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還知道投桃報李

醫師是拎着藥箱一起上山的,一見楊廣的模樣便快步上前把人接了過去。

尋人的好幾撥,全部彙集在一處,聽高熲調令,封鎖搜山,高熲允文允武,一切都安排得有條不紊幹淨利落。

有士兵在前面開路,速度就快了很多,馬車早在山下候着了,高熲說醫師是可靠的人,讓賀盾楊廣放心,賀盾點頭應了,跟着也上了馬車。

賀盾和楊廣都朝高熲道謝,高熲本就有武陽縣伯的爵位,後來因為平齊有功,被授予開府儀同三司,這已經是三公三卿級別的待遇了,朝廷裏像他這樣的一個巴掌也數得過來,雖說是兩家有交情在先,但身為朝廷大員,這時候卻來營救他們,這份恩,不可謂不深了。

領着的士兵都是長安戍衛,楊廣雖是精神不濟,但一直未昏迷,上馬車前與高熲行了晚輩的大禮,謝過世伯的大恩,高熲讓他不必多禮,幾人上了馬車,賀盾扶着楊廣讓他在榻上躺下來,醫師開始給傷口做細致的處理。

楊廣額頭都是汗,慘白着臉朝高熲道,“還勞煩世伯派個人去跟母親說一聲,免得母親擔心。”

高熲颔首,“已經着人回去報信了,聽說你失蹤,太子殿下太子妃十分憂心,此刻正在府裏等消息。”

賀盾愣了一下,半響才朝高熲遲疑問,“那昭玄大哥,是夫人讓你來尋人的麽?”

楊廣卻是盯着馬車頂一言不發,太子太子妃賴在府裏的這一夜,母親大抵看出了一些,想不想他回去還另說,畢竟在母親和世人眼裏,他就只是個聽話聰慧天真的貴家公子,回去倘若亂說了什麽,動辄就是滅門的災禍。

尋人的一應都是長安戍衛,沒有隋國公府的人,這便是證據了。

無論如何,高熲對他有恩,救命之恩。

“放心罷,我開府儀同三司,這點權限還是有的。”高熲笑了一下,伸手揉了揉賀盾鳥窩一樣的頭發,笑道,“是你和阿摩運氣好,我路上走着散酒氣,看見有刺客追殺你們………”

“我與阿摩的父親母親是故交,再者阿月你對我父親有恩,小小年紀又聰慧仁善,才氣斐然,被亂刀砍死豈不可惜,我不搭救一二,只怕老天都看我不過眼了。”

賀盾聽得鬧了個大紅臉,連連擺手,“爺爺的腿傷都沒治好,而且還是張子信爺爺幫的忙,慚愧慚愧……我也當不得有才二字。”

她常常跟在這位政治家軍事家後頭,一問一答難免要說上兩句,她有幾千年的知識做鋪墊,對南北朝的時局又大概知道一些,擱在她這殼子的年紀上就有些讓人眼前一亮,可這真不是能讓人誇贊的事,賀盾朝高熲連連作揖,“謝謝昭玄恩公救命之恩,二月畢生不忘。”

高熲哈哈笑了一聲,擡手示意賀盾坐下,頻頻點頭,含笑道,“謙遜恭良,不錯,阿月你往後若肯用功,自愛不荒廢,定然能成棟梁之才。”

楊廣躺在榻上聽着一老一少相談甚歡,看了小奴隸一眼,心裏只覺古怪之極。

小奴隸結交的都是些年長者不說,平日裏就是一副小老頭模樣。

府裏的小孩,甭管是他幾弟還是哪個下人家的娃,小奴隸遇上哭鬧了的就要上前抱着哄一哄,給小男孩抓蛇,給小女娃撲蝶,買吃的買玩的不惜銀錢不辭辛勞,他也不與孩子一起玩,就是在旁邊防着孩子別掉下水裏跌倒摔倒之類的,話雖不多,卻極有耐心,府裏的人都喜歡請他幫忙看孩子,如若不是他年歲小,瞧這言行舉止,活脫脫一個六十老頭的模樣了。

他父親養着的那個并不怎麽給人瞧病的老醫師張子信,言行舉止與小奴隸不說如出一轍,也有八分相似了。

楊廣不動聲色看了眼三十有六的高熲,再點點和小奴隸交好的那些人,除卻美人馮小憐之外,李德林,還有高熲的兩個友人,太原王韶、洛陽元岩,哪個不是響當當的人物,小奴隸一得空便跟在這些人後頭轉,傾心結交,他在旁邊看着,那股掏心掏肺的熱切勁,比之劉玄德也差不到哪裏去了。

素日裏勤學刻苦不說,還有這等心思和喜好……

這幹癟瘦小的小奴隸,莫不是圖謀大志罷。

楊廣忍不住偏頭看了眼談天談得有茅廬問天下架勢的小奴隸,心說難道這小子還想學項羽劉邦,扯大旗占地盤,推翻大周自己當皇帝不成……

越想越荒唐了。

高熲正講隰州平叛的事。

楊廣搖搖頭,只當自己是想得入魔了,把這些有的沒的念頭趕出了腦袋,喚了聲阿月,囑咐到家的時候叫醒他,閉上眼睛打算睡一會兒了,眼不見心不煩。

恰好高熲說完了平叛的事,賀盾把聽到的都記在了心裏,打算一回府便記下來,免得過幾天忘記了。

高熲看向睡着的楊廣倒是贊了一句,“是阿摩冷靜沉着,想得到直接入獵山,獵山林深樹茂,阿摩對這裏又十分熟悉,能找得到地方藏人,否則你們當真往回府的路上去,只怕神仙也難救了。”

太子平日擅于矯飾,外人看不出,但事關江山社稷,儲君什麽脾性他們心裏自是門清的,睚眦必報,性情乖戾,稍不如意便勃然大怒,憤而買[兇殺人也不是不可能……

高熲幾不可覺地嘆了口氣,朝賀盾低聲叮囑道,“太子眼下正在府裏,阿月你态度謙遜恭順些,莫要頂撞了太子。”

賀盾知道高熲是提點她,點頭應下了。

戍衛将他們送至隋國公府才回去複命,恰逢獨孤伽羅恭送太子與太子妃出來,後面還跟了一堆的仆人奴婢,銘心一見楊廣便跑了過來,急成了一片。

賀盾和醫師扶着楊廣下了馬車,宇文赟見賀盾與楊廣都還活着,目光陰鸷,半真半假誇贊了一句,“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阿摩你可真是好本事,慧公主聽聞你受了傷,還說要來看望你,給父皇攔住了,說莫要擾了你休息,讓你好了進宮去看他……”

兩人已然是撕破了臉皮,現在相互掣肘誰也奈何不了誰,以後如何,各憑本事了。

楊廣面皮連動也未動一動,只行了禮,側身讓了讓路,周全了禮數。

宇文赟冷笑了一聲,路過楊廣的時候重重拍了下他的肩膀,低聲道,“本王很好奇,這人前人後兩副面孔,本王圖的是皇位,阿摩你呢,圖的是什麽,隋國公的爵位?你大哥知道麽?呵……”

“好生給我待着,否則,下次你就沒這麽幸運了。”宇文赟說着看了眼緊緊挨着楊廣的賀盾,“還有你,礙事的幹癟鴨子。”

宇文赟說完便大步跨出了國公府,賀盾手臂上的雞皮疙瘩都快起來了,宇文赟口裏說着威脅的話,語氣表情動作都是一副關愛幼弟的慈祥溫和模樣,實在是分裂得可以,太子妃等人跟在後頭還有一段距離,除了她,沒誰聽見了。

楊廣目送着宇文赟的車駕慢慢走過街頭,面色無波,賀盾卻清晰的感覺到了周身的寒意,那種冰凍三尺的陰寒絲絲縷縷萦繞不去,不明顯,但也不容忽視。

生氣了。

賀盾正想攜着他回去休息,後面獨孤伽羅喚了一聲,“你們兩個跟母親來。”

獨孤伽羅聲音清冷,許是因為熬了一宿的緣故,臉色并不好,也不管他兩人,自領着丫頭仆人入了府。

獨孤伽羅進了房間便揮退了下人,楊廣給她行禮,“孩兒害母親擔憂了。”

獨孤伽羅把他拉到身邊,仔細看了看他的神色,知他沒有性命之憂,神色緩和了許多,讓他在旁邊坐下了,眼裏倒是露出些暖意歉疚,“母親就說你是個有福的,阿摩你受苦了,怪母親沒有派人救你麽?”

“母親自然有母親的道理。”楊廣搖搖頭,“姐夫當時很生氣,直說要殺了孩兒,孩兒怕給府裏惹禍,不敢回府,就想着等太子氣消了就好了,而且若不是母親與高世伯有舊誼,孩兒還不能回來這麽快的。”

有哪個母親不擔心心疼孩子的,只是國公府本就如履薄冰,太子如此行徑,分明是出了些了不得的事,牽一發動全身,若是給宇文家拿下錯處,隋國公府再榮華富貴又如何,門庭将傾也不過是一眨眼的事。

好在這一夜是熬過去了。

獨孤伽羅摟了摟兒子,輕輕拍着他的背,又問賀盾道,“阿月你跟母親說,你們都是怎麽跟太子起争執的,還有太子方才都跟阿摩說了什麽。”

還真問她了。

賀盾先是一愣,接着就看着獨孤伽羅小聲回道,“母親你不知道,慧公主就是想和阿摩一起玩,我們玩躲貓貓,碰上了太子,慧公主不想搭理太子,太子就誇慧公主是美人天仙,問願不願意做太子妃,我和阿摩聽了有些生氣,說太子有了大姐,怎麽還能有旁的女人,太子聽了不知為何,一下子就變臉了,勃然大怒,說他的事我們楊府管不着,不要指手畫腳,他偏不信這個邪,要封個什麽滿月為妃,說要殺了我們大姐,殺了阿摩,後來慧公主臉色不好,說了兩句話走了,太子更生氣了,說要殺了我們全家……”

罪過罪過,賀盾心裏發苦,眉頭打結,這可是她編過最長的一段謊話了,因着陛下交代過,她回來的路上沒少冥思苦想,力求邏輯通順又符合人設。

她敢說,只怕便是陛下,一時間估計也編不出這麽貼合獨孤伽羅心意的謊話了,問她怎麽知道的,看看陛下帶着詫異的目光便知曉了。

賀盾這有理有據的話當真由不得人不信,尤其裏面有滿月兩個字,這是太子東宮的辛密醜聞,皇帝捂着不讓往外露,生的兒子也養在了冷宮,她不久前從女兒這知曉的。

這等事太子若不說,這十多歲的小孩如何能知道。

再者以宇文赟那渾勁,争風吃醋懷恨在心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了。

獨孤伽羅聽得臉色鐵青,手掌拍在椅子上,佛珠磕在梨花木上,登時就碎了好幾顆,倒是吓了賀盾一跳,獨孤伽羅緩了緩氣冷靜下來,朝賀盾招招手道,“阿月你接着說……”

賀盾道,“然後太子和鄭宮尹送我們出宮了……後來的事母親都知道了,好在太子現在也不生氣了,剛剛讓阿摩不要放在心上,說他先前是氣茬了,以後大家還是好兄弟,不過讓我小心點,以後主子說話我別插嘴。”

獨孤伽羅點頭,臉色雖還是不好,但那是對宇文赟看不上眼的緣故,楊廣反倒成了個好孩子,瞧着楊廣蒼白的臉色眼裏又心疼了兩分,忙讓賀盾扶着他去休息了,連說好孩子,又囑咐他們近來都不要出府,好好在府裏待着養傷,旁的事都有她在,不用擔心。

外人也不知刺客是太子派的,原先的仇家随意編排一個搪塞過去,如此再嚴重,翻天了便只是一場小兒女間的誤會,解開了便好。

賀盾與楊廣點頭應了,等回了房間,楊廣這才長長舒了口氣松懈下來,賀盾摸他背上都濕透了,忙扶着他去床榻上躺了。

賀盾讓銘心跑去請醫師,房間裏便只剩下他兩人,楊廣示意賀盾去關門,賀盾關了,跑去端了盆熱水,拿溫熱的巾帕給楊廣擦臉,“你睡一會兒罷,現在安全了。”

臉上溫溫熱熱的,清爽舒服了許多,楊廣想問小奴隸的事情很多。

比如他怎麽知道母親不喜妾室嫔妃,厭惡好色多情的男子的。

還有什麽滿月的事,連他都不清楚,但母親似乎一聽就明白,還有殺了他全家,真是句句頂着母親的肺葉子,把母親氣了個夠嗆,母親本是懷疑他遇上了些需要滿門抄斬的事,這下也擱在了一邊,他逃過了一劫,母親似乎還更心疼他‘懂事’了。

劫後餘生,楊廣這時候并不想琢磨那些事,見小奴隸正跪坐在床榻邊給他擦洗擦得認真,心裏倒是笑了一下,就說他是個謊話精,還一個勁的反駁,這下是徹底露餡了……

這方寸帷帳間也沒人,面前的人知道他的事已經夠多了,再來一點也無妨,楊廣便問了一句,“阿月,你說宇文赟那樣無道的廢物怎麽就做了太子……”

幽幽長長的一句話含了多少未盡之意,賀盾這時候是真怕了隔牆有耳隔壁有人這件事,只裝聽不懂弦外之意,見他正目光灼灼的看着她,又有些不忍,想了想便小聲回了一句,“這話我猜皇上說過好幾回了。”心裏話,心裏想做的事,一直憋着,會憋出病來的,大概宇文赟就是這種類型罷,壓抑得太久,一朝得了自由,會變本加厲。

楊廣聽了哈哈笑起來,牽動了傷口疼得嘶嘶叫,卻眉眼舒展,那股隐隐的陰郁之氣盡散了。

賀盾忙道,“好了好了,洗澡是肯定不成了,你擡擡手,我把你衣服脫了,給你擦擦吧。”

楊廣擡手了,看着賀盾眉眼帶笑,“嗯,謝謝阿月,等我好了,也伺候你舒舒服服洗一回。”

賀盾樂了一聲,心說這小孩還知道投桃報李,可見人性本善,只是後來被各種各樣的緣由染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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