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

第 8 章

現在已經八點鐘了,即使是夏天,太陽也已經完全落下去。或許是因為最近的天氣都很好,空氣也很幹淨,南城今晚的夜空格外澄澈。

一輪明亮的圓月高高挂在幽藍的夜空中,瑩瑩冷光如流水一般傾瀉而下,周圍的星星明亮極了,一閃一閃,遠處甚至隐隐能看到燦爛的銀河。

八月晚風清涼,沒有了白天的燥熱,小區裏的家長也帶着孩子們出來玩。

一切都是那麽美好,除了闵微的心情。

忽然,一個五六歲的小孩子跑了過來,他正在和別的小朋友打鬧,一邊笑一邊跑着,由于速度太快,一不小心撞在了陸彥的右腿上。

機械腿本就沒有真實的腿穩當,那孩子的沖擊力又很大,陸彥身形一晃,直接被撞倒在地。

他的西裝褲腳因為摔倒而向上滑移了幾寸,一截金屬的機械義肢露了出來。小孩看到這一幕,傻眼了,意識到自己闖了禍,不知所措地一邊哭一邊和陸彥道歉。

陸彥摸了摸他的頭,無奈地笑了笑:“沒事,別哭了。”

他似乎是站起來有些費力,便對闵微說:“微微,可以扶我一下嗎?”

闵微看到了陸彥如此狼狽的一幕,心中忽而湧出一絲得意的快感,仿佛眼前人那刻意僞裝出來的從容優雅,都在這一刻被擊碎。因此,盡管她依然覺得陸彥臉上的笑容刺眼,但仍舊伸出手,将他從地上拉了起來。

陸彥站起身,拍了拍西褲上的灰,臉上并無窘迫之色,只是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道:“沒辦法,義肢終究不夠靈活,剛剛讓你見笑了。”

闵微“嗯”了一聲,沒有接話。

陸彥帶着她走到一處僻靜地路燈下,終于緩緩開口——

“微微,這些年,你裝的很累吧?”

闵微地眼睛忽而睜大,瞳孔卻縮的很小,她聲音冰冷,夾雜着憤怒:“你在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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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裝的像個得體的大小姐一樣,體面漂亮、清冷優雅,把自己徹底和過去切斷。你是不是覺得這樣就可以抹去曾經溪橋村在你身上留下的印記,然後開啓自己所以為的完美人生?”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陸彥定定地看着她:“被我說中了是嗎?”

闵微眼睛通紅,瞪了他幾秒,而後忽然笑了:“是啊,你說的對,我現在的樣子,确實是裝出來的,不過,這又怎樣呢?我的行為并沒有妨礙到誰,你又有什麽資格來幹涉?”

反正已經被陸彥揭穿了,闵微覺得自己也沒有遮遮掩掩的必要。況且,她并不覺得自己這樣做有什麽錯,是陸彥先越界冒犯了自己。

闵微說完後,不再控制自己的惡意,她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陸彥西褲下的右腿,挑挑眉,裝模作樣地問道:“難道你就沒有僞裝嗎?你有什麽資格來問我!”

她可不信,陸彥現在對那條殘腿所表露出來的不在意是他內心的真實寫照,一個自尊心那麽高的人,怎麽可能真心接受一個有缺陷的身體啊?不過,陸彥比她僞裝的更好,也是,他一向對自己夠狠。

陸彥搖了搖頭,渾不在意:“微微,你的行為确實沒有妨礙到任何人,不過……”他話音一轉,望向了闵微漆黑的眼睛:“不過我是個壞人,不能接受自己永遠孤獨一個人,所以,你可以忘掉溪橋村,但不能離開我。”

闵微簡直要被他氣笑了。陸彥本身就是自己那些痛苦回憶的一部分,如果真的可以,她一輩子也不想見到他。

于是,她厲聲說:“孤獨就去找別人,別來煩我。”話音落下,轉身要走。

陸彥卻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闵微,承認吧,我們兩個都只能接受和彼此在一起。”

路燈下,兩人手腕上那兩條一模一樣的黑色菩提手串是那樣的刺眼。

這兩條手串已經很舊的,菩提珠也被盤的通體棕黑發亮。

明明是可以随時被摘下來,随時被丢掉垃圾桶的東西,但兩人卻默契地帶了那麽多年,并把它像珍寶一樣保存的那樣完好。

這就是他們之間畸形感情的證據。

闵微當天晚上睡得并不好,她做了一個夢,夢到了自己的少年時期。

八月的日光刺眼滾燙,瘦小的少女站在院子裏,輕輕仰着脖子,面對着那耀眼的讓她必須眯着眼睛看的太陽。

闵慧蓮曾經告訴她:“微微呀,你要多曬曬太陽,你看,白天多美好啊。”

不知是因為受了闵慧蓮極度癡迷白天的影響,還是她內心本就向往這明亮的仿佛能刺穿一切黑暗的陽光,她總是仰着頭,在太陽底下一站便是許久。

這樣灼人的陽光,剛一觸碰到,是炎熱,是汗流浃背,但是呆的久了,反而會覺得如同一根根針尖紮在身上一般,她的汗毛豎了起來,皮膚上立起一個個小小的雞皮疙瘩,竟然有一種遍體生寒的奇異感受。

她想到了來二伯家路上聽到的傳聞,在玉米田裏被曬到意識模糊的農人臨死前爬到了一個井蓋上,被發現的時候肉都烤熟了。

據說,人在極度嚴寒的環境中,快要被凍死時,會産生自己有些熱的幻覺,甚至有人會脫掉自己的衣服。所以,在那些被發現的凍死的人中,有不少是衣不蔽體的。那麽,快要被熱死的人,是不是也會産生這樣類似的幻覺呢?那個死在了井蓋上的農人,臨死前,是不是也像她這樣遍體生寒?

這時,林雁走了過來,看到這孩子正頂着大太陽在院子裏站着,愣了一下,喊住她:“微微啊,這大中午的那麽熱,你怎麽不找個陰涼的地方站着?萬一中暑了怎麽辦?你看你皮膚那麽白那麽漂亮,曬黑了多可惜啊。”

她這外甥女,長得一看就不像是村裏人,那精致的五官,那白淨的皮膚,甚至比電視裏的小童星還要漂亮不少,只可惜比同齡的少女瘦小許多,頭發也有些發黃,像是營養不良一樣。

這孩子說來奇怪,一天到晚跟個小啞巴似,孤僻的很,見到人就躲閃開,你若不叫她,她一天都不會說一句話。并且,她還有許多奇怪的習慣,比如晚上總是開着燈睡覺,比如總是大中午站在太陽底下暴曬。

不過嘛,長得可愛的孩子,即使是性格奇怪些,大人也總是會格外偏愛,更何況這孩子只是她的外甥女。林雁作為一個暫時幫親戚照顧女兒的角色,自然也不會僭越到幫人教育孩子。這樣孤僻些也好,至少不會闖禍。

少女被林雁的聲音從漫無邊際的意識中拉出來,她黑漆漆的眼睛看了一眼走過來的人,低頭“哦”了一聲,便像一只受驚的小貓一樣,飛快地跑進離院子最近的小房間裏。

小房間裏住着另外一個人,一個坐在輪椅上的少年。女孩知道,他叫陸彥,是她的表哥,比自己大了兩歲,開學上初三。

陸彥和溪橋村別的同齡孩子都不一樣,當然不只是他的那條殘腿,還有他的長相和性格。

他常年不出這個房間,所以皮膚很白,甚至還有些透明,脖頸處看得見皮膚表層下青色的靜脈,而溪橋村別的少年,無不曬得黢黑。他很瘦,看上去也并不結實,但是長得卻端正極了,鋒利的眉眼,高且挺拔的鼻梁,淡色的薄唇,有種幹淨清冽的書生氣質。

陸彥在房間裏學習,他的桌子上堆滿了書,少女早就聽說,他的成績全校第一。也确實應該如此,他從來不和溪橋村別的人一起玩,所有的時間都流逝在這一方小小的房間裏,有太多精力可以把課本裏的東西記的滾瓜爛熟。

陸彥見少女走了進來,甚至未經他的允許便随意坐在他床上,眉頭皺了皺,但并沒有趕她出去,只是轉過頭繼續看手裏的書。

她也沒打算主動和陸彥說話,過了一回兒,搬過來一把椅子,坐在桌子的另一端,從陸彥的那一大堆書中找出了初二教材,一點一點自學起來。

他們就像是兩個孤獨的刺猬一般,短暫地在這間安靜的屋子裏落了腳,不會相互靠近,也不會互相打擾。

但鬼使神差,少女擡起頭,看到了陸彥手中書的名字,叫《平凡的世界》。

好無趣的名字啊,少女心想。

她平日裏就不愛讀書,即使是班級裏瘋傳的武俠小說和言情小說,她都不愛看,更不要說陸彥看的這些文學書籍。她只看教科書,是因為她知道,教科書能夠幫助她走出這裏。

時間緩慢地流逝着,大約是心靜自然涼,他們兩個安靜的人所在的這間屋子,似乎是整個陸家宅子中夏天最涼快的地方。

少女低頭做着數學題,只是不知忽然怎麽得,她沒有握住筆,筆“啪”的一下落在的地上,并迅速滾到了陸彥椅子下面。

少女睜大了眼睛,怔怔地看着因為被聲響打擾到而皺眉的陸彥,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她當然不能讓陸彥幫她撿,所以只好自己俯下身,去撿掉在椅子下的筆。

手指還差十公分——

忽然,本來應該在院子裏的林雁,氣沖沖地闖了進來,打斷了少女正在努力夠那只筆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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