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蔣誦那時沒想死,答應她不過是孤注一擲的賭氣。
青春期這個年紀,大都想不到從樓上縱身躍下的後果,死亡只是一場自隕的報複,她把精力都用在寫遺書上。
特地去買淺綠色的信紙,背景是馬上就要到來的春,橫格周圍暈染着淺淺的細雨和青草,帶着淡淡的花香味。
她承認,寫信的時候心裏上演一出悔不當初的大戲。
失去至親是世間最痛苦的刑罰,看到這封字字泣血的遺書,是個人都會捶胸頓足。
過往對孩子的忽視和苛責會變成一把鈍刀,每個字都是握住刀柄的手,一下一下直紮心頭,且永生不止。
她沉浸在過往的委屈裏,把所有能想起來的不公平都無巨細地寫出來,洋洋灑灑鋪滿五頁。
陳欣欣卻提前了。
淩晨三點,警笛和救護車的聲音在小區裏尖銳鳴叫,蔣誦從沙發上驚醒,連忙披上舊外套,腦子還混沌着,人已經跑到窗邊。
寂靜冬夜,樓下圍着黑壓壓一群人,陳欣欣媽媽的聲音像指甲劃過黑板,凄厲又刺耳。
“好啊,好啊!你去死,就當我白生養了你,你想讓我後悔是嗎?你這個逃兵,就算今天沒死,以後到了社會也是個廢物…”
陳欣欣說得沒錯,她家人到這種時候也在想着臉面,為了不在這麽多鄰居眼前失态,不知從哪借來的一股氣,挺直後背,對已經沒有呼吸的女兒放狠話。
“死了也好!死了我清淨…”
這畫面和她想象的截然相反,一股寒意從腳底竄起,瞬間遍布全身。她忘記呼吸,牙齒止不住打戰,想到在此之前的自以為是,眼淚連成線地流下來。
門開,徐麗華和蔣大呈從現場回來。弟弟的卧室門緊緊關着,他們腳步沉重,能驚醒的也只有睡在沙發床上的蔣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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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人在意她醒與否,兩人直接回了卧室。
救護車走了,警車也走了,人群稀稀拉拉散去,蔣誦定在窗邊,一動不能動,像被抽幹了力氣。
卧室傳出說話聲,沒有刻意壓低。
徐麗華對從小看到大的孩子猝然離世沒有表露出痛苦。她憤怒,咬牙切齒,恨不得跟着殡儀車沖陳欣欣抽她幾大鞭。
“現在的小孩可真夠脆弱的,咱們小時候,飯吃不上,還沒有衣服穿,那麽困難,不也咬牙熬過來了。”
“就這麽不管不顧跳了,讓她媽以後怎麽辦,簡直狼心狗肺,一點也沒為父母考慮。”
蔣大呈嘆了口氣,習慣性沉默。
他總是這樣,對一切都漠不關心,不管是外面,還是家裏,他像租住在這兒的旅客,按時上交工資是對他的唯一要求。
只有在不得不出聲的時候,才會嘆一口氣,或者唉唉兩聲,以示他在聽。
徐麗華得到回應,馬上喋喋不休:“她有什麽理由去死,我生平最看不起這樣的人,祖宗似的供着,還花錢供她複讀,真是過多了好日子慣出來的臭毛病。”
蔣大呈罕見地搭話:“一時沒想開,可能跳下來時也後悔了。”
會後悔嗎?
蔣誦立在窗邊,看着微弱的路燈暗光,想到那天午後,陳欣欣站在公園的常青樹下,面無表情地嘲笑打算去買信紙的她。
“你不會真以為他們會為你流眼淚吧?”
說完,随手拿出一根煙,叼在嘴裏點燃,深吸一口,眯眼享受。
這模樣一點都不像高中生,倒像是參透世間冷暖的哲人,連要去赴死都表現得這麽平靜。
“蔣誦,別幻想,他們不鞭你屍就不錯了。”
陳欣欣才不會後悔,她早就預判了墜落以後的結果,此刻或許在虛空中冷笑,對熱烈談論或冷漠控訴她的人豎中指。
很奇怪,蔣誦答應她的時候沒想死,在她死後,聽到許麗華感同身受的怒斥,想到自己只會換來比這更多的辱罵,最後一絲期冀也消失,忽地對這人世間沒有了留戀。
拼死祈求的親情此生都不可能降臨,她只是被要求付出的工具,身上唯一能換來笑臉的東西,是她攢了半年的工資。
和着眼淚寫完的長信也變成笑話,她狼狽地把信從抽屜拿出來,趁天還沒亮,下樓,蹲在那一攤已經凝固的血跡旁邊,一張一張地燒掉。
大年初七,她把錢換成現金,坐上通往東林的飛機。
***
不知什麽時候睡過去的,醒來天已經黑了。
這邊的日落很早,她看着全黑的窗外,愣了一會才清醒。
身處陌生的地方,總産生迷茫的割裂感,數好的錢散落在淺黃色的床單上,有兩張被她壓在身下,過了好久才像樹葉似的從衣服上飄下來。
她一張一張撿起,像撿起在流水線幹活的回憶,手指仔細地碼齊,抽出兩張,剩下的放回錢包,塞進行李箱的夾層裏。
還剩三千五。
前幾年流行一個春晚的段子,問最痛苦的事是什麽,喜劇演員一板一眼地說:“人死了,錢沒花了。
仔細一想,确實挺痛苦,尤其是她這種辛苦賺了錢,卻從未享受過的人。
這三千五百塊,對她來說,是死亡倒計時的沙漏,她暗自決定:最後的這段日子,一定要無所顧忌地愛自己。
北方這種寒冷季節,還是春節期間,吃壽司的人很少,偌大的前廳,只有她一個客人。
粗粗掃了眼菜單,揚起手指點了鳗魚和三文魚雙拼,又要了一杯清酒。
老板是個三十多歲的中年男人,見她獨自來吃,還送了她一個果盤。黑美人西瓜切成片,摞成金字塔的形狀,上面插着一個黃色小旗。
她全部吃完,結賬時老板随手從收銀臺下抓了把糖塞給她,笑眯眯地說:“新年快樂,請你吃糖。”
蔣誦從不吃糖,愣了一下,趕緊拒絕好意:“不了,謝謝。”
老板熱情不減,糖果連帶着找回的零錢一起塞到她手裏。
“嘗嘗吧,這是我從國外背回來的,這邊買不到。”
最後還是收下了,糖揣進兜裏,鼓鼓囊囊的,她把手放進兜裏,糖抓在手裏。
從店裏出來,長街燈火通明,她呵出一口白霧,仰頭看天上的月亮。
今天初九,月亮缺了一小半,害羞似的隐在薄薄的雲中,時隐時現,許是街燈太亮,這月光也被襯得暗淡。
蔣誦打了個寒噤。
離開的時候沒拿手機,切斷一切與外界的聯系,租的房子沒有電視,天氣預報也不知道從哪裏看。
壽司店離租的房子七八分的路程,越往前走越黑,居民區路燈不亮,連地面有幾個坑都看不清楚。
拐進小區門口的超市裏買了幾瓶水,又買了點零食,壽司吃完胃裏冰涼,想了想,捎帶着買了個熱水壺。
屋裏其實不暖,那天覺得暖也許是一路太冷的緣故,她捧着還燙手的熱水,走去陽臺,斜靠在微涼的窗邊。
時間還早,因為脫離了通訊設備,沒有娛樂活動,黑夜變得無聊又漫長。
她倒不覺得焦躁,好似繼承了陳欣欣臨死之前的淡然,靜靜地看着小城夜色,偶爾低頭吹了下杯沿的熱氣,抿一小口。
來這兩天了,這個小區在城市的最邊上,東邊是大片的農田,現在是農閑時期,只看到覆蓋的大片皚皚白雪。
小區老舊,人比她想象得還少,她租住的這個單元,一共十二家住戶,卻只看到包括她在內四家有住人的痕跡。
一樓住的是個老奶奶,二樓也住着人,不過她沒見到,是從門上貼着嶄新的春聯猜測的。
再往上,全都是黑色的窗口。
除了對門。
在她剛到的那晚,就知道對門有人住。深夜,沉重的腳步聲直達門口,她睡客廳十幾年,睡眠很淺,有一點聲音就會驚醒。
心跳加速,仔細聆聽,心裏想了無數可能,卻沒等來敲門聲。
一分鐘不到,牆壁另一端就傳來震耳欲聾的DJ嗨曲。
已經連續兩晚了。
饒是蔣誦心如死灰,也沒辦法忍受這種難聽到心煩的土味嗨曲,而且分貝巨大,已經到受不了的程度。
她喝光杯裏的熱水,看着前面樓宇只有幾家亮燈的蕭瑟夜景,心下了然,怪不得沒人投訴,隔了幾層樓板,能不能聽到都是兩說。
特意等到半夜,腳步聲和嗨曲都沒出現,她縮在被子裏,眼皮越發沉重,待清醒時,天邊已經微亮。
起床,洗漱,心裏盤算着出去吃點什麽,剛推開門,正好撞到走上來的男人。
他似是沒想到這個門會開,條件反射地彈跳出去,跌下兩節臺階,手臂大展,緊急抓住樓梯扶手。
安全後,才想起沖這驚險一幕的罪魁禍首嚷嚷。
“毛病啊,突然開門。”
蔣誦一只腳在門外,身體還卡在門中間,她也吓了一跳,對這種突發狀況大腦一陣短路。
完全是身體本能在道歉:“對不起啊。”
男人站穩,嫌棄地看衣角沾到的浮灰,随手撣了撣,眼神不善地上下打量愣住的蔣誦。
同時,蔣誦也在看他。
寸頭,窄臉,人很瘦,上身穿着黑色羽絨服,扣子沒系,裏面是夏季運動短袖,一截腰帶垂在胯骨旁邊,緊身破洞褲,腳踩…雙C平底單鞋?
蔣誦的腦海裏立刻浮現一個詞:精神小夥。
只是這個形容詞在他身上不夠準确,畢竟精神小夥是土氣裏摻着點自以為是的時尚品味,圈地自萌,不會影響別人。
眼前這個呢,怎麽這事沒完了似的,還撸起袖子朝她過來了。
蔣誦快速縮回屋裏,嘭地關上門。
緩了幾秒才反應過來,竟然這麽倒黴,和流氓住了對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