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春雨潤物細無聲
楊廣傷好了一些就被宇文邕叫進宮裏問話,因着兩人不約而同将事情的緣由尋到了慧公主身上,宇文赟演技高超,宇文邕不疑有它,氣怒也無法,一面給楊廣賜了珍奇珠寶名貴藥材無數,一面又賞了宇文赟一頓板子吃,這次發了狠,直接打得太子下不來床了。
兩個月的時間送賞賜的宮人就沒斷過,金銀財物楊廣看也未曾看上一眼,連着那些補身子用的人參燕窩,一并送去他母親那裏收着了,獨孤伽羅雖不愛這些身外之物,但子女不慕錢財,又孝順良儉,做父母的哪有不喜歡的,明面上雖是看不出什麽,但目光裏流露出的喜愛是藏也藏不住的。
他這等點點滴滴随處可見的孝心,潤物細無聲,可謂厲害之極。
銘心在房間裏說起太子被揍時說得眉頭差點飛起來,東宮的慘狀形容得栩栩如生,不知道的還以為他親眼見識過。
楊廣擱下書掃了他一眼,銘心不敢說話了,自己撓頭傻笑,換上熱茶,朝賀盾拱手笑道,“小人惹主子不高興,還請阿月替小人當會兒差,小人去給公子端飯去。”
銘心說完一溜煙跑了,賀盾給楊廣倒了茶,楊廣近來也不出門,一身閑适的文士袍,現下靠坐在案幾邊,手裏拿着卷文書,悠然閑适,小小年紀舉手投足間行雲流水,配上他越見輪廓精致俊逸的臉,有種說不出的風流雅致。
窗外郁郁蔥蔥萬物勃發,已經是人間四月。
楊廣見小奴隸坐着發呆,瞥了眼窗外春光,随口念了兩句,“楊葉行将暗,桃花落未稀,窺檐燕争人,穿林鳥亂飛……”
《晚春詩》。
賀盾跟着念了一遍,豎着耳朵等着聽後面的好幾句,心裏豔羨不已,會作詩的人當真不一樣,像她,也學了有一段時日了,對着滿眼的春江花月,半天也只憋得出個美字來,而且是這種時候,她就更沒心情了。
宇文赟又挨打了。
不過賀盾是不會打攪陛下作詩興致的,她輕手輕腳起身挪到了案幾旁,拿出本子,把陛下的作品認真抄錄下來。
近來為了躲避慧公主的邀約探望,陛下成日窩在府裏,讀書習武之餘游覽園林風光,靈感來了就作詩,很多詩賀盾沒見過,但讀起來朗朗上口,意境開闊明亮輕快,當真應了這四月春光,該是好詩了。
産量也高,這麽下去陛下還不到成年,便可率先出一本詩集了。
楊廣卻沒有再念下去,關了窗坐回了案幾前,看着小奴隸若有所思,呷了口茶問,“阿月你在想什麽,嗓子還很疼麽。”心神不屬,聽見他作詩,也不若往日那麽有興致眼巴巴的了。
賀盾摸了摸喉嚨,她傷着了嗓子,視力和聽力,縱是解了毒一下子也好不全,幾個月過去也只恢複了六七成,餘下要慢慢吃藥調理才行,說話沒什麽,吃東西嗓子疼得厲害,這兩個月來賀盾喝的稀粥,又餓得面黃肌瘦了,“沒有,就是想太子又挨打了。”
楊廣不甚在意,瞥了眼小奴隸手裏的本子,書籍的封皮上寫着紮眼的《楊廣詩集》四個字。
裏面他做的詩,仔細标明了日期,情形,連作詩那日有無刮風下雨都記得清清楚楚,楊廣叮囑了不要讓外人看見免得贻笑大方,小奴隸便說這些都是上等詩,明亮歡快,比陳梁那些郁郁寡歡纏綿緋色的陳詞濫調好多了,集齊一本,發放出去,給人當典範用。
賀盾說的是實話,陛下在這上頭天分極高,詩集裏除卻被後人贊不絕口的幾首,其餘的賀盾也偷偷拿去給李德林和王褒看過了,李德林贊不絕口,王褒王大文豪,看了也覺清新脫俗,直問賀盾是誰人做的,想結交,可惜老人家年壽已高,還未等賀盾引見,就已經去世了。
楊廣不知這些,又樂得看小奴隸這般圍着他缺根筋的模樣,倒也不跟他分辯争執,随他去了。
賀盾正拿扇子風幹墨跡,楊廣唇角無意識勾起了些弧度,說起太子挨打的事,“皇伯父下诏北伐,親總大軍,出塞出兵,準備消滅盤踞北邊的北齊餘孽高紹義高寶寧,圖謀突厥,皇伯父出征,姐夫就要留下監國,這等緊要關頭,姐夫出了岔子,皇伯父如何肯安心将天下交給他,氣怒憂心之下,姐夫什麽下場,可想而知了。”
賀盾應了一聲,恰逢銘心将飯擡進來,撲鼻的香。
楊廣飯食雖素淨簡樸,但好在有菜有肉,賀盾面前就是一碗白米粥,喝着的時候就忍不住看了陛下的餐盤好幾眼。
有些東西失去了才知珍貴,上輩子食不厭精脍不厭細,挑着好的也不覺得多美味,來了這個時空,賀盾反倒生口腹之欲了,平日倒不覺,吃了月餘白米粥,她體會更深了。
這月餘來用飯的時候常常收到這樣的注目禮,楊廣樂道,“阿月你想吃麽?”
賀盾搖頭,“是我體內的細菌想吃。”微生物才是控制人口腹之欲的罪魁禍首,賀盾嘴裏開始分泌唾液,被她用思想遏制住了,畢竟嗓子一直好不了,不光是吞咽,咀嚼的時候也像吃玻璃渣,吃了也受罪。
胡說八道,楊廣樂了,“我喂你。”
賀盾搖頭,“謝謝阿摩,不用了,我喝粥就成。”
死鴨子嘴硬,分明就是想吃的口水直流了。
楊廣挑了刺,撿了些魚肉,再加上點小白菜,咀嚼細了吐在幹淨的勺子裏,遞到賀盾面前,溫文爾雅,眉眼帶笑,“吃罷,阿月,我幫你嚼好了。”
賀盾眼皮跳了一下,見陛下拿着勺子往她這邊遞,手比腦子反應還快,直接捂在了粥碗上,眉眼抽搐地婉拒道,“謝謝你阿摩,不過你還是自己吃罷。”雖然你是豐功偉業有氣吞山河之勢開天辟地之能的楊廣陛下,但這件事實在是……有點……呃。
陛下大概真的把在獵山上的事放在了心上,這大半月以來賀盾能明顯感覺自己的地位似乎又上了一個等級,原先同寝同食已經夠親近随意的,現在都親昵得要烏鴉反哺了。
這麽說也不對,總之很奇怪就是了。
賀盾連連搖頭,拒絕得一點不委婉,楊廣哦了一聲,拉長了臉換了個勺,看案幾上的菜色不順眼,說髒了,讓銘心重新換了兩樣,自己食不言寝不語的吃了。
“…………”陛下心海底針,比起高緯,楊廣可是難伺候多了,不過他縱是生氣,也不是真生氣,過幾個時辰自己就好了,賀盾岔開話題道,“阿摩,皇上要北伐了。”
楊廣吃好了淨了手,讓銘心進來收拾幹淨了,這才淡聲道,“北伐是必要的,滅了高寶寧之流,才可圖謀突厥,皇伯父大治天下,一展宏圖,以後定是要青史封名萬古垂青的,這是他的抱負,皇伯父是個讓人敬佩的人。”
賀盾點頭應了,想着宇文邕的壽數和結局,知道一代英主夙願未成,終要以悲劇收尾了。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就到了皇帝親征的這一天。
時至五月,相士來和蔔卦出出征的吉日,大軍開拔,兵分五道北上征伐,只大軍剛剛啓程,就傳來了宇文邕病重的消息。
宇文邕诏令太子以及禦正大臣前往洛陽接駕,北伐之事只得作罷,聖旨點名了李德林高熲等朝廷要員,還有兩個人再列,賀盾和來和。
聖旨上寫着是讓賀盾來和親赴洛陽,進宮侍疾的。
賀盾不曾想還能再見宇文邕一面,宮使催促他們即刻上路,她與獨孤伽羅告過別,便随李德林等人前往洛陽見駕,賀盾知道宇文邕是病情嚴重,已經再不能活着回長安了。
病來如山倒,賀盾等人一路急行軍,沒日沒夜的往洛陽趕,等到面見宇文邕的時候,這位英武非凡的皇帝,已經被折磨得沒有了人樣,周身紫氣淡薄,面色蠟黃,形如枯槁。
宇文邕安排好遺诏,着令長子皇太子宇文赟繼位,他知自己兒子不成器,因此便在輔政大臣上下功夫,臨終托孤,宇文憲,宇文孝伯,宇文神舉,王軌,獨孤熊,盧紹等等得宇文邕信任的朝廷重臣,皆是虎目通紅哀絕惋惜,跪叩聖恩,都言不負君托。
英雄末路,赍志而沒,即無奈又悲涼。
賀盾站在一邊,縱是知道總有這麽一天,卻忍不住跟着心生悲涼,宇文邕一顆心拳拳是為了這天下,臨終前念着要為太子鋪平後路,想将爛泥硬敷上牆,可惜宇文赟心存不善,不能理會他的苦心,賀盾知道宇文邕留給太子的這一班能臣武将,一年兩年間,全部被宇文赟羅織罪名清除幹淨了,有的甚至都沒有罪名。
正事已經安排完,宇文邕擺手,朝臣抹着淚跪叩行禮出去,皇帝身邊就只留了兩個親近之人。
宇文邕招手讓賀盾留下,賀盾在床榻邊跪坐下來。
宇文邕見小孩落淚,倒是悶咳着笑了兩句,回光返照一樣,“你這孩子倒也稀奇,知道朕駕崩,朕的那幾個兒子不笑出聲就不錯了,你與我無親無故,哭什麽,來來,朕知你喜好朕的身邊物,臨終了,送你一個小玩意。”
賀盾紅着眼眶點頭應了,接過宮人遞來的小盒子,一開打便知裏面的東西是什麽了。
是象戲,宇文邕的發明,裏面棋子棋盤一應俱全,還帶有《象經》、《象戲經序》、《進象經賦表》各一部,皆是後世失傳的文籍,當世文豪王褒,大文學家庾信的手筆,難能可貴。
宇文邕見賀盾神色動容,豆大的淚珠滾下來擦也擦不盡,心裏暖了暖,笑道,“你陪朕說話時總能讓朕舒心,朕平日政務繁忙,也無閑暇玩樂,這東西你拿着,也莫要玩物喪志才好,也莫哭了,哭什麽,朕就不喜你這羸弱的模樣。”
賀盾吸了吸鼻子,輕輕給他捋着胸口好讓他氣順些,悶聲道,“多得皇帝庇佑,心裏難過。”賀盾說的是實話,當年五胡亂華,民族仇殺,魏晉南北朝長期分裂,邊塞民族政治陰謀家靠挑起民族仇恨發家致富割據政權,北周政權自宇文泰開始,都在致力于改善這種民族分裂的情況,楊廣曾說在外走着會被胡人抓走煮了吃不是危言聳聽,漢人被稱為兩腳獸,充當奴隸還是好的,買賣後煮着當肉吃是常有的事。
宇文泰宇文邕,無論他們是為了權勢為了各自的抱負還是為了什麽,在這樣的時局背景下脫穎而出,混沌之中開出一片清明之地,不管是漢人還是少數民族,只要是天[朝人,大概都要感謝這二位明主一二的,魏晉南北朝時期人口驟減十之五六,先前的景況再延續下去,還有沒有她的祖先都是問題。
宇文邕笑了一聲,費力的喘了兩口氣,接着說,“朕知你和張子信學習歷法天文,太史掌歷星辰,占蔔相面,你即是相士,又看得到帝王祥瑞,朕便封你做個太史令,以後做個清閑官……”
“……朕和太子只要得你一句話。”
賀盾呆了一呆,但很快明白了宇文邕的用意,宇文赟不成器,不足以服衆,宇文邕臨終前撐着一口氣,朝前給他安排了能用之臣,朝後想方設法給他鞏固穩定皇權,來和是名聲在外的相士,她這裏再有相看紫氣一說,無論朝臣們如何做想,天命神授,外頭的百姓大概是會信的。
尤其她是先帝親封的太史令,身有官職,就更有說服力了。
這等苦心,北周太子哪怕換上一個正常點的普通人,都能再保北周壽數至少幾十年。
可惜了,賀盾看着為江山社稷熬得油盡燈枯的一代英主,心髒被人泡在檸檬辣椒水裏頭一樣難受,頭一次覺得做旁觀者也不是總那麽開心的,至少她私心裏,是希望宇文邕這樣的人,能安然終老的。
宮人捧着聖旨,賀盾雙手接住,叩謝了聖恩。
宇文邕滿意地點點頭,想擺擺手示意賀盾下去,又連手指都沒擡起來,眼裏眸光熄滅,這便去了。
“皇上駕崩了!”身旁的宮人近侍伏在宇文邕身旁,嚎啕大哭,洛陽宮裏敲了喪鐘,哭嚎聲層層疊起,為的這位年僅三十六歲、一生戎馬倥偬,勵精圖治的英明聖主。
六月丁酉日,宇文邕病逝,谥號武皇帝,廟號高祖。
周武帝壯志未酬,身死征途,舉國哀鴻一片。
宮人朝臣們穿起麻衣,扶棺将武帝送往長安,百姓們感念宇文邕明君治下,沿路相随。
風雲突變,對北周的朝廷來說,宇文邕突然病逝,天地無疑都倒立過來了,李德林悲痛不已,高熲宇文憲等人亦是神色凝重,沉默不言,只王軌還寬慰了兩句,“太子性情溫仁,只要能聽言納谏,你我盡心竭力,便不負先帝所托了。”
王軌是說太子宇文赟性格羸弱,不堪重負,但賀盾知道其實不然,對比起高緯,宇文赟才是真正本性兇殘的那一個,六親不認,貨真價實無聊又兇殘的暴君。
宇文邕就是拉着野獸的那根缰繩,現在缰繩斷了,野獸便要沖破了圍欄桎梏,為所欲為了。
爆發來得很快,震驚朝野天下,天下嘩然。
賀盾與朝臣一起扶棺回長安,宇文赟殡宮前受诏繼位,宇文赟雙手捧了聖旨,跪在地上先是一副悲痛欲絕的表情,接着不知為何竟是咕咕笑了起來,最後仰天大笑不止。
王軌李德林神色難看,朝群臣解釋說皇上悲痛過度這才失了形态,好歹是糊弄了過去,可宇文赟并不買賬,起身的時候大概是牽動了杖傷,撫摸着背上的新舊杖痕,後牙槽咬得咯吱咯吱響,憤恨怨毒,竟是轉身就往棺椁上死命踹了一腳,胸膛起伏,氣喘如牛,大聲咒罵,“老東西!你怎麽現在才死,你怎麽現在才死!”
歷史記載不過寥寥數字,讀起來一筆而過,這情形卻讓賀盾胸膛起伏不已,他父皇不過三十六歲,棺椁在前,竟是咒罵他怎麽不早點死了,可憐可悲,一代英主,生子不肖父,後繼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