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送你喜歡的禮物

宇文赟自登基以來,玩樂不分日夜,颠倒作息,有時晨出夜歸,有時夜出晨歸,像這樣突發奇大晚上想要出去避暑游玩的,今年也有過好幾回,宮人大臣們習以為常,楊皇後又卧床養傷,因此這次連勸誡的人都沒有一個。

宇文赟興致高昂,即刻命令宮人們備馬,邀約着另外爬得起來的四位皇後一起,這就出發了。

宇文赟每次出行都能把宮裏折騰得人仰馬翻,上路了也不安生,他大多騎馬狂奔,命令群臣和皇後跟随在後,哪個落後了就嚴加叱責,一日驅馳三百裏,弄得人馬勞頓,颠仆者不絕于道,倘若有扛不住昏了或者死了的,宇文赟瞧着便哈哈大笑,以此為樂,興致更高。

伴駕不再是一件榮幸的事,群臣後妃苦不堪言,避之不及的,游玩也如同受刑一樣,每每精疲力盡戰戰兢兢。

宇文赟騎馬飛馳,領着浩浩蕩蕩的一大幫人往宮外去。

賀盾跟在隊伍的最後頭,只還沒出發,先前那敷粉的宮人就笑眯眯上前給她拱手虛虛行了一禮,口裏道,“老奴聽聞大人擅蔔卦,朝皇上請了旨意,讓大人暫時緩行一步,給老奴們掌掌眼,看看物件家私準備得妥當不妥當,免得犯忌諱沖撞了神明。”

老宮人态度殷勤,與先前引他們進宮時相比完全是兩副模樣。

賀盾有些摸不着頭腦,內侍們押後收拾皇帝慣用的物件,再加上皇後後妃的那些份例,量就有些大,準備妥當再運往大興宮,也要一兩日的光景才能啓程,不必受奔波之苦,算是美差中的美差了。

老宮人遞了聖旨過來,賀盾看不出什麽不對,便脆生生應下了,“好的,有用得着的地方,內官盡管吩咐便是。”她大概是沾了這殼子的福氣,這樣的老宮人賀盾見過很多,沒有利益沖突的時候,都很喜歡照顧小孩子,原先在北齊的宮裏就是這樣,大概這老宮人也是這樣罷。

賀盾應得爽快,老宮人哎喲了一聲,抱着拂塵笑得花枝亂顫,“大人您是天帝跟前的大紅人兒,這些瑣碎活哪能勞駕您,您自管回府裏歇息着,明日一早過來應個卯便成,東西自有下人們收拾,待收拾妥當了,老奴差個人去貴府喚您一聲,一道走就是了……”

賀盾雖不覺得不用做事是值得多高興的事,但這個時代的人就是這樣,她理解并接受這些好意,便認真道了謝,說謝謝內官了。

老宮人臉色粉白,寡白寡白的那種,晚上看實在有些與衆不同,尤其笑起來的時候,撲簌簌地往下落,夜裏間就能看見青衣上點點白色的細末,老宮人時不時就用拂塵撣一撣清理幹淨,賀盾知道這老宮人是照拂了她,便也投桃報李,比劃道,“老爺爺我尋常跟着醫師學醫術,偶爾也制得一些脂膏水粉什麽的,細滑柔滑,貼合皮膚,不幹,擦在臉上吸收以後面色自然柔和,不碰水不會掉……現在我沒帶在身上,我回去就差人給您送來,您先用用看合不合用,不合用我再給您調一調。”

“用一段時間,大概會自然白一些……”賀盾一邊說一邊在腦子裏想各種脂膏的配方和藥效,回神就見老宮人表情定格了一樣看着她,目光古怪,臉色扭曲又強忍着導致肌肉微微抖動……

駕臨大興宮的隊伍已經走遠了,他兩個就站在臺階風口上說話,四周無人,涼風一卷一卷吹過,劃在漢白玉石上,帶出咻咻咻的風聲。

周遭安靜極了,賀盾張了張嘴不知該說什麽補救補救,尴尬地撓撓頭。

這麽幹站着也不是一回事,賀盾忙拱手彎腰好好行了一禮道,“總之謝謝爺爺照拂,我這就出宮去了。”

老宮人嘴張了張沒說出話來,賀盾連連作揖,作了好幾個,自己轉身出宮了,不管如何……總之是受了照顧便是了,該感謝的還是得感謝。

賀盾有時候覺得自己并不能适應這個時代,譬如現在,她覺得老爺爺該是喜歡敷粉的,但看他表情又不像,大概是覺得她說話魯莽冒犯了,只這也是後知後覺,現在想再多也不抵用了,這便是她落進這個時空話不多的原因,學術之外,言多必失。

後日才啓程,這大興宮她是不用去了。

賀盾自己出了宮,一個人往回府的路上走。

她走路的時候喜歡想事情,尤其是夜涼清淨的時候,走得就十分目中無人,等拐過街道的彎去,聽見一陣噼啤噼,啤噼噼的呼哨聲,擡頭瞧見幾步開外一張龍章鳳姿天質自然的臉從馬車窗裏探出來,是楊廣。

少年正看着她這邊,皓月星空的眼裏暖意融融。

賀盾驚喜地呀了一聲,跑過去道,“阿摩你怎麽在這裏……”

“低着頭做什麽,還指望着路上能撿到錢不成。”楊廣示意賀盾先上來,将案幾上裝着肉餅的盤子推到他面前,随口問,“怎麽磨蹭到現在才出來,還以為你被狼叼走了。”

賀盾搖搖頭,拿紙包着吃了,待咽下了小半塊,覺得胃裏面暖洋洋的舒服了許多,這才問,“阿摩我不是使人跟你說我要跟皇上一起去大興宮麽?”

楊廣嗯了一聲,給小奴隸倒了杯茶,“慢點吃。”

賀盾應了,楊廣就這麽閑散散地看着小豆丁細嚼慢咽地吃東西,倒也不嫌無聊,小奴隸好養活,給什麽吃什麽,不挑食,再長大點也費不了什麽口糧……

楊廣心不在焉地想,這麽養着一輩子也無妨。

外面銘心輕嗤了一聲駕,馬車便慢悠悠走起來,賀盾見陛下只懶懶散散地靠坐着不知在想什麽,腦子裏忽然靈光一閃,脫口問,“阿摩是不是你讓那老宮人求的旨意……”不然他怎麽會在這裏等她的,去大興宮的隊伍這會兒只怕都出城郊去了。

還不算太傻。

楊廣應了一聲,示意銘心快些回府,他閑着無聊,見小奴隸吃完了,正四處看想找帕子擦手擦嘴,興致來了,扯了旁邊架子上的巾帕,一手固定着小奴隸的腦袋,一手給他擦臉,擦完連他手指頭也細細擦幹淨了,笑得普度衆生,“阿月,哥哥對你好罷。”

小奴隸身量實在太小了,三兩年也沒長多少個,他倒是很想像銘心對小金狗一樣,等正午的太陽暖洋洋曬出來,搬個盆兒到院子裏,好好給他洗個熱水澡,洗得香噴噴暖洋洋的……

楊廣想着那場景,自個樂了一聲,握着小奴隸的手捏了又捏,“阿月你的手真軟。”

女娃的骨骼與男子不同,較為纖細,又是小孩,當然軟了,賀盾拿過巾帕自己擦完,陛下對她自然是一等一的好,就像今日,府裏那麽忙亂,獨孤伽羅又受了傷,他也折騰了一天,竟是還記得她還在宮裏,來接她了。

還有換差不去大興宮的事,她這身體不結實,跟着宇文赟日行三百裏,一天之內來回折騰一趟,只怕要去掉半條命的……

這些明顯或者不明顯的回護……賀盾伸手揉了揉胸口,想将那股暖意揉散了去,陛下對她是真的好,畢竟無論是哪個時空,都沒有人會這麽惦記她的……

兩人雖是年紀不同,但三兩年相伴在側,這在她兩輩子的人生裏,也還是頭一份,因為少,就顯得彌足珍貴。

她又想不到能為他做點什麽。

賀盾看着眉目舒朗的陛下,心裏微微一動,溫聲問,“阿摩你生辰什麽時候,可以告訴我麽?”

問這個是要給他慶祝麽?楊廣看了小奴隸一眼,微微挑眉,可惜父親母親生性節儉,又信奉佛教,自己尚且不會在這上面奢侈浪費,更勿論他們這些沒加冠成年的小孩了。

但小奴隸問了,告訴他也無妨。

楊廣說了個日期,又囑咐道,“你莫要弄些有的沒的,府裏也不興這個。”

楊廣說着自己笑了起來,補了一句,“但是你偷偷給哥哥做點好吃的,還是可以的。”

二月,甲寅。

二月,甲寅。

二月十八。

賀盾将這四個字在心裏念了好幾遍,念着念着心緒起伏不平,波動得厲害,因為這是歷史上完全沒有記載的日子。

各類史書對于陛下準确出生的月份和日期沒有任何記載,《隋書》和《北史》對隋文帝楊堅的出生日期記載得清清楚楚,炀帝的卻遍尋不見。

《隋書》修成于唐貞觀十年,距離隋亡不到二十年,對于李唐江山主修編史的大臣們來說,隋炀帝史事幾乎就是親身經歷的當代史,連楊堅的日,時都能記得清清楚楚,隋末動亂史料散失無從考起的可能性不大,就算真有那萬分之一的可能,獨獨将炀帝陛下的弄丢了,一直頤養天年活到貞觀二十一年的蕭皇後,也不可能不知道炀帝的生辰。

但炀帝的生辰卻一絲蹤跡也沒有。

究其原因,主要還是與政治有關,後人着重描繪炀帝暴虐無道,民怨鼎沸國家敗亡,修史者因為極力突出炀帝殘暴荒淫,大力貶低斥責,最後連生日也喪失了載入史冊的資格。

明知而不載,修史者對楊廣的極度蔑視和高度打壓的意圖,赤[裸裸地沒有絲毫遮掩。

天之子,人間之神,皇帝降臨世間,史書上總有些非同尋常的祥瑞和應征,炀帝非但沒有,還有各種不詳之證流傳于世.

他沒有生辰,卻有楊廣忌。

正月十三楊廣忌,楊廣作惡多端,天怒人怨,殺父欺母,禽獸不如,忌的是惡,這一天不請客不送禮,叫人手莫伸,嘴莫饞,心莫貪,遺臭萬年。

他抱負遠大,一生都希望能建立宏圖大業,為此奔波辛勞,戮力而為,豐功偉績本打算名留青史,大概永遠想不到自己死後會是這樣的下場罷。

她不會對後來人的政治手段說什麽,但楊廣說是冤沉海底都不為過,她只是覺得不太公平,也不公正……

馬車裏燭火昏暗晃動,但兩人離得極近,近得楊廣沒有忽略小奴隸眼裏潮起潮落,似有水色一閃而過,楊廣目光一滞,心裏有些刺痛,握了他冰涼的手問,“怎麽了,阿月?”這是什麽表情,今日可真是稀奇。

賀盾深吸了一口氣,硬将眼裏的熱意逼退了回去,她要修史立傳,該是什麽就是什麽,先把生辰印上去,旁的皇帝有出生祥瑞的應征,她也給他編造一個。

楊廣見他不答,只眼裏情緒波動,心裏微微煩躁,握着他的手給他暖了暖,盡量拿出點耐心,“阿月,那白臉子欺負你了麽?”吞了他兩處宅子,辦這點事也不盡心,他是不是先讓他栽個跟頭,沒眼色的東西,往後也別在宮裏辦差了。

賀盾本是雄心勃勃地想着以後賺錢給他辦一個生辰禮,一個普天同慶濃重得天下百姓還有後世人無法忽視的生辰禮,聽了白臉子三個字就徹底破功了,抹了抹眼睛,笑問道,“阿摩你是不是在心裏給我起了綽號外號戲稱什麽的。”

楊廣看了小奴隸一眼,微微挑眉,口裏道,“我心裏也是叫你阿月的,阿月你在想什麽。”什麽謊話精,捧腳精,小谄臣,小老頭,小奴隸,小俘虜,小豆丁什麽的……

問這話也傻,他就算有,說出來做什麽……

賀盾聽他說得坦然,心裏信了他,理了理能勸得動他的話,勸道,“阿摩你莫要給人起什麽綽號,你心裏雖無惡意,但有人會特別讨厭這個,覺得你讨厭失禮又幼稚,更何況,有些人,現在勢力身份在你之下,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以後的事誰又說得準,做人做事與人為善些總是好的。”

稀奇,這是開始教訓他了麽?

楊廣靜靜看着小奴隸,眼裏奇異的光一閃而過,這麽長長的一頓教訓,本是該讓他反感之極,但許是小奴隸還紅着眼眶帶着鼻音,語重心長,看着他眼裏情緒湧動似是有千言萬語要說,濃烈,深厚,像是有着什麽深厚的東西藏在裏面一樣,讓他有種只要在近一點,近一點,就能看見些什麽不一樣的錯覺,心裏便也沒有生氣的興頭了。

楊廣靜靜凝視着小奴隸,心說罷了,畢竟是救命恩人,他記他的恩,些許小事答應了也無妨,好好記着他的話,心裏口裏都不給別人戲稱就好了,楊廣這麽想着,口裏卻道,“阿月,我也只起過白臉子這一個,旁的沒有了。”

楊廣說得像那麽一回事,賀盾啼笑皆非,“你先前還說什麽廢物來着,這會兒就忘幹淨啦?”不管如何,他見李淵年紀與他相差沒幾歲,偏生一臉老褶子,就哈哈戲稱人家李阿婆,阿婆李,惹得李淵非常不高興也是真的。

這目中無人的習慣不好,是真的要改了。

楊廣見他笑了,心裏那股煩躁消散了些,輕笑道,“往後再不會了。”

見陛下認真應了,賀盾心裏高興,知道他現在是年紀小還聽勸,不放心又囑咐了一句,“阿摩尤其你外貌好,你自己不在意,但也不能仗着權勢嘲笑別人長得醜、長得老了,比如說我,你要笑話了我老褶子臉,我羞憤欲死了怎麽辦?”

楊廣哈哈失笑了一聲,兩只手在他臉上使勁捏了捏,想說點什麽,又都沒說,就這麽靜靜與他坐了一會兒,等銘心說國公府到了,便溫聲道,“阿月,今晚來與我一起睡罷,我有事想與你說。”

賀盾想着明日一早宇文赟駕崩,宮裏朝堂大亂,便也點頭應了,“府裏人多眼雜,我也不好直接過來,等過一會兒夜深了我再來找你罷。”

楊廣笑道,“阿月你的卧房就在我院子隔壁,你直接從翻上牆頭,下不來我接住你就成。”

賀盾想這也是個好主意,明日一早她還要進宮露臉,自是不好從隋國公府出去的,賀盾點頭應道,“那我兩刻鐘後過來。”

兩人約好了,賀盾先回了自己的院子,先差了個進過宮的下人,拿着她的宮牌将給老宮人的東西送去,洗漱好,又把原本就平的前胸裹了兩三層,頭發還濕着也等不得幹,這便碼了梯子翻牆進去了。

銘心早先便在外頭守着,兩人進了卧房,賀盾快有一年多沒進來過,裏面的布置還跟以前一樣。

賀盾踩了鞋子上了床榻,楊廣見他還濕着頭發,知道他是趕着過來,哂然一笑,扯過厚實的大巾帕蓋在他頭上,胡亂揉搓起來,等覺得差不多幹了,把人壓在床榻上團來懷裏抱住,拉被子裹成一團,唇角彎了彎,舒舒服服閉上了眼睛。

前後就一秒鐘的事,兩人裹成蠶繭一樣,賀盾掙紮着從裏面冒出頭來,“阿摩,你要說什麽事。”

楊廣本也沒什麽事要說,或者說他想說的話是秘密,不能對任何人說,比如今日回來他和父親同乘一輛馬車,他先是睡着了,結果半途上來一個人,是府裏的謀臣郭榮,父親除了說起今日的事情外,還說了些心腹話……

說宇文赟耽于聲色,不是長壽之相。

說吾仰觀天象,俯查人事,周歷已盡,我其代之。

父親一席話說得冷靜之極。

楊廣雖是知道父親早有謀算,聽到父親淡定從容說出這樣的話,也忍不住為那種睥睨天下的熱血和篤定心潮澎湃。

謀事在人,父親多年來苦心經營,洞察朝廷權利人士關系,暗中招納黨羽,連鄭譯那等弄臣都一并收買了,不急不躁,靜待良機,将近十年的隐忍和經營,眼下碩果在即,只待良機了。

明主逝世,昏君繼位,若不是宇文赟自斷羽翼,将朝中賢臣良将逼得死的死,走的走,傷的傷,這良機只怕還要等上數年,或者數十年。

他躺在馬車上很是費了些力氣才讓自己重新睡過去,這些話他想與懷裏的人說一說,說一說謀事在人,說一說他心中所想,但也不能說,辛密之事,只能爛在他肚子裏了。

事關重大,誰也不可信,不能說,就算是懷裏的二月。

楊廣将那股想和二月暢談的欲望硬生生壓了回去,沒有二月之前,他連對人說話閑聊的興致都沒有,現在反倒要提醒自己莫要沖動後口不擇言,近之則親狎,說的大概就是這個意思了。

楊廣微微閉了閉眼,在二月臉上親了一下,啞聲道,“阿月,我沒有什麽事與你說,就是想你了,想和你一起睡,睡罷。”

賀盾愣了一下,隐隐覺得他有些異樣,心情不太好的樣子,便也沒動了,只把腦袋又擱回枕頭上道,“阿摩,等你明年生辰,二月十八,我給你過生辰,送你喜歡的禮物。”

楊廣睜開眼睛,看了眼信誓旦旦的阿月,又閉上眼睛懶洋洋笑道,“你別再把我楊府的仇人救回家,我就阿彌陀佛了。”

賀盾知道他說的是王軌和宇文憲,也哈哈樂了一聲,“那阿摩你先生長先生短的跟着他們學兵法,不也是多有得益麽?”

一碼歸一碼,不是一回事。

楊廣箍着他的手臂緊了緊,道,“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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