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天色已經黑全了
賀盾雖是因着與楊廣親厚的緣故可以一同住在皇子院,但畢竟年長了,也有官職在身,住宮裏給外人看着怎麽都不方便,是以賀盾打算将陛下送進宮,自己回自己的宅院安歇,等過兩日陛下生辰了再進宮來給他煮雞蛋。
外臣是不能住在宮裏的。
楊廣雖是不樂意,卻也知曉顧忌,沒留他,好在由雁門公進封晉王的旨意很快就會正式發下诏令來,最遲婚期一定,他就會在外封王開府,或者去任上,介時天寬地闊,便誰也管不了他們了。
現下還不是時候,雖然他今夜特別的想要阿月在旁邊,甚至不用說話,便只是躺在他旁邊睡着,他也覺得挺好的,不過時局所限,還是暫且先忍忍罷,盡管他只是想想馬上要分開,還有好幾個時辰才能見到阿月,他就已經開始想他了。
楊廣讓銘心送賀盾回去,賀盾擺擺手,說天色還早,讓銘心照顧他沐浴,自己出了宮門,只還未等她進了院子,就認出了院門外的馬車,是昭玄大哥和李德林大人來了。
大晚上兩人結伴前來,想來是有什麽急事。
“昭玄大哥!”賀盾急忙走了進去,她院子小,也用不了些什麽仆人,現在就剩一個看家的老爺爺,正陪李德林高熲兩人坐在小廳堂裏,賀盾喚了一聲,“李大人,昭玄大哥,我剛剛和阿摩出去玩了,現在才回來,久等了。”
高熲面色凝重,只簡明扼要的把事情說了,李德林也道,“虞慶則堅持盡誅宇文氏,我和李大人,還有楊将軍認為此事大有不妥,但虞慶則不聽,明日一早便會朝皇上呈情,請屠宇文氏,阿月,依你看,這一蔔,是吉是兇。”
高熲與李德林都不是信占蔔鬼神之人,賀盾明白他們這麽問并不是當真問吉兇,是問她對這件事的看法。
賀盾記得這件事,便回道,“虞大人此番只怕貼合聖心。”
事實上何止是貼合聖心。
楊堅是個很優秀的政治領袖,也稱得上是個偉大的聖君,但不可避免的,猜忌心,疑心病都很重,甚至因為上臺的偶然性,這些君王病比其他君王來的還要厲害,他雖然是個忠誠的佛教徒,但不過是将佛道二教作為政治手段,不僅沒有佛家子弟的心慈手軟,反倒心狠手辣,這一點從尉遲迥戰後清算的大屠殺,直接從地表抹去邺城杜絕後患這一點上,就能看出來了。
楊堅口裏說的是仁政愛民,但他的治國理念,還是強制高壓和血腥冷血。
誅殺宇文氏,可以說楊堅是早有此意了,這件事的過程和結果她大概記得一些,李德林極力勸谏,惹得楊堅勃然大怒,楊堅當時話說得很難聽不說,之後便一直疏遠李德林,乃至于李德林功大勞大,卻十幾年沒升過官,地位一落千丈,才華不得盡顯。
這還是楊堅看在李德林以往功勳上留了情面,換了旁人,當場拖出去砍了都有可能。
賀盾問,“昭玄大哥,李大人,你們是希望我勸勸皇上麽?”虞慶則提這樣的建議,楊堅有這樣的想法,都是為了震懾北周舊臣,讓他們死了複辟的心,但這件事在賀盾看來,就算實在需要斬草除根,一口氣屠戮幹淨,實在太急躁血腥了,适得其反。
況且複辟不複辟,有無複辟的可能,這件事還有待商榷。
李德林鄭重點頭,儒雅的俊面上都是憂色,“斬草除根以絕後患是好,但過分殺戮,朝臣百姓膽寒之餘,定是要蒙上陰影記着的,這件事一來對皇上的名聲不利,二來叛亂方才平定,正是需要施行仁政教化百姓的時候,皇上又大力扶持佛法,這時候大開殺戒,政舉和言行不一致,實乃大忌。”
最關鍵的是宇文闡是禪讓,楊堅天下百姓面前三推辭三謙讓,雖說是走過場做秀,但事情沒過去幾天……這時候舉起屠刀,百姓朝臣們會如何腹诽可想而知,賀盾點點頭,表示明白。
高熲起身朝賀盾鄭重拜了一拜道,“阿月,眼下各地都起了祥瑞,方才聽下人說獵山佛光盡顯,亮徹天際,明日一早皇上定是要招阿月你進宮問話,皇上素來信你說的,阿月你若與我和李大人是一樣的想法,便借機勸上兩句罷。”
“好的。”賀盾這時候也顧不得獵山的事了,賀盾原本也不支持楊堅這樣做,便點頭應下了,想了想也朝高熲和李德林拜了一拜,求道,“這件事皇上心中已有主張,要說動不易,勢必要惹怒皇上,關鍵時刻還請大哥大人幫我求情,別讓皇上把我拖出去砍了。”
賀盾知道這件事很難,但她了解楊堅的一生,知道他這個人的優點和缺點,并且有神棍的身份在着,楊堅一輩子迷信讖言符箓,或可一試。
總之試試罷,只要不丢掉性命就成。
賀盾說得認真,高熲和李德林便鄭重點頭應了,兩人又感謝過她一回,賀盾搖頭,李德林是北齊的舊臣,與宇文氏沒感情,高熲是楊堅的心腹,一心是跟着大隋走的,如果這兩位肱骨大臣深思熟慮後也覺得不妥,那這件事是當真不妥了。
于此刻的江山社稷弊大于利,如此賀盾便也想試着勸一勸,宇文氏遠近親疏,除宗室子弟二十餘人外,自宣帝、武帝、明帝、周文帝、孝明帝兒子孫子加起來數百人,連嗷嗷待哺的嬰孩包含在內,楊堅一個也沒放過。
此舉可謂是斬草除根,殘忍至極,只效用如何在賀盾看來實在不怎麽樣。
這樣做放在別的地方別的情況下可能當真有杜絕後患的作用,但北周大隋的政權組織構成有它的特殊性,這場大屠殺不但沒震懾住北周的舊臣子,反倒讓大隋一出生就帶上了先天殘缺,屠殺的陰影在隋末動亂的時,表現得淋漓盡致。
當然,這樣做的害處,賀盾直接看到了未來,高熲李德林楊雄等人能預估到,但初初上位的楊堅被手握天下的欣喜和忐忑蒙蔽了雙眼,是徹底看不到了。
賀盾送走了高熲和李德林,把明日要說的話在腦子裏理順,一字一句斟酌過,過了好幾遍背熟悉了,不住安慰自己不要害怕,想想那些以死相谏的英雄們……
她這次當真是要提着腦袋觐見了,楊堅性情複雜多變,比宇文赟可是難琢磨多了。
但她預先找了些給她求情的人,被打得只剩下一口氣都行,不丢掉性命便可。
戰鬥之前必須要養足精神,賀盾躺在床榻上平複心境,強迫自己好好睡了一覺。
果然第二日一下朝,楊堅便使人來傳喚她了。
禦書房裏高熲李德林蘇威,庾季才都在,除了虞慶則,其餘都是主張仁政的臣子。
賀盾心裏安定不少,耐心地等着虞慶則說完,見楊堅果然龍心大悅頻頻點頭,袖間微微握了握拳,當下便站出來道,“父親,兒臣認為虞大人此言不妥。”
賀盾在尋常議事的時候通常是不會開口的,她這下頭一個跳出來,連楊堅都詫異了。
楊堅威嚴肅穆虎目裏都是不悅,膽子小一點的只怕要兩股顫顫,好在賀盾打過腹稿,否則在這樣威嚴的目光下,只怕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父親,兒臣就直說了。”賀盾秉着呼吸,擲地有聲卻語速飛快,“屠殺是為了防止北周複辟,但在兒臣看來,自宣帝昏聩無道屠戮忠臣以後,到現在哪裏還有真正的北齊舊人,就算有那麽一兩個,也早在三方叛亂的時候選擇陣營清算過了,反抗父親的諸如尉遲迥王謙之流,本也不是為了匡扶北周……選擇北周的後人作為複辟對象,百姓們是看也不會多看一眼的。”
賀盾連氣也不敢喘,權當面前的人都是蘿蔔白菜,生怕有人開口打斷她,用尋常說話2.0倍的語速飛快道,“既然不存在複辟的隐患,屠殺只會顯露朝廷的心虛和軟弱,殺盡孤兒寡母,反倒要激起北周舊人心裏的不服,先前屠殺五王,短時間以內确實是立竿見影的樹立了權威,但現在不同了,父親你登上大位,是要治理這個國家,讓大隋長治久安萬世永存,父親您當真要一面舉着佛道兩家仁愛善民的旗幟,一面連三歲孩童,襁褓嬰兒都不放過麽?”
禦書房裏靜得賀盾都聽見回聲了,她知道是她直接把政局撕開了說吓到大家了,現在只是暴風雨前的寧靜,不過開弓沒有回頭箭,能讓她把話說完就成。
賀盾挺直了背,繼續大聲道,“如此,世人只會以為父親您內心無能,怯懦,心胸狹隘,急功近利,惺惺作态,假仁假義,這樣會有什麽後果父親知道嗎,百姓,朝臣會對您,對咱們楊氏江山不以為意,覺得您不值得追随,兒臣覺得父親您是有力氣有才幹用錯了方向,宇文氏本就不得人心,您是順應天命,何必因為濫殺屠戮背上欺負孤兒寡母的污名——”
“砰————”
只聽禦書房裏砰的一聲巨響,上好的檀木案幾沒裂是質量好,上面的文書被震得散落了一地,茶水掀翻了,瓷碗碎了,楊堅臉色漲得赤紅,胸膛起伏朝賀盾暴喝道,“豎子!你說完了麽!”
禦書房裏安靜極了,只聽得見楊堅的喘氣聲。
饒是賀盾早有心裏準備,這時候也差點沒被吓得魂飛魄散,尤其她還是楊堅的小粉絲……
“沒有,父親再聽兒臣一言!”賀盾挺直背站着,只當看不見被她氣得快厥過去楊堅的表情,接着大聲道,“父親,您有大才,見識卓著目光長遠,兒臣占蔔得您會成為四方朝賀的一代聖君,功業堪比秦皇漢武,如此何不用您的才幹來治理國家,理直氣壯地用您的智慧和能力讓當年與您平起平坐的北周臣子們心悅誠服,帶領着他們一統天下開疆拓土,勵精圖治讓百姓們過上安平樂道的好日子,過上比北周子民好上一百倍的好日子,介時國富民強,臣子們敬服您,百姓們愛戴您,您青史留名,誰會反您,誰又反得動您……”
賀盾秉着呼吸說了最後一句,“父親,高壓血洗不是唯一的治國之法,您可以選擇更有耐心更好的另外一種方式啊,您再想想看,說來道去北周還是外族,您是漢人,自您登基以來,外面百姓哪個不是拍手稱快,這裏是中原,天下還是漢人的天下,您登基上位,不知多少人暗中稱快呢,父親,您再好好想一想,想想兒臣說的,是不是這個理!”
雖然對賀盾來說,都是一家人,但在這個時代,胡漢就是有區分,這也是楊堅能迅速上位,百姓們普天同慶的原因之一,楊堅為帝,乃是大勢所趨,再沒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選了。
況且殺人欠債總是要還的,冥冥中自有注定,李淵的妻子李世民的娘親,這時候還是個閨閣少女,大屠殺以後已經懷恨在心,說出恨不能解舅家宇文氏之危的話來了,北周勢力集團有它的特殊性,屠殺真不是最好的方式。
賀盾标點符號都快半拍,一口氣說完連氣都沒喘上,說完就秉着呼吸,目光灼灼,繃直身體努力不讓自己露出忐忑畏懼來,表現得十分大義凜然不畏生死,實際到底如何,誰做誰知道了。
楊堅臉色青一陣紫一陣的難看之極,又砰地一聲拍了下案幾,額頭上青筋都出來了,指着賀盾,手指頭都氣得發抖了,“一派胡言,你,你這個不孝子,朝堂之上,你稱什麽父親,現在立馬給老子滾出去!”
“哦哦,好的。”賀盾忙爬起來,她不敢抹背後的濕汗,也不敢看禦書房裏其餘還呆站着的朝臣們,權當聽不見背後砰砰碰楊堅發火踹東西的聲音,自己先連滾帶爬的爬出禦書房了,等跑出去好遠,這才腳軟腿軟地停下來,扶着牆歇息了一會兒,抹着汗不住安慰自己,事情沒有想象中那麽糟糕,至少楊堅沒有當場就拔劍要殺了她,或者将她叉出去砍了。
不管是顧念他們這些年的父子君臣情,還是一時間亂了心神沒想起來,總之,現在放她出來,後面估計也不會要她的小命了。
賀盾也不敢待在宮裏,後面有野獸追着一樣急匆匆跑出了宮,轉過牆角直到看不見宮牆,劇烈的心跳這才慢慢平複下來,她可能很長時間都要夢魇失眠了,畢竟說了那一通話,短時間內她是不敢出現在楊堅面前了。
天子一怒,伏屍百萬。
賀盾狠狠打了個寒顫,努力舒着氣扶着牆在巷子裏軟手軟腳的走着,她剛剛緊繃着心神九死一生,現下放松下來腦子都混混沌沌的,轉過牆角察覺背後有異樣已經來不及了,後脖頸一疼,就徹底失去了意識。
到底是誰,她不是與人結仇的性子,還穿着官服,大白天好好走在路上,真是見鬼了。
禦書房裏是什麽模樣賀盾已經不得而知了,她渾身酸疼,醒來還沒睜開眼睛,先聽見了外面的說話聲。
“公主,二月穿着官服,有官職在身,這裏是長安城,咱們不能殺她,而且那個張軻今日又出去尋人,天快黑了,他只怕也要回來了,二月也不能放在這裏。”
是個年輕的小丫頭,說起話來慌慌亂亂的,刻意壓低了聲音,估計是怕吵醒她。
賀盾秉着呼吸,想着這公主是誰,原先北周的公主們她都認識,她和清都公主還是好朋友,也沒和楊堅的公主們結過仇。
“咱們在長安城人生地不熟,又不能驚動父皇,不藏在這裏藏在哪裏……”小姑娘是強自鎮定,“放心,她隐瞞性別入朝為官,那也是殺頭的大罪,我們無需怕她。”
是慧公主。
賀盾聽得腦袋發懵,又看了看自己的衣衫,衣衫不整,想來已經被檢閱過了。
知道她是誰,又知道她是朝廷命官,還敢劫人,膽子可真大。
賀盾四處看了看,這裏是個雜物間,她手腳都被捆着動彈不得,透過窗縫能看見夕陽斜下,很快就天黑了。
這房間就一個門一個窗,都在同一面,逃是難逃。
賀盾躺着不動,耐心地聽着外面一主一仆的說話聲,這真是個稀奇的年代,沒想到有生之年她還能被綁架一回,這下好了,楊堅估計以為她是畏罪潛逃了。
“她必須得死,不能讓她見到父皇,阿青你快去準備,動靜小些,咱們這就南下回江陵。”
“也只能這樣了,離遠了長安再弄死她。”那叫阿青的丫頭應了一聲,小跑着急匆匆出去了。
多大的仇怨冒這麽大的險要弄死她。
賀盾絞盡腦汁地回想,實在想不起來她和這位慧公主有何淵源,看她昨晚見了她如見鬼的表情,不是針對她,就是針對真正的二月。
和二月有仇的賀盾就知道一個,那個将二月扔下船的小姑娘,二姐的那個……
該不會那二姐就是慧公主罷……
賀盾心裏一突,接着心跳蹦蹦蹦的,又大力搖搖頭,心說不可能不可能,哪有這麽巧,若二月的二姐是這慧公主,二月豈不就是後梁的公主了!
太荒唐了,後梁地盤不大,就在江陵那一片,南方,怎麽可能跑到北齊的地界上,跑到黃河裏的。
賀盾真是覺得腦子不夠用了,當初她忙着救人,就聽見了最後一句話,連船上的小姑娘長什麽樣都沒看清,這會兒真是兩眼一抹黑,腦子裏一團亂了。
如果二月真是個公主,又加上慧公主知後事、并且極力想接近陛下,又一而再再而三想弄死二月的心思……
那二月會不會就是蕭皇後了!
不不不,這世上哪有這麽巧的事,她在江邊随便救一個人都能救到八竿子打不着一處的大美人蕭皇後了,天!
賀盾躺在地上,太陽穴突突突的跳個不停,天哪,她竟然還覺得自己推理得十分柯南十分有福爾摩斯!
如果是真的,她真是想知道當二月穿上新婚禮服站在陛下面前,陛下臉上會是怎麽樣的色彩斑斓。
大概是這樣:救命!晉王妃怎麽和小宦人長得好像,我接受不了要退親!
或者是這樣:救命!弟弟變成王妃我接受不了,父皇我抗婚!
賀盾想着陛下那會出現扭曲猙獰的面色,覺得荒誕荒唐又有些想笑。
她現在不就是二月麽!
賀盾給這念頭炸得差點沒從地上蹦起來,心裏糾結扭曲,只還沒等她想出個所以然,就聽見了一聲尖叫和嘩啦啦的水聲,門砰地一聲被踢開了,慧公主一身污泥水漬的闖進來,一把揪住賀盾的衣領,把她從地上扯起來了,聲音尖銳臉色猙獰憤恨,“是你,是你對不對,上上次,上次,還有剛剛,二月你為什麽要捉弄我!”
為什麽?你問我為什麽?!
賀盾只覺胸腔裏騰升起了一股怒氣和怨怼,她很清楚這股情緒不是她的,緊接着意識一晃,她就聽見自己也用一樣憤懑怨恨的聲音說道,“為什麽!二姐,我倒想問問你為什麽,為什麽要害死我!為什麽要騙我,為什麽要給我下藥,為什麽要将我推到水裏的……我等了這麽多年,終于又見到你了!二姐,你沒想到罷,沒想到我還活着!”
賀盾慌了神,這不是她,可她又清楚這話是從她嘴巴裏說出來的,繩子捆得不算結實,她大力的掙紮,慢慢松散了手掙脫出來,然後揪着慧公主的頭發就開始撕打了,她甚至控制不住用上了嘴,尖叫聲推攘聲驚動了外面的護衛,直到高頭壯漢進來把她制住,賀盾都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
這對賀盾來說是晴天霹靂也不為過了。
這才是真正的二月。
這才是真正的二月。
“公主發生了何事?”
門外搶進一個中年男子來,大概四十歲的模樣,是個文弱的儒生,看見被扭着手臂跪在地上的賀盾,先是一呆,身體都晃了晃,接着急急走近了幾步,仔細看了她的眉眼,嘴唇顫抖,雙目通紅都要落下淚來了,“阿月,是不是你,我是舅舅呀!”
“舅舅!”賀盾能感受到心頭酸澀,不自覺地眼眶發酸發熱,接着眼淚模糊了眼睛,大顆大顆的水珠滴下來,然後竟是往張軻那撲過去,嚎啕大哭,悲憤凄絕,“舅舅救我,二蕭慧把我害死了,舅舅救我!”
賀盾能感覺到這個将近四十歲的男子是真的心疼孩子,口裏只不住道找到就找到就好,又拍着她的背讓她別怕,說舅舅這就帶你回江陵去。
蕭慧這會兒也回過神來了,整理了衣衫,朝張軻行禮,面有愧色,“見過張舅舅,原來她真的是阿月,方才一醒來就發了瘋的揪着我打,害我以為是認錯人了……也怪我當年要帶着阿月一道出去探親,結果卻讓阿月走丢了流落在外吃苦,好在現在找到了,找到了就好,找到了就好,不然這一生我都要愧疚愛不安了……”
賀盾真是要佩服這個二公主了,三言兩語把二月指控她害人的罪名化解了去,張軻剛剛親人團聚,一時間大概也顧不上琢磨太多。
再加上這個舅舅一看就是老實單純之人,哪裏是慧公主的對手。
蕭慧不待二月說話,又接着道,“舅舅,阿月她隐瞞女兒身在長安當了官,這可是欺君殺頭的大罪,舅舅你趕快帶着她回江陵去,她官職小,在長安又沒有親人,現在失蹤了就失蹤了,朝廷找一陣找不到也就不管了,真被抓到了,要被殺頭不說,還要給父皇惹禍。”
張軻是個讀書人,聽得臉色駭然慘白,對着蕭慧又是感謝又是作揖,只求她替二月遮掩一二,不要将此事透露出去,他們這就趕回江陵,不會給皇上惹禍的。
如果眼神能殺人,賀盾估計被蕭慧殺死幾百次了。
這時候就不得不佩服蕭慧,說的話一針見血,三言兩語就把張軻唬住了。
後梁的一個公主家,女扮男裝混在朝廷裏,有幾個人能相信她不是惡意欺瞞,就算相信,也絕對不能再留他了。
蕭慧害怕二月見到蕭巋,聽了蕭慧的話以後,張軻也怕,兩人就這麽達成了一致的目标,張軻得了蕭慧的保證,忙扶了二月出去,急匆匆的去準備了。
馬車也是現成的,二月上去了,張軻讓她好好休息,也不敢用車夫,自己在外面趕車。
小姑娘進去就跌坐在了馬車裏,一會兒捏捏自己的手臂,一會兒又摸摸車裏的東西,又悲又喜,又是哭又是笑,看起來可憐之極。
賀盾感受着她這樣,心裏如螞蟻啃咬一樣難受,羞愧,虧欠,不安,她拿走的不是普通的東西,是時間和生命,無論是哪一樣,她都償還不起,原先以為是老天賜給她的福祉機緣,沒想到是偷了別人的東西……
賀盾正想開口說話,察覺小姑娘想說,便停下了。
二月抹了抹眼淚輕聲道,“賀姐姐,可不可以把身體還給我,我想舅舅了,也想江陵,想回家,也想吃東西,也想睡覺,摸不到看不到,哪也不能去,也睡不着,這些年若不是一直惦記着蕭慧,我只怕要瘋了。”
張軻着急趕着出城,車轍馬蹄的聲音和風聲掩蓋了兩人的說話聲,倒也不怕被聽見。
賀盾心裏悶痛,點頭,“好,但是我有個朋友,不知道我的事,突然消失,他大概會着急,我可以留一封信給他麽?”
二月似是呆了一下,“賀姐姐你願意把身體還給我麽?”
“這本來就是你的。”
賀盾深吸了口氣,忙道,“阿月,為何現在才出來,我一直不知道你的存在。”以後沒有肉身也做不成什麽事,這些虧欠她甚至都不能彌補,除了把身體還回去,她好像也不能為二月做什麽。
二月搖搖頭,“賀姐姐你的靈魂精神力太強大了,我一直在外圍,後來賀姐姐進了宮,我就更弱了,尋常也不太有意識,就是昏昏沉沉的很模糊,只有感受到蕭慧的氣息,我才會清晰起來……”
“就算是現在,賀姐姐你要是想說話,或者想做什麽,我就動不了了,今日大概是因為你精神虛弱,加上我聽蕭慧還想再害死我,心裏恨極了,怨憤她,太想問她為何要害我,這才能進身體裏……賀姐姐你知道麽,她是我親姐姐,原先也對我很好的,肚子餓的時候就給我買好吃的,給我送衣服穿,還帶着我玩,我和舅舅都很喜歡她,可不知為什麽她突然就給我下了藥,把我推到江水裏去,不救我……我太恨她了,三年前看見她,我就想着一定要再見到她,見了就要問問她為什麽要害我,沒想到蕭慧反倒要問我為什麽捉弄她……她竟是一點都愧疚難過……可惜我能力太弱,否則我定要想辦法告訴父皇母後,告訴舅舅,蕭慧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大家都被她蒙蔽了。”二月說得語氣哽咽,又氣又恨,“可是過了今晚,我大概又會完全接觸不到身體的。”
賀盾只覺臉上燥得難受,急忙問,“那我要如何才能把身體徹底還給你。”
二月抹幹淨眼淚,抽噎着應了一聲道,“這個我想過了,或許是因為出事的時候是在水裏,這幾年我積攢了一點親水的能力,我們重複一次當年的情形,應該就能換回來。”
賀盾舒了口氣,應道,“那我先寫一封信,一會兒出了城,到了外面的清水湖,咱們就可以試試。”
二月應了一聲,說謝謝賀盾姐姐。
賀盾臉上更是燥熱,連連擺手,她現在只想快點把身體還給她,她是個成年人,原先待在江邊的石頭裏幾個月,都覺得乏味辛苦,更何況是個心存怨恨枉死的八歲小女童,她明白那種日子有多難受……早點把身體還給她罷。
不過要先寫一封信,賀盾在馬車裏四處看了看,張軻是個讀書人,馬車裏不缺紙筆,賀盾拿過來開始寫,落筆卻不知要寫什麽好。
阿摩,不要擔心,不要找我,我興許變成一顆石頭了。
賀盾搖搖頭,這樣不行,陛下不會信的。
賀盾重新拿了一張紙,又道,阿摩我奪了別人的舍,現在把身體還回去了,找不到我莫要擔心……也不行……更不會信了。
除了撒謊,好似她也沒有別的路可以走了。
賀盾提筆道,阿摩我親人來尋我了,家中親人病重,着急着回去,來不及與你告別,勿憂,有緣再相見,珍重。
也只好這樣了。
賀盾把信收好,恰好路過高熲家門前,賀盾便說要給一個信得過的朋友送信,送了信他們才不會來尋她,張軻同意了。
賀盾下去将信遞給門房,又回了馬車上,實際上她也想最後見一見昭玄大哥他們,但時間不允許,也就罷了。
賀盾上了馬車便不動也不說話,馬車裏安靜了下來。
過了一會兒,二月又淚眼朦胧地輕聲問,“賀姐姐,你真的願意麽,就算不一定能換回來,或者我拿回身體只能活幾個月,或者幾天,就算是這樣,賀姐姐也願意麽……”
賀盾目光沉靜,搖搖頭道,“別說幾個月,就算只有一天,那也是你的,別人不能奪走……抱歉,阿月。”就算一天也不能活,下一秒就要死了,身體是她的,選擇送給別人,或者是回歸大地,都是她的權利,旁人無法幹涉,不問自取是為偷,她霸占了這麽多年,已經是越軌了。
“我必須要回身體,除了有二姐的原因,還因為我想活着,就算不能活,我的身體一直在,我就不能完全消散,又會變成先前那樣,我想要回我的身體……”小姑娘說着都帶了哭腔,“可是賀姐姐怎麽辦?”
“我不怕的,我跟你不一樣,別擔心。”賀盾就想起史書上記載蕭皇後性情溫婉善良,恭順淑德,想來是真的。
只這世上的事真是難料,她真的從沒想過會有這麽一天。
小姑娘就控制不住嗚嗚哭了起來,畢竟出事的時候只有八歲那麽大,生生死死受了這麽多驚吓,現在年紀還這麽小呢。
賀盾嘆了口氣,見馬車裏有一卷繩索,先收到袖子裏藏好,安慰道,“阿月,你別害怕,等你回了江陵,女扮男裝的事,以後皇上不會計較的,倒是要小心你的二姐,她不會善罷甘休的。”她幾個月後就會是晉王妃,成了一家人,和楊廣一條心,知道什麽辛密之事,也就不是問題了。
天已經全黑了。
清水湖邊楊柳依依,城郊野外也沒什麽人,草木繁盛。
順利出了城,連張軻都松了一口氣,賀盾借口要下去上茅房,張軻把馬車停在偏僻的地方等着她,叮囑她小心,有事大聲喚他,倒也沒起疑。
賀盾将繩子一頭栓在腰上,一頭系在柳樹上,囑咐道,“阿月你不會水,待會兒就拉着繩索自己爬上來,不要害怕,或者一有意識就大聲呼救,舅舅聽得見,會來救你的。”
賀盾說完就縱了下去,這湖水不深,但足夠了,二月說的這真是個好辦法,昨日重現,她意識一沉,就什麽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