”秦嬷嬷咬牙切齒着,“還好太子殿下還有沈家,雖然您拿沈家的兵權交換了賜婚诏書,但沈家軍可不止認兵符呢!”

那碗藥被小宮女端到宜春閣,只是路上,小宮女又加了點東西。

傅暝認出來,那個小宮女看似是飛櫻閣的人,實則是二公主的人,就是讓韓翎向二公主提醒,結果被拿來當鬼把二公主吓傻的小宮女。

傅暝擰眉,原來莫念秋夢裏那一碗碗不起作用、反而催命的藥,是如此得來的。

傅暝多想跟着小宮女進屋,看看小妻子,但視線卻旋轉到一片大紅喜慶裏。

林尚書拱手向傅暝恭喜納側妃之喜,末了,目光堅毅依舊,“殿下,老臣定會向官家陳情,洗刷您的冤屈,請稍安。”

“老師,不必了。”傅暝嗓音淡淡,扶起林尚書。

白淵此時穿着內侍服飾,端着一碗湯藥,朝宜春閣而去,中途卻被一身喜袍的沈婉婉按下,她拿着那碗藥,居高臨下蔑着白淵,

“你退下吧!往常皆是我服侍太子妃吃藥。”說着堵了白淵的口,押在宜春閣門外跪着。

沈婉婉帶着五六個宮女嬷嬷踏進月洞門,将攔路的心澈一把推開,堂而皇之踏進了內室。

“把她從床上揪下來。”沈婉婉指着床上病恹恹的莫念秋,臉上寫滿了猙獰的恨意與不甘。

兩個嬷嬷得了令,挽起袖子毫不客氣地圍了上去。

莫念秋病眼未睜,便被按倒在沈婉婉腳下,心澈也被狠押半跪着匍倒在地。

沈婉婉捏起莫念秋的下颌,透着尖利刻薄,“你算什麽東西,只是捐了幾個銀子,就想霸占着太子妃之位。”

傅暝對沈婉婉這副嘴臉盡數了然,他渾身使着蠻力,想掙脫這份困住他的束縛,即使知道,這只是夢,也不允許任何人傷害妻子。

夢裏也不行!

莫念秋微蹙起眉頭,雖然臉色蒼白、發髻淩亂,卻氣勢不輸,“你真是做夢,區區側妃而已,妾就是妾,還想扶正不成。”

“我與太子從小青梅竹馬,要不是你,我也不會被逼嫁給那個短命的窮秀才,到那窮鄉僻壤的地方。”

怒火灼上了沈婉婉的面龐,如同深淵裏爬出的厲鬼般獰惡,早已不顧儀态端容,

“這一切本應該是我的,早晚也是我的。只要你死了,莫家與太子的婚約作廢,太子妃位置懸空,我就能守着太子。等到他登基,我,沈婉婉,才配得上皇後之位。”

沈婉婉狂悖的話如陰風怒號愈演愈烈,“不過是個有名無實的太子妃,你少在我面前裝腔作勢。”

“即使是有名無實,你進門也需要同我這個太子妃行禮。”莫念秋加重了“太子妃”三個字,試圖從地上掙紮起來,

剛挺立起的背脊卻被猛地一腳踩中後心,當即嘔出一口血,跌落回地上。

縱是夢裏,傅瞑仍感到撕心裂肺的疼。

他想要從桎梏之處離開,護在妻子背上,

可是,每一寸掙脫都像渾身筋骨抽離似的,疼蔓延全身!

傅瞑幹白的嘴唇越發慘淡,豆大的汗水一條條順着臉頰流下,流進嘴裏滿是苦澀。

心澈先一步撲過去護着莫念秋,謾罵道,“你這個黑了心肝的毒婦,我要去告訴太子你的真面目,将你逐出宮去。”

聞言,沈婉婉毫無懼色,反倒笑得狂狷,“太子?哈哈哈哈,他如果真在意,怎麽可能放任我在此。”

不是!不是我,我沒有!

傅瞑掙紮地越來越厲害,右手脫離出來,只剩虛虛的一道淡影。

“我不信。”莫念秋咬着最後一絲力氣。

沈婉婉冷笑一聲,一碗濃糊糊的藥汁,強行灌了進去。

此時,心漣撞進來,拼氣撕咬開束着莫念秋的婆子,将她攙扶起來重坐回床上,瞅準了檔口舞動着雙爪朝沈婉婉襲去,“毒婦,我撕了你。”

傅瞑恨,

他第一次有這樣的情緒,恨!

他恨沈婉婉,恨二公主昭華,恨蜀王和中書令他們,

更恨自己。

恨自己的東宮千瘡百孔,恨他對沈婉婉和那一幹人太仁慈,恨自己太晚沒登上皇位。

滿堂混亂的扭打成一團,心漣頭撞到柱子上,死了。

“心漣!”

莫念秋昏迷了。

沈婉婉派人到前院通禀,傅瞑進屋,神色平靜,袖中雙手已攥起青筋,

“埋了吧!”

随後,大步走出屋內,扶着闌幹嘔出一口血,瞥眼看着押在一旁的白淵,

“快!帶她走。”

不要!

傅瞑幹裂的唇拉扯着張大,卻無聲無息,他如困獸終于逃出囚籠,整個身體剝離出來,可是,只剩一道虛影,他的肉身,直愣愣地立在原地。

痛!

渾身上下撕裂般的疼痛,也比不過駭然心痛。

他撲到床邊擁抱莫念秋,卻穿床而過,眼前一黑,來到另一個場景。

震耳欲聾地厮殺聲響徹皇城,

傅瞑親手斬殺了沈婉婉,沈成渝與他割袍斷義,憤然離去。

蜀王帶兵攻進皇城,皇城裏,只有殿前衛和東宮衛阻擋,

聲震蒼穹,傅瞑手握長劍,立于赫赫風中,雙眼空洞無情,只剩殺戮。

妻子再也醒不過來了!

他已經不能稱之為一個人,而只是一個悲憤、自責、痛苦、絕望、麻木的行屍走肉……

殺聲持續了一個晚上,直到屍橫遍野。

傅瞑立于屍山之上,手裏的劍捅進蜀王胸口,此時,貴妃哀嚎着撲過來,抱住倒下的蜀王,眼中是生生被剝離的決絕與燥怒,“你們該死,你們都該死!”

可是,他們先死了,蜀王妃、中書令、貴妃、蜀王、二公主……滅門!隆熙帝也被貴妃一碗毒藥送走了。

虛影的傅瞑仍保持着撲過去抱住莫念秋的姿勢,無情無感無動于衷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讓這個世界為妻子陪葬又如何!

最後,站在血泊裏的傅瞑也倒下了,自己的弟弟六大王傅睻接住了他,

傅瞑嘔出一口大血,将他全身染成了血色,“睻兒,這個天下就交給你了。我,雖然她定是恨我的,不願再見我。可是,我好想再見見她。”

“如果有來世,我多麽希望早點明白她的好,早點說句,我愛你!”

夢境沒有結束,

那個一條寬蜒無際的河流,血色如鏡,河面平靜得連絲微風都沒有,但河水下面,湍急奔襲,将每一個飛身撲入水中的靈魂攪得渣都不剩。

許是罪孽太過深重,他被驅逐于此,蹚過此河才能轉世投胎,

可傅瞑不願意,他不願轉世,不願忘記妻子。

他溺在河裏,如身陷巨大的漩渦,四面八方旋來的河水,似是一把把刀片,将他身上一塊塊血肉割下,又在裸露于外的白骨上,刻下一道道劃痕,

身邊一個個靈魂被撕得粉碎,水下,五馬分屍或者千刀萬剮地哀嚎聲聲痛不欲生,可是,沒有一星半點透出水面。

傅瞑像是感覺不到疼一般,他雙目已失,全身血肉飛揚在身邊,白骨也在慢慢消散,嘴裏卻念着一句話不放:

“再見妻子一面……”

岸邊凄美而絕望的血色簇花嫣然開放,直到傅瞑最後一絲骨肉殆盡,他才從沉重的夢魇中驚醒,

胸口驟然一緊,似是插着千萬柄利劍,無法呼吸、無法動彈、無法言語,只剩虛空裏,那一點點光亮,讓他有支撐下去的力氣,

“再見妻子一面。”他失語呢喃,眼中萬般情愫,一股柔腸,皆化為了愈加猛烈地心之淩遲。

晃悠悠到城根時,一道踏踏的馬蹄聲落在車外,清麗的嗓音低壓壓傳來,“太子,皇上壽宴出大事了。你獻的那尊玉雕雄鷹斷了頭。”

“轟”

似是什麽崩塌的聲音。

傅瞑恍然,夢不是預知,他相信,那是實際發生過的!

可是,沈婉婉和二公主早早去了是怎麽回事???!!!

前所未有的恐懼壓滿全身。

他撩簾出馬車,問,“太子妃如何了?”

林宛白嘆道,“沒事了,張院判給她解了毒,馬上就要醒了。”

話音将落,一陣急促而混亂的馬蹄聲行至眼前,“太子殿下,官家禦旨,宣您入宮。”

“兒臣接旨。”傅瞑回身看向林宛白,留了句,“照顧好太子妃。”随殿前衛侍衛離開。

林宛白恍然覺得,傅瞑今日的背影,堅毅穩重中,竟透出了深深的滄桑。

是從骨頭裏,一點點滲出的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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