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下)

他與星星同眠(下)

一天中午,我剛喂完豬食,準備爬木樓梯躺二樓樓板上看書,門忽然響了,同時還有人在門外喊我的名字。

我莫名其妙地拉開家裏的木門,看見外面站着一個人,是淼君,他戴着圓圓的小草帽,穿着一件綿短袖,外面慵懶地套着一件的薄薄的長袖衫,袖子高高的绾着,手裏提着一袋脫骨李,臉上全是汗,耳朵上挂着醫用口罩,望着我嘻嘻地笑着,小聲問:“你爸媽在家嗎”

“下地裏幹活去了。你怎麽找到我家的”我看着自己家黃土混着稻草夯的已經裂開了縫的牆體,還有門外露天白地散養的雞鴨鵝,一時竟有些不想讓他進我家的門。

“我問村裏的老奶奶老爺爺找來的。”淼君舉了舉手裏的脫骨李,皺着眉頭扁着嘴遞給我說,“給你的,快接着,我提了那麽遠,手都快斷了。”

我讓開半步,接過李子讓他進了我家。然後進屋拿了一個低矮的木板凳放到樓梯邊上,自嘲道:“看,我家很破吧。”

淼君摘下耳朵上上的口罩坐在凳子上,看着蛀了蟲的不知道用了多少年的木樓梯,仰頭問:“你睡哪”

我擡頭看了看被柴煙熏得發黑的挂滿小蜘蛛網的樓板,說:“樓板上。”

淼君又把帽子摘下來抱在懷裏,甩了甩摻和得能遮住耳朵的頭發,笑着說:“我可以上去看看嗎?”

我說:“沒啥好看的,你坐着就行了。”

淼君說:“我好多年沒爬樓梯了,想爬一爬。”

我不客氣地拆穿他:“你就是想看看我睡的地方是不是”見他眨着眼點頭,我解釋說,“真沒什麽可看的,樓上是木條子和竹條子搭的地板,不能承重的,只能堆點糧食。我就在樓板上鋪了一層棉花,一張席子,疊兩件衣服塞枕套裏就睡了。”

淼君擔憂地問:“晚上會不會有耗子”

我笑着說:“肯定有啊,我每天晚上睡覺都能聽見耗子翻東西的聲音。”

淼君露出了吃驚的面容,說:“我原本打算今晚在你家睡呢,想想還是算了,太恐怖了。”

我說:“你就算敢睡,我也不能讓你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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淼君說:“為啥”

我說:“我怕等下你爸媽來找你。”

淼君托着腮笑了,說:“我跟他們說了,說我到你家玩,明天再回去,他們答應了,不會找我的。”

我說:“你爸媽這麽放心你嗎”

淼君眨着大眼睛說:“有什麽不放心的,我又不是跟外面沒讀書的不三不四的女人鬼混。我是來跟你一起複習的,你看,我把書也帶來了呢。”說着從肩上拿下一個小布包,先拿出一堆小零食和幾個分裝好的藥瓶後,才将一個厚厚的A4紙複印合訂本拿出來,遞給我說,“這是我用電腦花一個星期收集整理的各科考試重點,做了兩份,送你一份。”

我接過本子,心不在焉地翻了翻,猶豫再三向他表明了自己的擔憂,我說:“我記得我跟你說過吧,我說過我爸媽不大喜歡同學來我家。”

淼君像是早知道我會這樣說一樣,反問我:“以前有別的同學來你家嗎?”

我說:“有,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有同學到我家來和我一起寫作業,被我媽媽看見了。等同學走了,我媽就告訴我,說我家又髒又破又亂,同學看見了印象不好,讓我以後不要随便帶同學到家裏來,從那以後我就拒絕同學來我家了。”

淼君寬慰我說:“這有什麽,貧窮和富裕又不能代表一個人的思想和品德,也不能完全左右一個人的将來。你用不着那麽自卑。”

我很受用地聽着,說:“那好吧,只要你不嫌棄,睡一晚上可以,不過等我爸媽從地裏回來了,我得先和他們溝通一下,要是他們不同意,我也沒辦法。”

淼君小孩子似的嘟着臉,很懂事地點點頭,說:“知道了,要是不同意,我肯定走。不過我想你爸媽應該會同意的。”

淼君的猜測很準,我爸媽一回來,我就跟他們說了,他們先是問我這個同學和我的關系,然後問我他叫什麽名字,家住哪裏,多少歲,成績怎麽樣。

我如實說了,說淼君是我的同桌,一個村的,十七歲了,成績比我好。

我爸一聽成績比我好就點頭,我媽反問我說,淼君淼君,我怎麽聽着像個姑娘的名字。

淼君聽了,低着頭笑着說:“那是同學給我取的綽號,我的名字叫江淼淼。三個水的那個淼。”

我媽念了一遍,剝着手裏的蠶豆說:“名字裏全是水,看來你命裏缺水呀。”

淼君眨眨眼,湊近了說:“對呀,阿姨你猜對了。我出生的時候,我舅舅就找大師給我算了,說我命苦,只有起兩個淼字,或許還可以改改命。”

我爸相信科學,不相信這些邪說,對淼君道:“這個信不信無所謂,關鍵還得靠你自己,千萬不要聽天由命。”

淼君點頭,微微笑着說:“是的,我覺得也是這樣的,我覺得我這輩子過得一點也不苦,有最好的家人,有最好的朋友。”

晚上吃了飯,洗臉洗腳準備睡覺。淼君拿着帕子擦腳上的水漬,換上我給他的幹淨的拖鞋,忽然跟我說:“我想去外面看看有沒有星星。”

我拉開門,将洗腳盆裏的水倒在場壩上,說:“你想看就去看,幹嘛要問我”

淼君走到門邊,膽小地說:“外面那麽黑。”

我擦了擦手,從屋裏找了半天都沒找到手電筒,只能點了一支斷電時備用的白蠟燭,遞給他說:“你小心點,別滴在手上,還有,注意看地上,別踩着青蛙。”

淼君舉着蠟燭出去了,不一會兒又跑了回來,高高興興地對我說:“今晚有消息呢,你要不要出來看看?”

我正在低頭拿蒸饅頭用的紗布蓋鍋碗裏的剩飯剩菜,聞言,提醒他說:“我爸媽在裏屋已經睡了,小聲些。”

他連忙捂住嘴巴,點了點頭,小聲說:“今晚有星星,還有月亮。”

我說:“我知道,我聽到了。”

他說:“你不出來看看嗎?”

我說:“每天晚上我都是看着星星月亮睡覺的,不用特意跑外面出去看。”

淼君做出誇張的驚訝表情看着我,說:“這麽神奇的嗎?在屋裏也能看星星和月亮”

我笑着說:“對呀,你跟我一起爬樓梯上去,就知道了。”

淼君擡頭看了一眼樓梯上面四四方方的黑黢黢的空洞,說:“樓上有沒有燈”

我說:“沒有,但你不用怕,樓下關了燈,上面也還是亮的。”

淼君不信,舉着蠟燭,扶着樓梯兩邊,一步步爬了上去,站穩了,然後問我:“往哪邊走”

我關了樓下的燈燈,憑着熟悉的記憶,往上爬,爬到樓板上,扶着貼了舊報紙的牆,指着堆滿了玉米粒的旁邊的竹席子對他說:“在這裏。”

淼君小心地把蠟燭放在木板上,蹑手蹑腳地走過來,坐在席子邊上脫拖鞋。

等他脫完鞋子,我走過去吹滅了蠟燭。

淼君嘟囔了一聲,随後又擡起頭,看着席子上方的一塊長方形的透明玻璃——與瓦片銜接在一起的小小“天窗”。

天窗外,星星,月亮,靜靜地懸挂在那裏,觸手可及似的。

淼君曲着膝,蹲坐在席子中央,擡着眼眸癡癡地看着那片天空。

月光斜斜地從玻璃天窗照進來,照在他的臉上,身上,格外的明亮皎潔。

“這樣美的夜景,怎麽舍得睡着呢。”淼君感嘆說。

我枕着手臂,躺在他身側,凝望着那亘古不變的星辰,說:“不只是今晚,每天晚上都有星星。我都看乏了,一閉眼就睡着了。”

淼君低下頭,緩緩地躺在我身旁,躺在我給你臨時用冬日的外套墊的“枕頭”上,眼睛仍然注視着那片夜空。

“好想一直睡在這裏,每天晚上都可以看見星星。”他幽幽地說。

我翻了個身,轉過臉看着他,說:“你以後要是有錢,自己蓋一個房子,開一個這樣的天窗,不就行了。”

淼君沉默了一會兒,嘆氣說:“假如我生活在你家就好了,又或者,我早點認識你就好了。”

我笑說:“你之前還說怕耗子呢。”

淼君說:“可我上來這麽久了,還沒聽到一只耗子的聲音。”

我故意吓唬他說:“因為我們還沒睡覺,等我們睡着了,耗子就開始行動了。”

淼君膽子小,果然上了當,摸着席子往我身邊縮近了些,說:“你晚上一個人睡覺,不害怕嗎”

我說:“已經習慣了。”

淼君想了想,問:“那你有沒有害怕的東西呢”

我說:“目前,除了害怕考不上夢想中的大學,別的,沒什麽可害怕的。”

淼君又問:“你的夢想是什麽呢”

我說:“當警察,當兵,或者醫生也行。”

淼君轉過臉,隔着一個拳頭的距離,問我:“為什麽想當警察呢。”

我中二地說:“跟武俠小說裏的大俠一樣,用另一種方式行俠仗義呗。”

淼君笑着說:“原來是這樣,難怪我發現你總是幫助別人。上回我丢了一塊手表,也是你給我找着的,話說你是從哪找到的”

想到以後各奔東西,可能再也見不得面了,我和盤托出道:“其實是有人偷了你的手表。那個人是咱們班的一個男生,是誰我就不說了,他答應我以後再也不偷了。”

淼君說:“是麽,假如是我才不會相信他的話呢。偷別人東西的人最可惡了,有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以後還會有無數次。”

我說:“算了,既然已經找回來了,就不計較這些了,給他一次機會,下不為例就行了。”

淼君似乎有些倦了,喃喃自語說:“我知道我為什麽欣賞你了,因為你的善良。”

我說:“你也很善良。總是把自己的東西借給別人,小說、随身聽、碟片、相機……”

淼君沒有在回話,我想他是睡着了,也就合上眼睡覺。

夜裏,我夢見自己獨自走過一座古老的橋,走到一半,橋塌了,我掉了下去,亂石壓在我身上,很沉很沉,我拼了命地想爬起來,卻怎麽也使不上勁……

“安然,你同學都起了,你怎麽還在睡覺……”我聽到了我媽媽的喊聲,終于掙脫夢魇,掙紮着爬起了身。

晨光從玻璃天窗照進來,無數細小的灰塵在光線中追逐飛舞。

席子邊的白蠟燭還在,在樓板上凝結了一圈蠟油。

腰上,蓋着淼君的外套。

我揉了揉眼睛,打了個哈欠,抓着淼君的外套搭在肩上,三兩下爬下樓梯,看見淼君在和我媽剝玉米葉子,是剛從地裏摘的嫩玉米,外面葉子上還有一層露水。

“快去洗把臉,洗完了燒火煮玉米。”媽媽邊說邊将地上剝下來的玉米葉抱起來,扔到豬圈裏。

我走到水泥築的水缸旁邊,舀了一瓢水倒在盆裏,伸手胡亂抹了一把臉。一回頭,見淼君走過來,朝我伸手。我自覺地又舀了一瓢水給他洗手,然後把他的外衫抖開圍在他肩膀上,問他:“你怎麽醒的那麽早,不冷嗎?”

淼君搓着手說:“我睡不着,你的鬧鐘四點半就把我叫醒了,我醒了就睡不着。”

我睜大了眼睛,說:“啊,對不起,我忘了關鬧鐘了。”頓了頓又摸着頭自言自語說,“鬧鐘響過了嗎,我怎麽沒聽到?”

淼君正要回話,我忽然吃驚地捉住他的右手臂,看着手臂外側的一圈青色痕跡說:“你咋搞成這樣了?”

淼君竟只是低着頭,沉默着沒有答言。

我再問,他就不高興了,裹着衣服側過臉去,沒好氣地說:“你家樓梯太滑了,我下樓梯沒留意就摔了一下。”

我噗嗤笑出聲來:“你好好的看着臺階,怎麽會碰到。還有哪裏受傷的沒?給我看看,我給你找點藥。”

淼君瞅着我媽進屋去了,這才別扭地坐在凳子上挽起褲腿,小心地從散開鞋帶的運動鞋裏把腳擡出來,說:“腳踏空了,碰到腳指頭了,有一個好像要脫落了。”

我看着他腳上還在往外滲血的微微翹起來的尾指,慌了,連忙進屋去找來備用的止血藥粉和不要的破衣服。

“我感覺不疼,不用那麽誇張。”淼君看着我拿忙裏忙外地找剪刀剪碎布條,笑着說。

我說:“都流血了,還笑。”

我讓淼君坐在凳子上,用碎布蘸了水,抹幹淨他腳指周圍的血跡,然後撒了藥粉,纏上布條,紮上麻線。

“好像粽子。”淼君一只腳穿着運動鞋,一只腳穿着我的拖鞋,仍是笑意盈盈的。

我媽媽正在劃火柴燒柴,見了,一面笑,一面責備我,說:“叫你早點不起床,瞅瞅他腳弄成那樣,回家去定挨他爸媽說。”

淼君連忙替我說話道:“不關安然的事,是我下樓梯自己不小心弄的,就算我爸媽看到了也不會說我的。”

我媽媽卻還是不大放心,待煮熟玉米後,悄悄兒拉我到一旁,說:“你曉得他家住哪吧,等下吃了早飯,去跟他爸媽說一下,讓他多住兩天,養好了再回去吧。不管怎麽說,都是在咱家受的傷,咱得負起這個責。”

我點點頭,表面一臉難為情,心裏其實高興得飛起。

當天吃了玉米和面,我媽和我爸因為要去我一個旁系親戚家吃結婚酒,早早地拎着包出了門。

等他們走後,我往火爐裏填上黃泥拌的稀煤,将我媽的話轉告了淼君。淼君別提多開心了,從包裏又翻出一個翻蓋手機,說:“其實你也不用專門跑我家一趟,我有手機,我等一下給我媽媽打個電話就行了。”

正在低頭換鞋子的我,聽到這話,滿眼驚奇地說:“你家大人給你手機了,什麽時候買的?”

淼君披着外衣,靠着有些搖晃的竹椅,跷起受傷的那只腳,老太爺似的悠然自得地看着我,一只手拿着手機,一只手拿着放涼的玉米,說:“昨天和我媽去趕集買的,過來找你,就是想告訴你我的手機號。你拿筆記一下吧,我怕你忘了。”

我會心地笑了笑,進屋拿了紙和筆,一邊記一邊說:“等我以後上大學了,去其他地方讀書,應該也會買手機,到時候再打電話給你。”

淼君忽然問:“假如高考結束,成績出來了,你的志願打算填外地的還是本地的”

我認真地說:“第一志願肯定填外地的,第二是本地的。我從沒出過省,還是希望多到外面見識見識。”

淼君點點頭,嘆息說:“到時候我想見你就難了,隔着千山萬水。”

我說:“你的志願呢,打算填什麽”

淼君低頭想了想,笑着說:“嗯……等考完試再告訴你吧。”

我低聲說:“你心裏有沒有把握?”

淼君皺緊眉頭,晃着椅子,咬着玉米說:“說不準,看運氣吧。”

半個月後,高考結束。

十七天後,成績出來了,我的總成績比預計的高了二十多分,達到了我想考的沙城警校的分數線。

填志願那天,也就是将要離開學校的最後一天,全班同學都到了,唯獨缺了淼君。

發志願表的時候,班主任老師很委婉地說淼君沒有參加高考。很不湊巧,那幾天是他治療的最佳時間,不能等,越等風險越高,和他患同樣病情的人都在他後面排隊呢……等他挺過來了,明年再重考也不晚。

我萬萬沒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明明高考的第一天,我還在學校安排的汽車上見過他的,後來到了考試地點,要分考場,我就沒見過他了。

當時他還握着拳頭,笑着對我說:“我今天可是打起百分百的精神來參加考試的,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原來他說的“考試”是去治療,這實在是太讓人氣惱了!

他怎麽能欺騙我呢,不是說我是他最好的朋友嗎?

我埋怨着他雲淡風輕的笑容,埋怨着他花時間給我整理的重點資料複印件,埋怨着他向我隐瞞了要去進行危險治療的事……我埋怨着,埋怨着,最後發現,我埋怨他做什麽呢,他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啊,倘若換做是我得了病,不能預知治療的成功與否,我也不會告訴他啊!

身後,熟悉的同學們的面龐,或歡呼,或沉默,或留戀,或互相擁抱,或喜極而泣……

都在那一刻變得模糊起來,只要下課鈴聲一響,大家都将各奔東西,再難相聚。

想到再難相聚,我忽然地難過起來。

老師,同學,家人,不,都不是讓能讓我難過的原因。

我在難過什麽呢,我腦海裏翻來覆去只有一個名字——淼君,他不在這裏,他一定平平安安結束治療,回家了吧。

我等啊等,終于等到下課了。我匆匆忙忙地走出校門,往他家最近的那條路走去。心想,我得告訴他,多虧了他費心整理的資料,我考起第一志願了。

然後呢,見到他以後,我還應該說什麽呢——

我站在他家緊閉的院門前,遲疑了很久,明知道屋裏沒人,但我還是固執地去敲門。

沒有人應,一個人也沒有。

住在他家附近的人告訴我,這家人已經好久沒回來了。

我呆呆地站在那裏,一時間不知道往哪裏走了。

但我不得不走,爸爸媽媽還在家裏等着我的成績呢。

我慢慢地走回了家,爸爸媽媽看到我的表情,都以為我考砸了,我從褲兜裏掏出總成績單,他們又欣喜若狂了。

爸爸說:“不愧是我兒子,總算有出息了。”

媽媽說:“我就說安然不會辜負咱們期望的,你看,這麽高的分。想上哪所大學都有希望。”

爸爸說:“但你看他的表情,怎麽一點都不開心。”

媽媽說:“可能是和同學們分別了,要離開家,獨自一個人去外面上大學了,不舍得吧。”

爸爸說:“那得買個手機了,不然隔那麽老遠,缺錢啥的怎麽聯系。”

媽媽極贊成地說:“明天上街就去買個手機吧。孩子也大了,是該買個手機的年齡了。我大姐家的那個女兒上高中就買手機了呢……”

我聽到這裏,連忙鼓起勇氣跟媽媽說:“媽,我想借你的手機打個電話。”

媽媽答應了,把手機給了我,因為我不熟悉按鍵很少接打電話的緣故,還是媽媽給我輸入的淼君的電話號碼。

電話撥通之後,很快又被挂了,媽媽再撥,還是被挂斷。

媽媽以為輸錯了,又一個數字一個數字的對比,發現沒有任何錯誤。

“安然,會不是你記錯號碼了吧?”媽媽懷疑說。

我說沒有,淼君怎麽念的,我就怎麽記的。

媽媽将信将疑地拿着手機又撥了一遍,這一次,對方沒有挂斷,喂了一聲,問是誰。

聽聲音好像是個女人在說話。媽媽看了看我,低聲客氣地問:“我是安然的媽媽,這個電話號碼是江淼淼的對嗎?”

對方語氣很生冷:“是,我是他媽媽,請問你有什麽事嗎?”

媽媽連忙用溫和的語氣說:“我家安然和你家淼淼是同學,安然想跟他打個電話,可以嗎?”

對方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大聲說道:“你兒子如願考上大學是吧,既然考上了,就不要來打擾我家淼淼了。我家淼淼忙着複讀呢,沒時間接你家兒子的電話。以後請你轉告你家兒子,讓他不要來找我家淼淼,不要閑着沒事敲我家的門,會吵到我家淼淼讀書。我家淼淼就是因為你家兒子,學習注意力不集中老是分心,成績也忽上忽下,真不知道造的什麽孽……他已經錯過了一次高考,不想再錯過第二次!”一口氣說完,當即挂斷了電話。

媽媽拿着手機,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似的,看着我,生氣地說:“這就是淼淼的媽媽嗎,說話口氣怎麽這麽沖。還說你去敲他家的門,這是什麽話?誰閑着沒事會去敲別人家的門。”想來想,又警告我說,“我看他媽媽都說了,讓你以後別找他兒子,聽到了嗎?說他兒子是因為你成績才不好的,你去找人家會影響人家複讀!”

我心寒地點頭,說:“知道了,我以後不會去找他的。”說完轉身爬上了樓梯,躺在席子上,看着玻璃天窗上飄浮的雲朵,鼻子酸酸的,更難過了,無法排解的難過。

我不明白也想不通,淼君怎麽會說這樣的話呢,他的成績又怎麽會是我帶壞的呢。

是她媽媽因為淼君生病還沒好,所以信口胡說的吧,一定是這樣的。

我這樣安慰自己,心裏好受了許多。

直到……淼君的爸爸來找我爸爸轉交淼君為我單獨拍的照片。我躺在樓板上,親耳聽到淼君沒熬過化療猝然離世的消息……

眼淚毫無征兆地從我的臉上砸了下來,一滴又一滴,像撒了鹽的滾熱的刀子似的劃過我的臉龐和嘴唇。

爸爸把裝了我照片的信封放在我的枕邊,我瞪着眼睛,側着身,假裝什麽也沒聽到。等爸爸下了樓,再也難以抑制心口的撕裂般的疼痛,哭了出來。

我上氣不接下氣地哭着,哽咽着,從信封裏倒出自己的照片,一張又一張,每一張都是彩色的,每一張的都是精修過的只有我一個,每一張都是望着他笑的,每一張背面都用紅色的筆寫着祝福:

安然:祝你十七歲生日快樂!

安然:祝你十八歲生日快樂!

安然:祝你十九歲生日快樂!

安然:祝你二十歲生日快樂!

安然:祝你二十一歲生日快樂!

安然:祝你二十二歲生日快樂!

安然:祝你二十三歲生日快樂!

安然:祝你二十四歲生日快樂!

安然:祝你二十五歲生日快樂!

安然:祝你往後餘生,幸福安康,萬事如意!

我泣不成聲地看着一張張照片,每一張都是我,卻又不像我。我哭得累了,趴在席子摸了半天,摸到了淼君生前借我的那本《青崖白鹿記》。

至今我還記得那本書的封面,簡潔且空曠,紅色的花瓣散落在路的盡頭。盡頭深處,人煙荒蕪,有一白衣人與黑衣人騎馬停留,似相約同行,又似江湖過客之間的短暫相聚又依依惜別。

故事的結局——314頁下面有幾行字,是熟悉的淼君的字跡,用紅色的圓珠筆寫的:

安然,過一段時間我又要去北京了,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回來,也不知道能不能挨過去,我好想聽你說幾句鼓勵我的話……哪怕一句也好啊。

我在遠方思念着你,等一場不期而遇。

2013年10月20日,承蒙關照,我又長了一歲——十七歲,祝我歲歲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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