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回憶 2
第39章 回憶 2
一個人站在太耀眼的位置,光芒與他如影随形,但如果天黑下來,黑暗也向他聚集,當人群起而攻之,他是最完美的靶子。
許嘉音是活生生的例子。
時至今日,周赦仍不知曉那晚許嘉音和喬洛野去了那裏、玩了什麽、是否受到更嚴重的欺負,他在許嘉音回家的巷子口等到淩晨,熟悉的黑色勞斯從十字路口緩緩駛來,車燈刺眼地直射在路上,後邊車門打開,許嘉音醉醺醺地摔了下來,險些一頭栽進路邊的綠化帶。
周赦心頭一緊,但緊随着,喬洛野從車裏伸手,穩穩拉住他的胳膊,将他搖擺的身子立正過來。
“真不用我送你進去?”
路面上全是光,周赦躲藏在商鋪柱子後面的黑暗裏,那幽深的永久的黑暗,那卑鄙的懼怕的向往,令他不敢多伸頭一公分确認許嘉音的情況,唯恐暴露後宛如活魚曝曬在陸地上的鞭打。
“不用,你回去吧。”
許嘉音說話的聲音還算清晰,看來沒有醉得太厲害。
接着,喬洛野高傲地呵呵幾聲,“那麽,晚安了,小音音。”
風裏夾雜隐形的冰雹,子彈一般擊射進胸口,周赦感覺那裏開了一朵鮮紅的花。
黑色勞斯很快走了,許嘉音獨自站在路邊揮手,直到車燈駛過路口,再也看不見蹤影,他還保持着揮手的動作,仿佛幻化成一只永動的招財貓。
忽然之間,他彎下身去,“哇”地吐出一口。
周赦站在柱子後大汗淋漓,直到許嘉音吐完離開,手裏的紙巾捏成了碎屑。
在他循規蹈矩的年輕人生裏,這似乎是他第一次這麽晚回家。
周赦失魂落魄,進了門想往樓上走,聽見嚴厲的咳嗽聲,才怔然發現,客廳裏坐了好些個人,平時負責指導特訓的教官,站在教官旁邊的照顧他起居的阿姨,坐在正中的表情嚴肅的父親,還有……兩位素未謀面的客人。
“你好。”客人中與他年紀相仿的少年主動站了起來,臉上露出溫和春風般的微笑,“是阿赦吧,我叫夏町,比你稍大一點,你可以叫我哥哥,或者直接叫名字也行。”
周赦茫然注視着,腦袋裏的信息開始串聯。
他父親的性格,從來不會給他溫和的選項,他的人生也好,即将擁有的哥哥和繼母也好,只有冰冷的板上釘釘的通知而已。
還好吧,花了十秒鐘,周赦機械地叫了“哥哥”和“阿姨”,像某種完成指令的AI,然後機械地轉身,想往樓上去。
背後傳來父親的質問聲:“這麽晚才回家,你不需要解釋一下原因嗎?”
大約對他接受新家人的表現還算滿意,周震深語氣還算溫和,但常年累積的軍人氣質使他不怒自威,加之他極少回家,每一次與他對話,周赦覺得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兒子,他和深愛之人的結晶,而是從沒令他滿意過的下屬。
周赦垂着雙眼,沉默不語。
沉默是他們父子特有的對峙。
如此沉默,可想而知,必然觸發暴怒,可就在周震深準備一拍而起時,沙發上那位溫婉的女人開了口:“阿赦是個乖孩子,看這樣子,是遇到什麽不開心的事了吧,讓他回房間休息吧,明天還得上課呢。”
夏家母子對他超乎常理地溫柔友好,如果早些時候身邊有這樣的人關愛他,大抵是不會變成現在這樣陰暗的性格的,可惜沒有大抵和如果,如今兩人的出現,任何一份發自真心的善意,落在他眼裏都不過是虛情假意別有目的。
那之後幾天,因為周震深在家,周赦沒有機會擺脫司機偷偷護送許嘉音回家,每每一下課就被接走,被迫和夏家母子培養感情。原本他與許嘉音上課的區域離得遠,沒了放學後的時間,一連幾天,周赦沒能見到許嘉音的面,只能從同學的讨論中聽取一二不知真假的傳聞。
傳聞日漸離譜,令他不敢相信他們口中的人是曾經那個許嘉音。
許嘉音變了,變得徹頭徹尾,聽說他和西桓一個惡名遠揚的Omega打了一架,雙方都被叫到教導處,受了不算輕的處罰,而更加令人不敢置信的是,他們掐架的原因是為了争奪一個alpha,那個alpha是喬洛野。
周赦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晚路過校門口的宣傳欄,許嘉音的名字赫然出現在黑板的通報批評裏,這事兒是真的。
周赦久久站在原地,人群向門外散去,逐漸的,校園裏只剩下他一個人,靜默伫立在通報欄面前。
有什麽東西在他完全沒來得及反應過來的時候悄無聲息地爆發了,那是挨下蘇文文一巴掌之後,被全世界捧起來又狠狠摔下去之後,或者早在很小很小時候,漠然注視着蘇文文帶回一個又一個不同的男人,早在那時候誕生于許嘉音心底的陰暗面。他沒有義務做一個好人,他完全有權利做一個壞人。
周震深和夏琬畫的政治婚禮舉辦前夕,周赦和周震深爆發了一場争吵。
就是平日裏最常見的、很無聊的争吵,起因是他月考成績掉了,周震深在飯桌上訓斥了幾句,向來挨罵不作聲的他冷絲絲地回嘴了幾句,周震深大怒,他扔下碗筷,一言不發地離開了家。
城市将起暴雨,悶熱的空氣和聚在角落裏旋轉的飛蟲,十字路口堵了,交警不停地吹哨子,他從寫着載客的出租車前橫穿而過,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偏僻的河邊橋洞下,靜靜靠牆立住。
他沒什麽地方可去,心情不好的時候就來這裏,這裏只有垃圾與流浪漢,不管垃圾還是流浪漢,皆沒有興趣打擾他的安靜。
周赦自己知道,不管他在父親面前表現得多順從,他安靜順從的外表下居住着一頭野獸,是被用皮鞭和鮮肉囚進鐵籠的野獸,那野獸面龐之上仇恨人類的眼睛從未熄滅過。他最近脾氣越來越不好,勾頭注視着長滿裂紋的地面,好像看見了千瘡百孔的心。
天色還未全黑,天橋底下異常昏暗,不多時下起雨來,周赦拉上連帽衫的帽子,一聲不響地走進雨裏。
河堤上根本沒有第二個人,他是磅礴雨幕裏唯一的行走者,漸漸地路燈亮起,漸漸地四周昏黑,遠處撕開亮白的閃電,滾滾天雷轟到地面。
腳邊聚集了黑色的污水,他們将肮髒的城市洗滌發光,自己陰暗地流向地下,他随着他們逆流,也許能找到污垢的來源。
老舊路燈的注視下,周赦怔然停住腳步。
奔騰而來的積水上游,藍綠紅垃圾桶的中間,蹲着一個披頭散發的人。
他死也不會認錯,那是許嘉音,哪怕只有一個側影。
周赦擡頭打量四周,高聳的樓房中間,狹窄的小巷上空,懸滿紅色藍色不同名稱的招牌,他驚異地發現自己在不知覺間走回了許嘉音家的方向,這條巷子正是許嘉音回家的路徑之一。
這附近全是廉價賓館和酒店,夜深了路上幾無人行,嘩嘩啦啦的雨聲充實着整個天空。
他竟在這裏遇到了許嘉音,漫無目的行走的盡頭,竟然還是許嘉音。
出于骨子裏下意識的反應,周赦躲進了建築後。
不管發生什麽,不管經歷多少,他這卑賤的血液啊,在見到許嘉音後還是情不自禁地沸騰,加速的究竟是雨水下落的速度,還是他砰然亂撞的心跳?
他小心翼翼地貓出身子,偷偷看蹲在路邊的許嘉音。
許嘉音沒有動作,他靜默地蹲在泥水裏,好像一袋被遺棄的毫無價值的垃圾。
周赦擦了擦臉上的雨水,深呼吸一口,踏進了小巷。
他只是想走近看看,他不知道他喜歡的人這是怎麽了,怎麽會跑來這裏,怎麽會這樣蹲在地上,他裝作路過的行人,只敢用眼角的餘光謹慎偷看。走得進了,他越發确定沒有認錯,那就是許嘉音,盡管那個人雙手環保膝蓋,整張臉埋進臂彎。
周赦不由自主地放慢腳步,遠處一淌水泛着亮堂堂的波紋。
他逐漸走近,走到了面前,又逐漸走遠,走到了前面,忽然,身後傳來沙啞的呼喊:
“喂——”
周赦脊背一僵,腳步停在雨裏。
“喂,你有煙嗎?”
那是那時許嘉音與他說的第一句話,也是他暗戀許嘉音的生涯裏,第一次和許嘉音說話。
他手掌發麻,無措地轉過身,“沒、沒有……”
雨的絲線紛繁,許嘉音失望地低下頭去,嘴角的淤青一閃而過。
周赦心裏顫顫地抖了抖。
他明白,他只是被當作普通的過路人,許嘉音的世界裏,從來沒有絲毫他的記憶。
許久躊躇,他走回許嘉音面前,緊張地伸出手去,“我只有這個,你要嗎?”
許嘉音就像那病床上垂死的患者,極其疲憊地擡起頭,看向他攤開手心裏的一顆糖。
雨水打濕了糖果的包裝紙,幸而那是防水的塑料皮,裏面裝着随處可見的果味硬糖。
周赦心底發顫,生平第一次,許嘉音正眼看向他。
然而他很快發覺那雙眼睛迷茫無神,只有嚴重喝醉的人會露出那樣的眼神,雨水沒能沖走許嘉音臉上的酒暈,他伸出雙手看了看,那雙手遍布傷口和泥污。
他愣愣地搖頭,“算了,我手髒。”
周赦收回糖果,撕拉一下扯開,重新遞過去。
他不說話,雙頰通紅得比許嘉音更厲害。
雨沫在路燈裏飛旋,他靜默的堅定地送出那顆糖,眼裏閃着不容拒絕的光。
許嘉音呆呆望着他,雙手按進泥裏,像只小狗那樣爬過來,從他手心叼走了那顆糖。
灼熱的舌尖一掠而過,周赦心跳飛快,至今他還記得路燈照耀下,許嘉音濕漉漉下垂的睫毛,以及藏在睫毛下黯然的光。
他悶悶道:“謝了。”
周赦将掌心藏進懷裏,像最正常最普通的路人那樣點點頭,轉身朝巷子出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