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陛下額頭有點暖
楊廣晚間出宮尋人,等了兩個時辰還不見人,問了守宅子的老奴仆,只說晨間被傳進宮裏去了一直沒回來,想是皇上那邊還沒放人。
楊廣聽了心裏就是一沉,往外走了幾步,又回身去了阿月的卧房。
他對這裏熟悉之極,很快便在書架上翻出了一本冊子,拆了書皮露出外殼上楊堅傳三個字,翻看了裏面的內容,這就是他要找的那一本了。
裏面記錄的都是父親的事情,從出生時紫氣充庭,到少年時期豪情大志,再到中年睿智沉穩平定三方叛亂,最後是父親登基這一天普天同慶,每件事都标明了精準的時間,當天的氣候星象,發生的前因後果,參與的人員,應有盡有細致耐心,這是史書粗略的底稿記錄,書皮有點發舊,從頭到尾還能看得出字法用語的明顯變化,一開始很生澀,字也不好看,後來慢慢就清秀明朗起來,前前後後好幾年的時間。
重要的是裏面批注的小字,上面的贊溢之言就算他這個當兒子的看了都覺得有些臉熱閃眼睛,這種毫不遮掩的溢美之詞歌功頌德,也只有阿月寫得出來了。
他以往見着了只覺阿月是閑得無聊,沒想到還有用來救命的一天。
楊廣翻到李德林勸誡臨陣換将褒貶如一的那一頁,本是想撕了,後又住了手,拿着書冊快馬加鞭回了宮。
銘心早候着了,楊廣進了房間便沉聲吩咐道,“從那批人裏找一些不打眼的,暗地裏尋一尋阿月,他定是出事了。”
宮裏的奴仆有一些是武帝那時候就伺候禦前的,對楊家有從龍之功,和他有來往的也有好幾個,晨間父親在禦書房裏大發雷霆的事沒一會兒整個皇宮都知道了,他這裏也不例外。
禦書房裏的燭火現在還亮着,父皇被氣得飯食不下,連母親也不肯見,大臣待在裏面議事一宿沒出來,那敷粉的老宮人與阿月交好,偷摸着差人來給他送了口信,說阿月不知說了什麽,惹得父親勃然大怒,讓他想辦法救人。
什麽禍他不用怎麽想都能猜得到。
父親忌憚宇文氏,要屠戮全族,他知道阿月什麽脾性,因此這件事在阿月面前提也未曾提,不曾想還是走到了這一步,阿月那膽大包天的性子,做出什麽事都不稀奇。
楊廣也顧不得頭疼,只朝銘心低聲道,“銘心你現在便去,一有消息立馬傳信于我。”阿月不是遇事會躲的人,尋常去哪裏也會給家裏送信,像這樣一整夜不歸,當真不尋常。
“還有那慧公主的事,派幾人往江陵去查,另外這公主來長安身邊定是帶了不少親信之人,抓幾個拷問一番,以銘青他們的手段,想問出些事不難,你交代下去,無論用什麽辦法,莫要暴露身份就成。”
“主上放心。”銘心收了尋常的跳脫機靈,點頭應了,“前幾日銘青他們收了一批人,尋人是把好手,慧公主的事,屬下立馬去辦,最遲明日一早,便會有消息了。”
楊廣點頭應了,囑咐道,“在宮裏行事小心,莫要被人發現行跡。”
銘心出去後,屋子裏便只剩了楊廣一人,楊廣拿着書冊去禦書房,如若父親這裏不消氣,提起來就想砍了阿月的頭,或者往後看阿月不順眼,人尋回來也無濟于事,遲早要掉腦袋丢性命。
禦書房裏燭火通明,那敷粉的老宮人正候在外頭,見了楊廣遠遠朝他搖了搖頭,楊廣便耐心地在外面等着,他心急也無用,這時候硬要進去,跟火上澆油也沒什麽分別。
天蒙蒙亮了,裏頭才有些響動,門咯吱的一聲開了,李德林高熲庾季才虞慶則等人陸續從裏面退出來。
虞慶則過了石橋,等着高熲李德林一幹人出來,見幾人臉上都是如釋重負的輕松之色,不由朗聲笑道,“偏生你們這些酸儒文人慈悲心,好惹事,害得我跟你們站了一宿,倒是二月那小子跑得比兔子還快,公輔你與他相熟,讓他趁早上我府上宴酒請罪,我方才饒過他。”
虞慶則說着倒是帶了點贊賞之色,“小子看着單薄,不想是個有膽色的,往日我倒還錯看了他。”
高熲聽了笑,李德林知曉虞慶則生性灑脫豪爽,便是朝堂上政見不一,朝下也不會私心裹挾,聽他這麽說,便拱了一拱手,替阿月笑應下了,“虞兄的話德林一定帶到,只是介時美景好酒,莫要忘了我和昭玄才是……”
虞慶則笑應了,後面跟着的庾季才等人面上雖有些乏意,但精神心情似乎都不錯,李德林素來主張以德政治國,這等形容模樣,想來已經是說服父親了。
阿月這次是劍走偏鋒,最終心想事成了。
楊廣放下一二分心的同時,也不由想贊阿月兩句,別的不說,要說沒心沒肺膽子大閑着無聊瞎操心的精神頭,他認識的人裏,阿月大概屬于頭一個。
幾人也看見了楊廣,紛紛行禮問候過,楊廣回禮,各走各的并無多話,那頭老宮人進去禦書房裏,不一會兒再出來便尖細着嗓音唱道,“宣二皇子觐見。”
楊堅正坐在案幾後頭,不知想什麽,肅着臉出神,老宮人奉了晚熱茶,朝楊廣笑道,“皇上一宿沒歇息了,米水未進,二皇子說完事勸勸皇上。”
楊廣行了禮,溫聲道,“還請父親保重龍體,莫要氣壞了身體。”
楊堅擺擺手,看了一眼楊廣身後,氣頭又上來了,“那小兔崽子呢,這會兒知道慫了,策動你來給他求情,人呢,在外面讓他現在滾進來!”
父親語氣雖是不好,但雙目如炬神采奕奕,心情似乎還不錯,楊廣心裏稱奇,提着的心徹底放回肚子裏,回禀道,“正要與父親說此事,阿月自下午出了宮就不見了,兒臣以為他是害怕父親生氣,這才想着來父親這裏看看,父親就看在他年歲小性子唐突的份上,有什麽錯都原諒他一回罷。”
“他膽大包天,怕什麽。”楊堅想着晨間的情形,沒當場把人砍了是他氣得頭昏,一時讓那小兔崽子跑脫了,楊堅揉了揉發脹的腦袋,傳了個宮人進來,吩咐道,“讓方束領着衛戍去找,找到了直接把人拎進宮來。”
那宮人應了,急匆匆出去傳令,有武侯府的人盡心查找,很快便會有消息了,楊廣正要告退,楊堅瞥見他手裏拿了東西,便問道,“你手裏拿着什麽。”
楊廣将書冊送上來,笑回道,“是阿月給父親寫的書,兒臣想着拿來讓父親消消氣,饒過阿月的。”
楊堅接過去翻看了,看得面色古怪眉眼抽搐,半響将書扔回給楊廣,起身道,“什麽亂七八糟的,玩物喪志,退下罷,朕乏了。”
楊堅負着手走得大步流星,背影巍峨,腳步輕快,哪有先前雷霆之怒的模樣,楊廣捏了捏手裏的書,心說若是阿月這般誇贊他,他只怕也要昏頭昏腦好一會兒的,看看父親,都想不起來朝廷不許民間私自修史這件事了。
楊廣一宿未睡也不困,打算去街上尋人,只出了宮門就遇上了急匆匆趕來的高熲。
高熲來給他送信的。
楊廣看了裏面的內容,如同得了當頭一棍,腦袋發脹,又強壓着怒意仔細看了信,是阿月的筆跡,并且字跡明秀沒有潦草的痕跡,等翻來覆去看也沒看出一點異樣,确認這是一封正經的告別信後,心就沉到了谷底,怒火滔天,楊廣暗自咬牙,是他白擔心了,誰敢在長安城裏綁架朝廷命官。
說什麽親人來尋。
就急成那樣,連說也不說一聲就跑了!
長安城就這麽大一點,往他這裏跑一趟也花不了多少時間,偏生連信都是塞給別人送來的!
再說那親人有什麽好的,還比得過跟在他身邊好麽!
不是不記得以前的事麽,都是騙他的麽?
“阿摩謝過世伯。”
現在不是生氣憤怒的時候,楊廣壓住胸膛裏翻騰的情緒,朝高熲行禮道,“是阿月來的信,說是找到親人了,回鄉去探親,過不久才會回來。”蠢透了!他知不知道朝廷命官是不能随意出京的,要盡孝也要皇帝同意才行!
“那倒是一件好事。”高熲替阿月高興,見楊廣面色有些不好,複又安慰道,“阿摩你莫要擔心,我恰好要去上朝,等下了朝便與皇上說阿月的事,替他告了假就是,他着急探望親人,皇上不會怪罪的。”
楊廣應了一聲,目送高熲入了宮,自己陰着臉在宮門口站了一會兒,等回了院子,就想起昨晚那場流螢美景來,想想這幾日的事,心說小白眼狼只怕是早先便知道自己要走了,這才用了心,送他那麽一份生辰禮,可惜今日才是他生辰,說了要給他煮蛋的呢!現在人呢!
楊廣胸膛起伏,氣不過擡腳就踹了一腳院子裏的蘭花木,花瓣撲簌簌落下來,他看見花更來氣,又使勁踹了兩腳,也不在院子裏站着了,擺手讓屋子裏候着的小婢女出去,自己進了卧房,關着門坐在案幾前,心中暴虐無法排解,他現在只想将人揪回來,至于揪回來如何處置他沒想好,總之先把人弄回來再說。
信上也沒說親人是誰,家在哪,什麽時候回,說有緣在見,這是跑了就不打算再回來了。
可惜回不回來可由不得你。
楊廣深吸了幾口氣,心說你不說,我也能查到,到時候讓我抓到……
賀盾聽見楊廣進屋來,心裏不住念叨阿摩快些過來,過來床榻上,把她從枕頭底下拿出來。
她剛剛醒來沒多久,不過一有意識就覺得呼吸困難,周圍黑漆漆的一片,背上壓着兩座大山一樣重,借着透進來微弱的光,還有身下軟軟的被褥,她大概猜到自己是在枕頭底下,她應該是成功把身體還給二月,自己回最初待過的那塊小石頭裏來了。
好在陛下沒有将她随手就扔掉,感謝老天爺,她要是落在哪個池子裏,哪個不知名的草叢裏,可真是要度秒如年了。
賀盾是心想事成,楊廣一宿沒睡,看書腦子裏都是那跑掉的騙子小混蛋,那雙好看得不像話的眼睛眉開眼笑的模樣像紮在心裏一樣,攪合得他心神不寧心煩意亂,一個字也看不進去,念了半天清靜經翻來覆去就是第一卷,沒意思。
楊廣在書桌前坐了小半個時辰,目光在書桌上轉了一圈,沒看到自己尋常當鎮紙用的小東西,起身去了床榻上,勾着絲線把石塊扯了出來,石頭大概有小嬰兒掌心那麽大,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楊廣左右捏了捏,冷哼了一聲,“謊話精,說了給我煮蛋,蛋呢?”
小騙子。
楊廣在心裏又給人起了個綽號,不想看見和阿月有關的任何東西,便眼不見心不煩地把石頭擱在額頭上,閉目養神了,那蕭慧公主只要還在長安城,消息不怕問不到,他只要耐心等一等,總能查到些蛛絲馬跡。
賀盾呼吸着新鮮空氣,她這樣不辭而別,生氣是正常的,以後她再想辦法給陛下道歉。
她現在是什麽都幹不了的,以前在江邊日日曬着太陽照着月光,幾個月下來也只積攢了一點點能量,那時候她見個小孩掉進江裏,情急之下超常發揮才彈得起來去救的人,平日除了有五神六識,她就是一塊真正的石頭,待在河邊偶爾也會被路人踢得滾咕嚕,實在是沒用之極。
不過現下日子倒是好多了。
賀盾莞爾,要是陛下看書的時候把她也放在旁邊就好了,她可以跟着一起看,再好一點朝議的時候也能帶着她,那她就還可以接着記錄楊堅頒布的朝廷政令,還有這些才子将軍的英雄事跡,就算不能記下來流傳千古,在旁邊看一看過過幹瘾也是好的……
陛下,把我挂在脖子上罷,或者系在腰帶上也行……
賀盾忍不住把這句話翻來覆去念了一百遍,不住在心裏禱告願望成真,能心想事成。
陛下額頭有點暖,溫度剛剛好,賀盾待了一會兒就覺得暖洋洋的,昏昏欲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