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殘缺便殘缺點罷 (1)
宇文赟猶不解氣,撫摸着杖傷,又惡狠狠踹了幾腳,直踹得棺椁晃動,宇文邕駕崩了也不得安寧。
群臣還跪在地上,嘩然震驚,對于這些秉承先帝遺志、一心想要輔佐新君的臣子們,霎時間說是天昏地暗也不為過。
王軌臉色漲得通紅,畜生二字堪堪停在了嘴邊。
李德林身體晃了晃,被賀盾一把扶住了,他縱是品德兼修的文人雅士,也被氣的渾身發抖,一把推開賀盾,當下便脹紅了臉出列跪叩,言語克制又藏不住的憤怒震驚失望,“先帝一代英主,如今英靈未滅,皇上身為人子,眼下又是一國之君,忠孝禮儀,還望皇上切莫失了倫常儀态。”
李德林是個出了名的大孝子,如何能忍得宇文赟這等不忠不孝之言,此時沒拂袖而去,還出言勸誡,已然是念在先帝臨終托政的情面上了。
可他這話是戳中了宇文赟的忌諱,宇文赟轉身走了幾步,擡腳就要踢人,給鄭譯攔住了,宇文赟撣撣衣袖,怒罵道,“少拿先帝來壓朕,你既然覺得他英靈未滅,朕給你個恩德,這便下去陪他罷!”
宇文赟揚聲就喚來人,候在殿外的士兵不明就裏,素來就只是聽令行事,抽了刀劍進了殡宮,叩見了新皇,分立兩側以待君令。
王軌忍無可忍,自地上站起來,怒喝道,“你這虎狼之人,不孝之子,膽敢蒙蔽皇上騙取儲君之位,殘害忠良,昏聩無能,哪裏配為人君!”
宇文赟與王軌素來就有嫌隙,他最是聽不得不配二字,想着這老匹夫以往便常在父皇面前叨叨叨廢立太子另立新儲,一時間惡從心頭起,新仇加舊恨,怒紅了眼。
一朝天子一朝臣,現在是他的江山天下了,面前這些所謂的朝中元老,通通都滾蛋罷!
今日他非得出這口惡氣不可,正好讓這幫老匹夫們看看,現在是誰在做主,誰是主人,誰握着他們的性命!
宇文赟在殡宮裏來回踱步,羅織罪名,目光掃見旁邊兩位新封的太史令,腳步一停,心說老東西臨死前倒是做了一件好事。
宇文赟目光陰鸷的盯着來和,威脅的意味不言而喻,“來和,你是名士相士,來給朕看看,朕是人君模樣不是。”
來和面色不變,只抄着手淡淡回道,“上天自有定數,皇上既是受诏繼位,自然是人君。”
這便是認了。
宇文赟哈哈大笑,又看向賀盾,“二月,你給朕看看,朕身上有無那等祥瑞之氣。”
這個時代讖語的力量大到了後人無法理解的地步,正如當年北齊高洋蔔卦出一個漆字不吉便誅殺其七弟高渙、君王立本出生時天降異象一樣,皇帝繼位,總是需要這些神神鬼鬼的東西,來确立皇權君威。
她只要應下這一口,宇文赟便會給李德林王軌安下诋毀诽謗新君的罪名,這是滿門抄斬的大罪,宇文赟今日是想殺雞儆猴,非殺此二人不可。
不想讓李德林王軌死于昏君之手,她只能賭一把。
賀盾握在袖間的指尖掐進掌心裏,暗自深吸了一口氣,秉着呼吸一字一句回道,“回禀皇上,皇上周身萦繞紫氣,比先帝充沛勃發,天授君權。”比的是宇文邕油盡燈枯之時。
賭的是宇文赟狂妄自大,性兇要強,好侮辱人格,尤其侮辱前朝深得宇文邕器重倚賴的朝中重臣,賀盾一行禮,恭敬道,“皇上乃真龍天子無疑。”
賀盾此言一出,落在她背上的視線都能把她燒出十個窟窿來,鄙夷有之,詫異有之,欲殺人者有之,賀盾手心裏都在冒汗,宇文赟擅矯飾,高熲等人料到他不堪重任,但也不會料到他是這等毫無綱紀之人,這殡宮裏,宇文邕的靈堂前,大概沒有誰能比賀盾更了解他的了。
宇文赟果然心情大悅,直說要嘉獎賀盾,瞧見跪在地上面色脹紅目帶不忿指責的王軌和李德林,臉色陰沉,眼中卻有得意之色,下令讓士兵将這二人拖下去,殿前立刻斬首示衆!
群臣戰戰兢兢,王韶,元岩出列求情,宇文赟哪裏肯聽,那士兵就要将李德林王軌拖下去,賀盾心裏發緊,叩首出聲道,“還請皇上聽臣一言。”
宇文赟暴躁道,“你這小奴要說什麽!倘若是求情,你便一塊去死罷,正好騰出太史令的位置給,讓聽話的人來坐!”
“皇上誤會了。”賀盾後背都是濕汗,搖頭道,“臣只是覺得,皇上您威勢堪比上帝,這些人肉眼凡胎,看不見皇上您的龍威皇勢,并不認同您,殺了他們并不是最好的處置方式,皇上不若聽臣下一言,皇上若是覺得臣下出的主意不能入耳,介時再殺不遲。”
賀盾話音未落,王軌便義憤填膺地罵她奸宄小人,讒言媚上,小小年紀不忠不孝豬狗不如等等,又說她是北齊舊人坑害大周,國之将亡她的罪行罄竹難書。
宇文赟一擺手,王軌便被堵住了嘴,殡宮裏便只聽得見他不住掙紮的嗚咽聲,還有其他大臣們的喘息聲。
賀盾充耳不聞,只等着宇文赟發話。
宇文赟倒是起了興致,俊面帶笑,興致勃勃,“你姑且說來聽聽。”
會上鈎就成功了一步。
賀盾也笑了一笑,“皇上您不若将這二人賜給臣下,一來讓他們好好睜大眼睛看着皇上日後是如何堪比天君威懾九州,二來讓臣來教授他們相星之術,也讓他們這些凡夫俗子開開眼,見識見識您身上的龍威紫氣,他二人定會羞憤致死,後悔自己有眼無珠不識天顏,三來這些人冥頑不靈,自來都號稱要以死效忠先帝厚德,殺了他們反倒成全了他們的氣節名聲,天下九州百姓不知他們忤逆在前,天帝您殺了他們,豈不是落入了他們的圈套,又敗壞了自己的名聲……”
賀盾看着宇文赟,面色篤定,勸道,“把他們賜給臣下,此舉多樂,何樂而不為!”
想想罷,想想她奴隸的出生,想想她孩童的年紀,想想把父皇的重臣賜給奴隸做牛做馬,将他們的性命、尊嚴全都踩在腳下盡情的碾壓,這是一件多麽讓人激動人心愉悅興奮的事!
想想罷,宇文赟,想想你有多想侮辱你的父皇!
賀盾心髒跳得快極,大大方方看着宇文赟的眼睛,這樣會讓她覺得自己說的是真話,目光堅定興致勃勃,騙過自己,才能騙過宇文赟。
賀盾目光熱烈,這種熱烈大概只有變态能懂得。
果然,宇文赟撫掌笑了起來,大贊了幾聲好,下來親自扶了賀盾起身,笑道,“你這主意不錯,甚得朕心,就依照你說的辦,這兩個老匹夫就賜給你當奴隸使,好好教教他們!”
自比上帝這主意是宇文赟自己提出來的,以名聲來成功遏制假惺惺粉飾太平的宇文赟,大概是有用的,她至少現在說服他了!
賀盾朝宇文赟叩首謝恩,“臣謝過天帝賞賜,謝過天帝隆恩!”
“你這稱呼好!”宇文赟撫掌大笑,“鄭譯,傳朕诏令,自此天下人不可稱天,不可稱高,大,官民人名犯此忌者,限時改名,不聽令者,就地處決!”
鄭譯叩首應是,宇文赟一定程度上大概是得到了他想要的那種普天之下唯我獨尊的滿足感,龍心大悅,讓他們都散了,自己領着近臣,說了聲去後宮,徑自走了。
後宮還是宇文邕的後宮,宇文赟這時候去,大概是要撒野逞欲了。
宇文赟走後,殡宮裏有些臣子再忍不住,張嘴便欲對着宇文邕的棺椁嚎啕大哭,賀盾心裏一緊,自地上爬起來,厲聲道,“列位大人莫不是沒聽見皇上的話,都各自散了,新帝即位,大赦天下,乃是普天同慶的喜慶日子,諸位若是在殿前失了儀态,驚擾先帝英靈不說,瞧起來也不好看!”
賀盾盯着這些悲戚失控的大臣們,真是緊張得呼吸都停止了,北周太史令不過一介不入流的小官,尤其是她這等掌管歷法星象的,更是半點地位也無,再加上她年紀小,賀盾努力色厲內荏得臉色扭曲,是真是怕唬不住他們,方才的事對他們來說無疑是晴天霹靂,萬一他們當真摟着棺椁哭訴起來,惹得宇文赟忌諱,可真是要血濺當場了!
好在宇文赟方才殘暴無道的形象深入人心,他們是肱骨大臣又怎麽樣,宇文赟動辄打殺,半點情面不留,哪裏還當他們是朝廷重臣看,寬厚仁德的家主,便是對奴隸婢子都不會如此血腥無道的。
禁軍退了出去。
偌大一個殡宮裏清冷安靜了下來,李德林和王軌神色灰敗地跪在地上,王韶,元岩打算上前來扶,賀盾以眼神制止了,看兩位大人心如死灰,賀盾亦是有很多話想說,她與李德林交好不用說,單說王軌。
王軌。
名門之後,一位深謀遠慮智勇雙全的能臣名将,并且忠心耿耿,是有大節之人,若是就這樣被宇文赟羅織罪名誅殺了,那是這個時代的損失,他這樣的人,不該有這樣的下場。
面前總共十一名大臣,都是宇文邕為北周挑選的賢才良将,卻都是宇文赟想清理的。
夜晚的涼風穿堂而過,白色帷帳和燈籠卟吱作響,吹得人透心涼,六月的盛夏天,後背都是濕汗,被涼風一吹,竟是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寒顫哆嗦,看着這清冷的殡宮,後怕不已。
賀盾也不敢去扶李德林他們,只走到二人身前,道,“請二位這便與我回府罷。”
李德林苦笑一聲,他與賀盾有交,自是看出賀盾是想救他們,只此處不是說話地方,便只看了看賀盾,自己踉跄着站起來。
李德林脊背僵硬,背着千金重一樣,燭火照着陰影佝偻蹒跚,走路也沒有力氣,扶了旁邊面如死灰的王軌,跟在了賀盾身後。
賀盾走在前頭,放慢了腳步慢慢出宮,待到了宮門口,看見楊廣正心意闌珊地斜靠在馬車前,往前跑了幾步,喚了一聲,“阿摩……”
方才箭在弦上她顧不得想其它,這時候卻後怕得心髒心悸一般,忽快忽慢的,渾身都是汗,發冷,今日之事當真兇險之極,哪怕她對宇文赟的估量有一絲不得當,這件事便成不了了。
楊廣瞧見兩位已經脫了官服只着中衣的大人,臉色微微一變,當下也不多言,立馬示意銘心四處探查了,請兩位大人上了馬車,他只聽說皇帝封小奴隸做了太史令,幾人現下這般形貌,不用說他也知是出事了。
車裏一應俱全,楊廣拿了兩床薄褥給李德林王軌披上,銘心機靈,在外陪着車夫駕了好一會兒車,低低朝裏禀報道,“公子,外面情況好。”還好的意思便是無人跟蹤了,賀盾不由自主長長舒了口氣,整個人松懈下來。
楊廣與二位前輩行過禮,又各自給他們倒了茶,拿個毯子将臉色發白的小奴隸包起來,見他渾身冰涼僵硬不說,還微微發抖,心裏如被針刺了一般,雖是一閃而逝,卻讓他有些微微煩躁起來。
到底出了什麽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也怕成這樣了。
他也理不清這等陌生的情緒,只記起小奴隸身體熱不起來,便将人團來懷裏給他暖和暖和,好半響見人慢慢緩過氣,臉上也有了些溫度,這才低低問,“阿月出什麽事了。”
賀盾搖頭,她就是覺得冷,但還記得有重要的事,便也松了松僵硬的脊背,從楊廣懷裏掙脫出來,給兩位大人叩首,輕聲道,“方才二月是迫不得已,不是有意辱之,還請二位大人原諒。”
王軌神色慘淡,這時候自是看明白了賀盾是想救他二人,一時間心裏五味陳雜,嘴唇動了動,只擡手想讓賀盾起來,顫聲道,“勞小友費心,王軌感恩不盡。”
這是王軌說過的名言,為後世人口筆相傳。
賀盾搖頭,低低念了一句話,“忠義之節,不可虧違。況荷先帝厚恩,每思以死自效,豈以獲罪以嗣主,便欲背德于先朝……”
賀盾不管王軌震驚的神色,接着低聲道,“二月知先生早存了必死之志,先生氣節德行讓二月欽佩震服,但二月也曾聽一位大儒說過一句話……”
賀盾吸了口氣,接着道,“活着,可以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若是死了,且死在宇文赟這等無道昏君手裏,死得輕如鴻毛,死得就不值當。”
為天地立心,立的是聖人之心。
為生民立命,存其心,養其性,立的是民吾同胞。
為往聖繼絕學,繼的是忠孝仁禮。
為萬世開太平,開的是物與胞民,休明盛世。
這四句話言簡意宏,它是一種理想,一種願景,它的價值不在于是否能達成,而在于引導讀書人前行的方向。
賀盾知道這些話能勸得動王軌和李德林。
因為他們都是純正的讀書人,文人,士人。
這是大天[朝古代的文人獨有的情懷和特色。
他們有着常人難以理解的,企圖維護社會公義、價值、秩序的使命感,這種使命感根植血液,無論他們出世家貴族,還是寒門子弟,都有兼濟天下的自覺意識,他們懷着這一份不可推卸的責任心,就不斷的試圖幫助統治者管理好國家,管理好社會,無論是以謀求天下蒼生的幸福為己任,是為國家興亡奔走呼號,還是為建功立業豪情萬丈,讀書的目的最終都是這一個。
盡管他們常常受到迫害和遺棄,卻永遠不會放棄這種身為士子文人的榮譽和使命。
所以王軌早知自己大禍臨頭,還是答應了宇文邕臨終托政,并且言之必踐,親屬勸他逃走,他卻說出‘忠義之節,不可虧違’這樣的話來。
王軌無罪被戮,天下知與不知,無不傷惜。
賀盾深吸了一口氣,朝王軌李德林恭恭敬敬行了一次大禮,道,“還請二位大人珍惜珍重,一切都會過去的。”
王軌已是滿面淚痕,嘴唇微微抖動,伸手将賀盾扶起來,“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枉費我活了幾十年,竟是不如你這小友活得通透……”
李德林亦是雙目泛紅,神色動容,起身朝賀盾行禮,鄭重拜了一拜,“阿月,德林承蒙你相救,感激不盡,阿月你放心,我與王兄,往後會謹慎行事的。”
兩位想通了便好。
賀盾長長舒了口氣,端起楊廣給她倒的茶,說了聲謝謝,喝了口潤潤喉,有些局促地朝三人笑了笑,盡量把舌頭捋直了說話。
她又要說謊了,“說起來前輩可能不信,這四句話是我做夢預見的,前輩知道我們相士經常會做一些稀奇古怪的夢,有一回我就夢到在幾百年之後一個叫北宋的朝代,有一位大儒名叫張載,是個偉大的思想家,哲學家,教育家,這四句話是張載大儒說的,因着是将來的事,我不問自取用了此話,奪人著作成就,已是偷了,所以還請兩位前輩,還有阿摩,不要将這四言透露出去……”
毫無疑問,她神棍的身份讓她在這個特殊的朝代行事方便了許多,但借用先哲們的東西總歸不妥,雖是無意為之,但也只此一次,下不為例了,賀盾想。
賀盾雖是說得磕磕絆絆,有些詞眼還很難理解,但李德林王軌才高八鬥,著作等身,自是清楚賀盾的意思,他們信她,便也明白這其間的道義在,紛紛點頭應下了,只王軌悵然道,“可惜生不同時,否則這四言言簡意宏,振聾發聩,該自此流傳千古經久不衰,警示世人才好。”
賀盾莞爾,見二位前輩臉上悲戚之色散了許多,又努力組織措辭安慰道,“大人忘了李大人了麽,李大人該博墳典,陰陽緯候,無不通涉,近日來也無事,府裏春光正好,二位大人都是飽受國書之士,如今有了這等傾心交流的機會,出一些警世高言不是易如反掌……”
賀盾目的就是想讓前輩們高興些,莫要為先帝和新君的事傷懷,李德林與王軌自是看出了她頗為笨拙的寬慰,對視一眼,皆是搖頭失笑,心裏郁氣散了不少,端了面前的清茶喝了起來,皆是長長舒了口氣,與賀盾談起儒家儒學的事,浸泡在學問學術的氛圍裏,倒是抛開了煩心事,相談甚歡,其樂融融。
時間過得飛快,待到了隋國公府,楊廣送兩位大人去住的院落,吃穿用度也一并安排好,末了又點撥了兩個沉穩機靈的小厮去伺候,待安排妥當,這才去獨孤伽羅那裏回禀了,因着是宇文赟自己開的金口,這府裏都是自己人,倒也不怕什麽。
等兩人從獨孤伽羅院子裏出來,已經月上中天,府裏安靜極了,天地間寧靜祥和。
賀盾一路奔波去了洛陽,不待停歇馬不停蹄又趕回了長安,方才又經歷了一場對她來說超負荷的突發事件,現在暫時渡過難關,心裏雖是安心了,但是是真累,腿軟,重得像灌鉛一樣,也餓,也冷。
比先前想帶高緯馮小憐逃跑的時候可是緊繃危險多了,好在現下算是暫時渡過了一劫,以後如何尚且不知,但至少有了轉圜的餘地。
獨孤伽羅的院子離他們的住處有點距離,走路也要三幾刻鐘,賀盾走着走着,就差出有什麽不對勁了。
陛下現在比她高出一個加半個頭,在前面走得閑庭信步,賀盾喚了聲阿摩,幾步追上去問,“阿摩,方才謝謝你來接我。”
楊廣:“…………”小奴隸你終于想起我來了。
楊廣不說話,只停下看了賀盾一眼,又接着往前面走了,自長安往洛陽,再快也得月餘,來回便是兩個多月,小奴隸不在的時候,他整個人都不不對勁了。
作詩沒有人記錄沒有人誇獎,沒興致。
好魚好肉沒有人在旁邊喝大米粥眼饞,沒胃口。
睡覺沒有合身又涼爽的人形枕頭可以抱,睡不着。
身邊沒有貼心可意的使喚人,心裏煩躁。
銘心太笨,開口就是柴米油鹽,與他說不上話,他要憋壞了。
雖說他目的不純,但畢竟同寝同食兩三年,沒情分都要磨出情分了。
現下皇帝換人了,他似乎也不需要應付這個幹癟的小奴隸了。
只畢竟小奴隸救過他好幾命,又無父母親人孤苦伶仃,他記他的恩,以後就還是留在楊府接着同寝同食罷。
楊廣自認為解決了一個難題,心情舒暢了許多,他也不發話,就這麽在清幽幽的小徑上走得安閑自在,盛夏的林子裏總是很多蟲鳴鳥叫,蛐蛐和蛙聲和昨日一樣吵,現在聽着似乎也沒那麽心煩了。
賀盾追上前,輕聲問,“阿摩,你今日話怎麽都不說話……”
楊廣:“…………”孤苦伶仃的小奴隸,你終于發現了。
楊廣繼續不理她,賀盾撓撓頭:“阿摩,想知道宮裏發生的事麽,我回去就告訴你。”
楊廣看了眼滿臉疲憊正努力跟上他的小俘虜,思量了一下,心說以後就稍微對他好一點罷,讓這小奴隸感激涕零,然後一輩子都跟着他。
楊廣這麽想着,便在前面撐着膝蓋彎了腰,低聲道,“上來,我背你回去。”
“謝謝阿摩,我自己走便成。”賀盾搖頭拒絕了,她上下加起來都二十七八的人了,哪裏能要一個小孩背,賀盾知道是自己磨蹭了,忙快步往前走了幾步,以行動證明自己還成。
還客氣上了。
謝謝兩個字現在聽着也不像以前那麽順耳了。
楊廣心情不大好,也不與小奴隸分說,直接把人抗了起來,口裏道,“等你走,走到天黑都不定走得回去。”
賀盾笑,現在不正是天黑麽?
“別動,當心踢髒了本公子的衣服,今年就這兩身能看了。”
賀盾笑了一聲,那不是因着楊堅和獨孤伽羅生性節儉,楊廣陛下你也要跟着湊熱鬧麽。
不過若是陛下也像楊勇一樣鋪張浪費奢華無度,只怕也不會得楊堅獨孤伽羅的喜歡了。
賀盾是又困又累又餓,并不介意陛下單手将她夾在手臂下的人販子姿勢,等回了房間,她整個人都昏昏沉沉的,聽陛下說要幫她洗澡這才打了個激靈清醒過來,按住陛下要幫她剝衣服的手道,“阿摩你先去歇息,我自己來。”
賀盾堅持,楊廣手一頓,他心裏狐疑,便抄着手,眯了眯眼睛問,“阿月你是不是瞞着我什麽,這兩年洗澡必定要單獨洗,睡覺必定要穿得嚴嚴實實,晚上動辄還會驚醒,你身體藏着什麽秘密不能讓我知道的,現在說罷,我忍你這件事很久了。”
賀盾:“…………”天上突然下了一個地雷,不,炸[彈,猝不及防。
楊廣湊近了盯着小奴隸的臉看,五官精致小巧,睫毛很長,瞳孔清湛湛溫和和的好看極了,唇瓣柔軟,眼下雖有青痕神色疲倦憔悴,但依然能看出樣貌不錯,但不太像男孩,十一二歲的男孩,無論是骨骼和面頰,都不是小奴隸這樣的,手臂身體抱起來也軟軟的……
楊廣越看心裏越覺得奇怪,腦子裏的念頭一閃而過,心頭一熱,伸手就要剝賀盾的衣衫,脫口道,“阿月,你莫不是女孩子罷。”
賀盾下意識就反駁了一句,“不是的,阿摩你胡說什麽。”賀盾話一出口就想咬掉自己的舌頭,心說她怎麽習慣性就開始說謊了,轉念一想這樣也好,她現在有官職在身,這官職雖小,但在宇文赟面前很有用,她女娃的身份要是暴露了,自是不能再做官……
而且以後她還想待在楊堅身邊往楊堅身邊湊,獨孤伽羅深愛楊堅,忌諱這一點,以女子身份是萬萬不成的……
想清楚了這些,賀盾看着已經逼近真相的陛下,眉目糾結,看看她來這個時空都幹了些什麽,她以往就是個不必說謊的老實人,現在為生活所迫,變成一個滿嘴謊話,時刻胡言亂語的老神棍了……
賀盾心裏說了聲抱歉,将陛下揪着她衣襟的手拿下去,倒是想起她已經十一快十二歲了,該是開始發育的年紀,再糊弄下去也是不成了,好在她現在有官職,不能住在國公府,明日就得單獨出去住。
賀盾直接道,“阿摩,我自然是男孩,只是當年李大人弄錯了,何海死之前給我去過勢,這些年我長大了也知道宦者是什麽人,一開始我是想跟着先帝的,後來在府裏待久了就想跟着你,也沒敢說……”一般來說只有王公皇族身邊才會使喚宦人,賀盾這麽說合情合理。
賀盾知道楊廣會信,畢竟她原先就是北齊宮裏的侍人,這麽多年幸運的蒙混過關,現在也不會有人特意懷疑這個,陛下看着她說不出話來,明顯是被震住了,賀盾伸手拉了衣帶,問,“阿摩,我有點奇怪,你想看麽,我脫給你看。”
宦人當然奇怪了。
楊廣神色古怪,聽賀盾的話還不由自主往後退了一步,擺手道,“不用,你快去沐浴。”他竟是抱着個小宦人睡了這麽多年,難怪細皮嫩肉軟手軟腳的,原來是沒了子孫根……
楊廣也說不出此刻心裏是可憐他多些,還是那什麽膈應他多些,畢竟宦人和女人也沒什麽分別了,他又不是女人,是女人還好些……總之複雜極了,楊廣擺擺手示意他趕緊去,別在自己面前晃,他需要自己靜一靜。
這便吓到了麽,賀盾搖搖頭,抱着幹淨的衣衫去洗漱了。
這一晚睡的一點都不像久別重逢,陛下先是跑去櫃子裏拿出了床被褥,見賀盾正躺在床上看着他,頓了頓解釋道,“天氣涼了,冷。”
現在可是大夏天,賀盾雖是心存歉意,看陛下這副有點不适應想嫌棄又怕傷害她自尊心的模樣,心裏還是想笑,眨了眨眼沒說話,往裏面挪了挪,正面躺好了。
床榻真的特別大,以往兩人為什麽要抱在一起睡,楊廣正面躺着,被子規規矩矩拉到脖子以下,雙手平在身側姿勢标準,餘光瞥見他和小奴隸間這一條‘巨大’的鴻溝,心說派去打探消息的人怎麽還不回來,小奴隸怎麽還不睡着,眼睛睜那麽大做什麽……
“……”這到底是有多嫌棄她啊,賀盾偏頭,輕聲問他,“阿摩,你是不是嫌棄我了。”
楊廣被噎了一下,偏頭就看見小奴隸正看着他,如往常一樣沒什麽特別的情緒,但就是讓他有生以來頭一次生了諸如歉疚之類的陌生情緒……
好罷,失去子孫根以後無兒無女,失去男兒的尊嚴被世人嫌棄鄙視瞧不起,小奴隸已經很凄慘可憐了。
楊廣輕咳了一聲,肅聲道,“胡說什麽,離那麽遠做什麽,過來,我還會吃了你不成,我不吃小宦官。”
楊廣說完心裏抽抽了兩下,招手示意賀盾過來。
楊堅獨孤伽羅信佛,除了當尼姑,賀盾想不出坦白女子身份的她怎麽才能留在隋國公府。
賀盾搖搖頭,心說先瞞一瞞陛下,等宇文赟這一茬過去,她當了尼姑,再好好與陛下解釋自己的苦衷。
賀盾一計劃一邊回陛下的話,“阿摩,沒關系,這樣睡挺好的,早該這樣了。”
聽小奴隸這麽說,楊廣不樂意了,把身上的被子踢到床下,掀開她的被窩躺下了,又把她抱進懷裏,覺得自己也沒有什麽不适應的反應,唇角不自覺彎了彎,拍拍她的背道,“睡罷,抱着抱着就習慣了,銘心的小金狗被閹割了,一開始看着也不習慣,抱着抱着就好了。”
賀盾:“…………”
賀盾不想跟他糾結在這些事請上,想着今日發生的事,便輕聲問道,“阿摩,你知道皇上接下來要做什麽麽?”
楊廣兩個月少有睡得好的時候,這時候閉着眼睛,困意上來了,回的就十分的漫不經心,“還能做什麽,皇上以前被管束夠了,這下手握天下,想做什麽便能做什麽……”
楊廣說着笑了一下,“但很快他就會發現做皇帝也不能随心所欲,因為皇伯父留給他的老臣在,不清除異己,哪裏能騰出位置來給他的親信,鄭譯不是被授予津要了麽……睡罷,父親明日回長安,明日得早起出迎……”
賀盾點頭,她也困,但這件事沒個頭緒也不心安,“那怎麽才能把那些朝臣救下來呢。”
楊廣睜開了眼睛,奇道,“救他們做什麽?”
“……”賀盾:“就是不想他們白白死了,不值得。”
吃的少管得寬,楊廣啼笑皆非,“你有空操這份心,不如想想怎麽把身體養好,藥斷了兩個月,你想起來沒有。”
去洛陽回長安,時間都是一分拜成兩分用,哪有時間熬藥煎藥。
賀盾嘿笑了一聲,“視力模糊也沒怎麽的,看美人更美了……阿摩,你有沒有什麽好主意,告訴我成不成……”說真的,她雖是讀的書多,涉獵的範圍也廣,但在朝堂政事上,還不如楊廣十分之一呢。
知道也無用,他一個小小的太史令,有主意也做不成的。
楊廣這麽想着,說了也無妨,“新帝可不是什麽什麽好相與的人,保命簡單,保權勢就難了。”
家族權勢什麽的不是賀盾關心的,賀盾來了興致,翻了個身趴在床榻上,撐着手臂支起腦袋,高興道,“保命就成了,阿摩。”
天真,楊廣簡直要笑了,“那還不簡單,讓他們都辭官,托病的托病,守孝的守孝,告老還鄉的告老還鄉,主動給皇帝騰出位置來,皇帝又保全了名聲,豈不是皆大歡喜。”
當然還有另外一條更簡單方便的路,大周宗室也不是沒人,現在就有一個現成的儲君。
現在的齊國公宇文憲。
太[祖皇帝的第五子、滅北齊的頭一號大功臣。
有硬功,善計謀,多謀略,知人善任,通達機敏,有氣量,還是保先帝奪[權誅殺權[臣宇文護的第一大功臣,在軍中振臂一呼萬軍相随,在朝野輩分高,名望大。
若站在大周這一面,在楊廣看來,這真的是大周現成的、并且能成為下一位大周聖君的皇位繼承人。
可惜了。
皇伯父知道卻拘泥于血統繼承權,勢必要将皇位傳給兒子,對宇文憲視而不見。
皇伯父駕崩得突然朝臣來不及往這方面想,現在想也無用。
他知道,卻提也不會提。
宇文憲是有大智,但于楊府有仇。
宇文憲智謀深遠,早先便與皇伯父說過他楊府不能留,只風雲激變,事到如今,宇文憲自身難保,說句大逆不道的話,宇文赟誅殺這些又能有才之士,是自掘墳墓,楊府又不是瘋了,會趟這蹚渾水,救下自己的勁敵和仇敵。
所以諸如廢掉宇文赟,另立宇文憲的話,楊廣連提也不會提的。
想這些事總能讓他心頭發熱,血液滾燙,楊廣吸了口氣,暗自平複胸腔裏翻滾的情緒,将小奴隸摟來懷裏緊緊抱住,心說殘缺就殘缺罷,不都是會說話的人,有他在,還有個說話的伴兒。
楊廣說了沒幾句話,賀盾聽了卻有醍醐灌頂之感,從他懷裏掙脫出來,忍不住哇了一聲,“阿摩,你真厲害。”
楊廣心裏笑了一下,心說把另外一條告訴你,你會覺得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