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

除夕這一晚，莫琲和媽媽還有外婆一起吃了年夜飯。

這個冬天比較冷，幸好外婆的身體和精神都相當不錯。或許是因為莫琲常常打電話叮囑老人家要多讀報多曬太陽活動筋骨，外婆都照做了，漸漸地心情很舒暢，記憶力也未出現減退的征兆。

吃完年夜飯，外婆堅持要和莫琲她們一起守歲，直到過了零點，将外婆在卧室裏安頓好了，俞映竹和莫琲母女倆才回家。

街上還挺熱鬧的，随處可見年輕人在新的一年裏嬉笑奔跑，充滿憧憬。莫琲一點困意也沒有，饒有興致地看着淩晨時分到處挂着紅燈籠，流動着一片璀璨光輝的夜景。

“你爸爸在電話裏和你說什麽了？”俞映竹忽然問。

哦對了，晚上吃年夜飯的時候，爸爸莫海涵特地打來一個電話。

“他祝我除夕快樂。”莫琲笑了，語氣輕松，“其他也沒說什麽。”

“既然他沒說什麽，估計過年也不會安排和你見面了。”俞映竹就事論事。

“沒事。”莫琲豁達地表示。

莫海涵和俞映竹在莫琲五歲時就離婚了，原因是性格不合。按俞映竹的說法，他們在婚後的第一年已經發現彼此不适合在一起過日子，努力撐到莫琲五歲才離婚已經算是一種奇跡了。

“你爸他是一個好人，只是我和他性格差太多了。我嫌他溫吞，做事之前思慮太多，他說我的脾氣就和一個火藥桶似的，随時要炸開，看到我就怕。說到底，我和他沒緣分。”俞映竹曾如此坦然地告訴女兒。

“畢竟他現在也有一個家庭，過年走親訪友很忙碌，抽不出時間來陪你也可以理解吧。琲琲，你早就不是小孩子了，應該懂得成年人的難處。”見女兒沒有多說什麽，俞映竹試圖安慰她。

“真的沒事，我理解的。”莫琲認真地說。

她确實理解，心裏沒有一絲抱怨。至少莫海涵在她成年前，每個月都騰出時間來陪她，帶她去吃飯逛博物館，去買她喜歡的各種東西，也經常給她零花錢。如今，莫琲同父異母的妹妹正在讀高一，是人生最重要的沖刺階段之一，莫海涵用更多的時間陪伴他的小女兒，這也無可厚非。

俞映竹點頭，過了一會兒後提醒女兒：“你以後挑老公要細心啊，不僅要看他的人品，還要看他的性格和你能不能投契，你們能不能互相包容。”

莫琲立刻想到了沈霄衍。

沈霄衍當年第一回上門拜訪就給俞映竹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那天俞映竹和莫琲一直在廚房忙碌，沈霄衍心安理得地坐在沙發上看手機，除了象征性地問了句要不要幫忙外幾乎一動不動。

當時莫琲還為沈霄衍辯護：“他第一次來家裏吃飯，就是個客人，不幫忙也正常，換我估計也這樣。”

“那也不至于坐在沙發上連屁股都不挪一下，吃完的橘子皮也不曉得收拾一下，真當自己是少爺啊。”俞映竹忍不住輕聲和女兒抱怨，“他是被家裏寵壞了吧……”

“媽，我們別在背後說人不好的。”莫琲趕緊阻止。

待沈霄衍吃飽飯離開了，俞映竹直接對莫琲表明自己的态度，她不喜歡沈霄衍。

“我本不該再對你的感情指手畫腳，但你這個男朋友，我覺得他很自私。我和他說話，他态度敷衍，邊看手機邊回答我。還有，你給他夾菜和剝蝦，他一點回示也沒有，就埋頭吃自己的，一臉的理所當然。我真是越看越不舒服。”

莫琲卻不認為那些是什麽大問題，沈霄衍的性格一直如此，有點冷淡，尤其是和不熟悉的人相處，不屑熱絡讨好。

“我看他的性格是很難改變了，你要是打算和他在一起就必須成為包容他的那一個，你不嫌累就行。”俞映竹疲倦地說，“終歸是你自己的人生，你自己做主吧！”

後來莫琲和沈霄衍結婚了，沈霄衍始終對俞映竹的态度很冷淡，俞映竹也不樂意主動拉近和女婿的關系，雙方就一直保持着距離，非必要不見面。即便是逢年過節，莫琲也是被沈霄衍拉去他家吃團圓飯。

想到上輩子媽媽一個人過了好多個寂寞的除夕，莫琲真心覺得自己很不孝，恨不能當場抽自己一個大耳刮子。

“想什麽呢？”俞映竹好奇地問，“我說的不對嗎？”

“對，非常對，完全對。”莫琲連聲保證，“媽，我今天嚴肅地向你保證，以後但凡是你不喜歡不認可的人，我都不會多看他一眼。”

俞映竹着實愣了一下，很快笑得開懷，覺得女兒這話說得太滿了，以後鐵定後悔。

莫琲則嘴甜地重複保證自己将來一定聽媽媽的話。

“好，那你一定要說話算數啊。”俞映竹心情不錯地調侃女兒，“将來別有了男朋友就忘了娘。”

“等一等，那個便利店……”沒多久，莫琲瞟見馬路拐角處那家光線明亮的便利店，興致很高地說，“我好想去便利店買雪糕吃，晚飯的時候就想吃了！對了，這裏方便停車嗎？不方便就算了。”

“還算方便。這樣吧，我把車停下，你自己走過去買吧。”俞映竹爽快地說，“順便也給我帶個雪糕，我喜歡巧克力味的。”

車子停下後，莫琲一個人走過馬路，徑直去便利店。

莫琲走進便利店，個子高高的店員正彎腰整理貨架，她迅速逛了一圈，挑了點零食，再去冰櫃拿了兩支雪糕。

店員剛整理好貨架，快步走過來幫她結賬。

“這麽巧？”當莫琲看清眼前這張近日來頻頻遇見的臉時，莫名産生一種親切感，“你原來是在這裏打工啊。”

明素行也沒料到會這麽巧，新年第一天的淩晨就遇到了這個善良又直爽的小姑娘，于是他禮貌祝她新年快樂。

“除夕也不放假嗎？真夠辛苦的。”莫琲說。

“辛苦嗎？還好。”明素行一邊幫莫琲結賬，一邊說出自己的情況，“我就一個人，回去也是一個人随便吃點什麽，還不如留在這裏熱鬧。”

“那你和家人通過電話了吧？”莫琲只當明素行是一個在異鄉學習及打工的年輕男生，因為種種原因，今年不回去過年了。

誰知，明素行一雙漂亮的眼眸停留在面前的小姑娘臉上片刻，之後不避諱地直說：“我是一個孤兒，從小在福利院長大。”

“什麽？”莫琲覺得自己聽錯了。

“我是一個孤兒。”明素行又說一遍。

說來也奇怪，上輩子覺得難以啓齒的事，這輩子卻能輕易對一個不算熟悉的人說出來，說的時候心裏完全沒有任何自卑。

當一個人嘗過了死亡的味道，他會感覺空氣和陽光都是莫大的饋贈，能誕生在這個世上已經是奇跡，即便是一個孤兒，又有什麽大不了？

如今的明素行難以理解上輩子每次和人說出“我是孤兒”這個事實前的遲疑。

他确實是一個孤兒，這并不是什麽值得羞恥的事，就是一個客觀存在的事實，他不用避而不談，至于別人怎麽看待他，他如今無所謂了。

“哦，明白了。”莫琲聽清楚了，慢慢點了點頭，沒說任何安慰人的話。

很快結完賬，明素行将吃的裝在袋子裏，一起遞給莫琲。

莫琲接過後從袋子裏翻出一包水果糖，放在他的面前：“新年第一天，碰到了也是緣分，一起吃點甜的。願我們都順順利利、心想事成。”

莫琲說完，對明素行大方地一笑，然後提起袋子轉身走出便利店的門。

明素行順手拿起她留給他的新年禮物，腦海浮現的都是剛才少女那甜暖明亮的笑容。

不可否認，在這個新年的淩晨，她的出現使得他的心情變得好很多。

就在幾個小時前，渠意怒氣騰騰地沖進便利店質問他。

“明素行，我哪裏得罪你了？你今年為什麽不來我家吃飯？我媽她特地準備了你喜歡吃的菜，我們一家人一直在家等你，等了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你最後都沒來！你到底在搞什麽！”

“我之前就和你說過了，今年不去你們家吃年夜飯。”面對渠意，明素行依舊嘗試保持冷靜。

“原因呢？你現在就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渠意的情緒一下子激動了，語氣急切，“別以為我沒有感覺出來，自從你上了大學就想方設法地避開我！”

明素行無聲地和渠意對視，即便已經下定決心不會再和他做朋友，但真實的原因無法告訴他。

“渠意，我不想再和你做朋友，也不會再去你家了。”明素行沉吟後說，“沒有合理的解釋，我就是這麽打算的。”

他要趁早切斷和渠意的關系，在渠意對他的嫉妒還沒有瘋魔般地增長之前。

“你他媽在說什麽！”渠意聽明素行這樣說話，幾乎要氣瘋，口不遮掩道，“明素行你真是一條白眼狼啊！枉我們一家人對你這麽好，尤其我爸媽，就差把你當親生兒子對待了！怎麽，這些年對你的好，你說忘就忘了？你這個人還有良心嗎？”

渠意這麽說有他的道理。渠意不僅是明素行同窗三年的高中同學，很長時間以來他就是明素行最親近的朋友。

渠意高一和高二都在混日子，經常逃課去網吧打游戲，或者和外校的女朋友約會，心思完全不在學業上，成績幾乎是墊底。若不是明素行在高三那年堅持每天抽出時間為渠意輔導功課，耐心為他寫下一頁又一頁的解題過程，以渠意的成績，能考上大學幾乎是一件小概率的事。

明素行對渠意的慷慨幫助也有部分原因是渠意的父母。

渠意的媽媽一直以來都很欣賞穩居年級第一的明素行，她為兒子有一個如此優秀的朋友感到高興。得知明素行是孤兒後，渠意媽媽時常叮囑兒子把明素行請來家裏，親手做一桌子好吃的給明素行，明素行走之前她還往他的書包塞水果和點心。逢年過節，渠意父母也考慮到明素行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學校看書太可憐了，堅持要兒子帶他來家裏，大家坐在一起熱熱鬧鬧地吃頓團圓飯。渠意爸爸還會為明素行準備禮物，和給自己兒子的一模一樣。

一直以來，明素行都很感激渠意一家人，是善良豁達的他們給了他很多溫暖。

然而他忽略的是，一直以來在和渠意父母相處的過程中，每當他們開玩笑說着“如果小意和你一樣聰明又努力就好了”“你要也是我們的兒子就好了”之類的話，渠意那迅速冷淡下來的眼神。

沒有人會喜歡自己的父母一個勁地誇贊別家的孩子。

重生後的明素行細心回憶過，究竟是哪一天哪一刻，渠意對他的嫉妒變質到了憎恨。

然而他很可能永遠要不到答案了。如今他能做的唯有遠離渠意，這樣對他們都好。

明素行不是一個善良到沒有底線的人，他會永遠記得上一輩子自己是死在了渠意和婁茹的手裏，是他們一起失手殺害了他。

想及此，錐心之痛又從胸口處放射開來，明素行甚至有一種錯覺，眼前的渠意會随時向他撲上來，拿起身邊的物品狠狠砸他的腦袋。

“我知道了。”渠意見明素行不屑多說，陰陽怪氣地笑一下，“你覺得自己考上名校了，有獎學金，還能打工賺錢，經濟上不愁了，将來更有遠大前程，所以看不起我這種每天混吃等死的人了呗。好啊，你行啊，以前裝得挺好，我怎麽就沒早發現你是這種勢利眼呢？”

“你現在發現了也不晚。”明素行冷淡道。

“行，就當我們家這幾年喂了一條流浪狗！”渠意狠狠瞪着明素行，收攏手指握成拳，好一會兒後才憤然轉身走人。

因為渠意的話，也因為想起了前塵往事，明素行這個除夕心情不免凝重，但他沒料到的是，那個在雨天把傘留給他的好心姑娘會突然走進他打工的便利店。

真的是太巧了。

明素行安靜地看着手裏的水果糖，暗自琢磨，以她的年紀喜歡吃糖再正常不過。

但她永遠不會知道其實他并不是一個少年，他是一個實際年齡超過三十歲的男人，早已不适合吃這種甜食。

她的青春洋溢和他的飽經滄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明素行修長的手把水果糖輕輕放到一旁，心裏打算之後如果有人帶孩子走進來，就當新年禮物送給他們吧。

然而等明素行打工到上午八點，陸陸續續地，帶孩子來便利店的人不少了，卻不知是什麽原因，他始終沒有選擇把這包水果糖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