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章
第 70 章
高牆疊瓦,幽深肅穆。
傅瞑走在皇宮甬道內,第一次駐足擡頭望向天際,天空變得狹小而窄長,蔚藍的天無端蒙了一層灰白。
隆熙帝身邊的近身黃內侍親自領他面聖,見傅瞑突然停下了腳步,湊過來順着他的視線望去,看了不知道多少遍的宮牆,看不出什麽稀奇,
只有一塊小小斑駁處脫落了一片紅牆皮,露出土牆。黃內侍以為是素來端正嚴謹的太子,看出了這個披露,連忙告罪,
“太子殿下,老奴這就派人修整。”
傅瞑卻仍負手站着一動未動,黃內侍偷偷瞥着他,恭敬地上禀,“太子殿下,官家還等着……”
“你如果有只家雀,會放飛,還是養在籠裏?”
黃內侍這才發覺紅牆上站着兩只家雀叽叽喳喳地跳着,沒一會,一只撲棱撲棱飛走了,只剩一只家雀左顧右盼,沒了聲響。
“殿下,您要是喜歡,老奴命人逮來送到東宮。”
傅瞑收了視線,淡淡地垂下眼睑,“不必了。它想飛便讓它飛吧!”
福寧殿裏氣氛壓得沉重而抑郁,跪倒一地的宮女內侍身體微微顫動,一個小內侍正蹑手蹑腳地收拾藥碗碎渣,
皇後貴妃和蜀王伺候在床前,貴妃和蜀王哭得死去活來,乍進門一看,以為是哭爹娘新喪。
只是剛剛經歷過前世一遭,傅瞑知道父皇病情來勢洶洶,看似兇險,實則并無大礙。
皇後被冷冰冰地擠到外面,無聊地站着,見傅瞑進來,投過來關切的目光,那目光微微下移,落在他肩側的血跡上。
傅瞑輕輕攏了攏大氅,将身下的狼狽盡數掩在下面,他撂袍跪下,聲穩如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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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臣拜見父皇、母後。”
聞聲,貴妃和蜀王齊刷刷射過來一記眼刀,那目光裏,有狠毒,有怨怼,有仇恨,還有一絲難以置信,
許是聽到他出城的消息,沒想到他還會活着回來。
“太子啊!你怎麽能這樣呢。即使是對官家有所怨恨,也不應在他的千秋萬壽時,送那樣的壽禮啊!你這不是在咒官家嘛。”
貴妃痛心疾首道,似是聲聲泣淚,站在似是一個母親的立場,訓斥着不聽話的兒子。
蜀王也幫着腔,“太子,你做了這麽大逆不道的事情,快點跟父皇謝罪啊!”
傅瞑連個餘光都沒給他們,看着床上仰目朝天的隆熙帝,清冷得聲線浮于冰上,透不出絲毫情緒,
“父皇,兒臣有話與您單獨說。”
貴妃站起來斥責道,“太子難道想支開我們,圖謀不軌嘛!我不出去,我要護着官家。”
傅瞑冷哼道,“貴妃請擺正位置,你是妾,妻沒說話,哪裏你說話的份。”
“你……”貴妃面紅耳赤,如一顆滴溜溜的紅柿子,瞠目在那。
她市井的潑辣勁順勢被激發出來,雙手叉腰,肚腩挺着,哪裏還有什麽貴婦之相,
雞總是雞,插上羽毛也變不了鳳凰。
“官家,你聽見了嘛!”
“你們出去。”隆熙帝扶着額,從床上坐起來,方才氣火攻心,如今緩下來了,臉上雖還剩下些病态,卻依然威嚴不減。
貴妃拽着不放,“官家,他那麽對您,萬一再對您不利。我在這裏陪着您。”
她可不想将隆熙帝送給太子,隆熙帝本就心偏太子,再給他倆單獨說話的機會,定然又翻騰起浪花來。
“不必,你出去吧。”隆熙帝抽出貴妃扶着的手,擺一擺,示意黃內侍将人請出去。
貴妃噎着一口氣,看向隆熙帝的眼神,柔情少了一分,多了一分怨怼。
不過,殿內确實安靜了下來。
隆熙帝坐在床沿,低垂着頭看着他,卸去了一身剛硬,他看的是自己的兒子。
兒子長大了,自己也老了。
“唉。”他重重嘆了口氣,随着這一聲嘆,他仿若又矮了一截。
“父皇,兒臣請您廢太子。”傅瞑的冷酷散落眉宇前,雙目無情滲着冰霜,脊背直挺如巍峨之山,
隆熙帝詫異地看向他,看不出半分以退為進的做作,也沒有惋惜挽回的情感,似是在說另一個人另一件事。
“朕還沒治你的罪,你倒自己先給自己定罪了?”
隆熙帝忍不住擠出個冷笑,“不然,朕這個位置給你做?”
“兒臣不敢。”傅瞑肅肅如松下風,一舉一動蕭蕭清舉,“兒臣只想替父皇分憂。”
說着,拿出鷹揚衛指揮令牌呈上。
隆熙帝目光一顫,他早就想對中書令的兵權下手,沒想到兒子已經先了他一步。
他接過那個令牌,布滿老繭的手磨搓着,手指一滞,問,
“你有什麽計策?”
傅瞑瞳深如夜,只靜靜的跪在那裏,陰影斜斜覆在他的臉上,半掩不掩的有些模糊。
隆熙帝覺得太子沒有選錯。
“鷹揚衛與土匪勾結,斬了也就斬了。但其他幾衛中書令肯定不會放手。”
冰冷孤傲的眼睛仿佛沒有焦距,傅瞑深黯的眼底充滿了平靜,圍繞着一股冰涼的氣息,
“想要奪之必先與之。父皇可以來一次演武,我失手差點傷了您,蜀王出手救駕。”
“以廢太子诏書,換五衛兵權。值得!”
“你真是這麽認為的?”隆熙帝問。
傅瞑薄薄的嘴唇抿着,眼睛深邃得看不到底,“
“太子之位是順理成章的儲君之位,老臣們推崇立太子安朝綱。沒有太子,父皇覺得我們兄弟誰合适,傳位诏書寫誰的名字便可。”
“沒了太子,蜀王更會安分守己,想要去争太子之位。”
“好。”
隆熙帝一掃病容,爽朗地哈哈大笑,走過來拍着他寬厚的肩膀,
“不愧是朕的好兒子。你放心,朕不會讓你受委屈的,那個位子,朕是留給你的。”
“謝父皇信任。”
商量完事,傅瞑退出福寧殿,皇後貴妃和蜀王仍立在殿門外候着,
他上前向皇後行禮,“母後,我扶您回去”休息。父皇跟前有貴妃和蜀王侍疾就夠了。”
皇後容顏安詳,輕輕點點頭,只是,她反手握住了兒子的手,一同回了坤寧殿。
“可還好?”皇後問。
傅瞑淺淺回道,“無礙。母後,之後您聽到什麽,看到什麽,都不用擔心,我會保護好自己,和太子妃。”
“好。”
傅瞑到坤寧殿換了新衣,皇後關切地看了眼那件血衣,命人燒掉。
傅瞑端坐,默了一刻,淡聲道,“兒臣有事煩請母後幫忙。”
“盡管說。”
傅瞑恭敬行了一禮,“請母後動用沈家暗衛,保護太子妃安危。”
兒子面上冰冷,心卻是熱的。
“好。”
話音落,皇後又補了句,“有些事你盡管去做,莫家交給我。”
*
回到東宮,已是暮色沉沉。
傅瞑沒有回宜春閣,而是走進含象閣,那裏沒有矮幾茶案,白淵站在高腳書桌前,一副遺世獨立不沾身的架勢,實則滿身銅臭味。
傅瞑身軀凜凜,一雙眼光射寒星,目不斜視走到桌案後坐下,才擡眼看向白淵,
白淵目視他走進屋坐下,才行君子之禮,“草民白淵拜見太子殿下。”
“免了。”他宛若黑夜中的鷹,冷傲孤清卻又盛氣逼人,強勢地傲世白淵。
“太子殿下将草民圈在這裏,不知有何事草民可以效勞。”
“帶她走。”
“什麽?”白淵難以置信地看着傅瞑,他直以為自己聽錯了,他那樣執念得拘着莫念秋不放,才讓他們想了假死的法子,
如今卻說放走?!
傅瞑面無波瀾,道,“明日帶她走,保護好她。太平之前,不要回來。”
白淵了然,原是他與蜀王之間的奪嫡之戰開始了。
兩人之前皆是暗中拉攏勢力,尤其太子,習孔孟聖賢之道,從不行陰謀算計之事。
如今這是怎麽了?
白淵不願去承認傅瞑是因為莫念秋。
只道事與願成,皆大歡喜罷了,是什麽緣由,并不重要。
“是。”白淵甚至想立即去宜春閣帶着莫念秋,現在就走。
“不必吃假死藥。”
一道清冷的聲音寡淡,卻令白淵背後滾過一層寒意,回頭審視着他:他是怎麽知道的!
腳步只一頓,他重又行了禮,退了出去。
那晚,莫念秋醒來,眼中萬般情愫,恍然發覺自己靜靜躺在宜春閣的床上,不是滿眼猩紅,心漣也安好地趴在床邊睡熟。
她的視線平靜地飄向窗外,挂在那彎清涼的月色上。
第二日,天蒙蒙亮,這是莫念秋一晚上等來的。
她聽見月洞門輕啓,有人走了進來。
那道清冷的聲線熟悉又陌生,他低聲道,“你們主子醒了嗎?”
“小人還沒進去瞧,心漣守在裏面。”
“你收拾些細軟,她醒後,你們便走。白淵已經在角門等着。”
走?
莫念秋心裏驟然一跳,她真的可以走了?
傅瞑願意放她走?
不用假死的法子。
“只是。”他又說道。
莫念秋心驀地一滞:果然沒有那麽簡單。
“只是,她不可以被人看見。太子妃仍病重,在東宮靜養。”
直到莫念秋走出東宮,她都覺得這一切只是一場夢。
方才經過傅瞑身前時,他無聲的唇動一遍遍浮于眼前,
直到安然到西境雅苑,她才看懂,那句話是:
“對不起。”
“我傾慕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