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自那天早上以後,蔣誦有意躲他,下樓前耳朵貼在門縫,确定樓道裏沒腳步聲才往下走。

本想摸清他的作息規律,連續三天後發現,這人壓根就沒回來。

火鍋店的人不多,角落的靠窗小桌,蔣誦把肥牛卷從銅鍋裏撈出來,滾滿麻醬,整個塞進嘴裏,邊嚼邊想對門的男人。

他的長相已經模糊,周身散發的流氓氣質卻讓她想起很壞的回憶。

高中時,學校裏有和他很像的學生,一般都坐在最後一排,不穿校服,吊兒郎當,無視規則,頭發挑染成陽光可見的藍色紅色。

成績差是必然的,且沒人敢去招惹他們。

他們不找事都不錯了。

而蔣誦總是人群中最倒黴的那個。

校門外的死胡同裏,她被幾個人圍在牆角,男女都有,為首的是個長發女生,朱紅的嘴裏叼着棒棒糖,眼神像冰冷的爬行動物,嫌惡地打量着她。

“還愣着幹什麽,拿出來啊!”

蔣誦靜靜地看着她,把手放進校服兜,然後拽出網面,翻轉,無聲地告知:沒錢。

一個耳光直抽過來。

她半邊臉全部麻掉,因為錯愕眼神有些失焦,卻也顧不得別的了,恍恍惚惚,口腔裏都是血的腥甜。

也不知因為頭暈,還是嘴裏的味道,她彎腰,幹嘔了一聲。

吐出一口黏膩的血,後背也結結實實挨了一肘,他們打人似乎自成一套幹脆利落的流程,趁她腿軟要跌倒時,一只手薅住她的馬尾,硬生生把她提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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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生靠近,湊到她泛起指印的臉頰打量,饒有興致地發出一聲輕笑。

氣息撲在她鼻尖,一股難聞的煙味。

“姐姐~昨天不是好好地告訴你,今天要拿錢來嗎?”

事情的起因很簡單,人性裏的惡會在遇到弱小的時候突然放大,就在蔣誦不小心把水灑到她衣服上那一刻開始。

“我那件衣服可是迪奧的,哦…不好意思,你知道迪奧嗎?”

周圍一起完成暴力的幾個人,不管是知道迪奧還是不知道,都對她發出哄笑聲,蔣誦頭皮劇痛,眼淚完全是生理性的。

臉頰發燒,她又吐出一口紅色,無力地說:“衣服我會洗幹淨。”

剛說完,頭皮加倍劇痛,劊子手用盡全力,沒有一點轉圜餘地。

“在這裝什麽可憐,你弟是蔣鴻儒吧?他出手可大方了。”煙味靠近,含笑的女聲在她耳邊低聲:“對了,你灑水那件迪奧,就是他送我的。”

……

東林是不高級的小地方,沒有迪奧。

街邊有外貿小店,門口的支架挂滿衣服,上面貼着随意撕下來的白色紙殼,黑筆醜字寫着:特價棉服99一件。

蔣誦在臺階下駐足,果然引起嗑瓜子的老板娘注意。

女人推門,嘴上是明豔的紅色,頭發卷毛毛的,用一個鯊魚夾固定,熱情地沖她揮手:“來,孩子,進屋看,屋裏也有。”

到底沒抵抗了這種熱情,主要是那聲脫口而出的‘孩子’,蔣誦是孩子的時候,從來沒人把她當孩子,這樣的稱呼對她來說,既陌生又充滿誘惑。

她進屋。

門口燃着香薰,一股淡淡的甜味,牆壁挂滿各色的外套和秋冬針織,中間的空地兩排架子,上面滿滿登登的小衫和特價清倉。

老板娘上下掃她一眼,從層層疊疊挂着的衣服裏拽出一件白色,直接在蔣誦上身比量,看着鏡子裏的她說:“你皮膚白,還瘦,秀氣好看的學生樣,就得穿白色。”

蔣誦下意識躲避鏡子裏的眼神,尤其是聽到老板娘對她的形容,心情複雜。從廠裏回家的時候,剛一進門,蔣鴻儒就管她叫緬甸猴子。

沒想到,只隔了不到半個月,她卻在異地的服裝店裏重拾學生身份。

大概是暖色射燈,貴價穿衣鏡,加上嘴甜老板娘共同努力的結果,她笑了下,沒接這件衣服。

擡頭打量挂滿衣服的牆壁,“有黑色的嗎?”

老板娘笑着答應,利落地把白色挂回原處,“黑色也有,但是你這年齡,穿黑色沒白色打眼兒。”

蔣誦能聽懂正常語速的普通話,對這種語速極快的,摻雜只有本地人能聽懂的方言,琢磨一下沒懂。

她不好奇,也沒細問。

直接說:“黑色耐髒。”

“白色也好洗,扔洗衣機裏轉一圈就幹淨。”

“沒有洗衣機。”

“啊…”老板娘身形一頓,很快恢複笑臉,随手抽出一件黑色亮面短棉襖,“那就試試這件,不用洗,濕毛巾擦擦就行。”

推開服裝店門時,蔣誦第一次體會到什麽叫被溫暖包裹,老板娘出來送她,她把脖子縮進高聳的毛線領裏,小聲問:“今天多少度?”

老板娘掏出手機,随手遞給她看,氣溫直接挂在屏幕上。

顯示:東林-16度。

***

東林真的很小,像個被世界遺忘的小城。

她這幾天報複性的吃東西,胃時不時抽痛,總有一種積食的難受感。今天買了棉襖,暖和了,可以在外面長久逗留,所以特意繞遠路,多走一會兒。

城郊道路寬敞,行人幾乎沒有,這種春節期間,沒人樂意舍掉阖家團圓出來吹冷風。

一直走到城市邊緣,再往前就是大片村落,炊煙袅袅,正是做晚飯的時間,空氣雖凜冽,卻摻雜濃郁飯香。

蔣誦深吸一口氣,停在城鄉接壤的邊緣,靜靜地注視遠方。不理會眉毛和睫毛挂着的白霜,她像個孤獨的過客,怔怔地看着青色的天空,和被雲蓋住光芒,白色圓盤一樣的落日。

回小區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樓與樓之間很狹窄,只能通行一輛車,身後亮起車燈,她低頭往路邊挪,那車卻在開過來時減速,和她平行。

蔣誦轉頭,看到一輛破破爛爛的五菱宏光,車前臉被撞出兩個醜坑,車燈僅靠着一根線連着,晃蕩着,卻還堅強地發出黃光。

車窗半開,開車的男人伸着脖子看她,四目相對,他眼神一亮,沖她喊:“哎,你是不是對門那個?”

蔣誦心咯噔一下,身體在向她警示危險,下意識腳步加快。

面包車也晃蕩着提速,男人喋喋不休:“你躲什麽啊,我問你是不是對門,李大臉房子啥時候租出去的,要你多少錢?”

再往前走幾步就是單元門,車子漂移似的停在靠牆邊,開門聲,腳步聲,一齊從她耳後傳來,想到等會兒要和他單獨從一樓走到六樓,蔣誦心底升起一股煩躁。

腳步急促,男人的指尖搭在她肩膀,同時,右側的花園裏也傳來人聲。

是住在一樓的奶奶。

她白發,個子不高,身上穿着深紫色夾襖,有些駝背,看着栅欄外的兩人,嗓門很大:“沈小子,你要幹啥?”

沈小子應該就是叫身後的男人,聽到問話,肩膀的手馬上縮回去,他嘿嘿一笑,語氣是熟識的随意。

“姨奶啊,吃飯沒呢?”

離得近了,這才仔細打量老人的臉,七十多歲的模樣,滿臉皺紋,眼皮也耷拉,讓本就不大的眼睛變成三角形。

她哼哼兩聲,瞥了眼愣在旁邊的蔣誦,沒好氣地說:“這又是哪家閨女,你纏着她幹啥?”

蔣誦難得有人撐腰,快步離開,男人轉頭看了眼慌張的背影,臉上還是那副吊兒郎當的樣子。

“什麽啊,她住咱樓上,租的李大臉房子,我對門!”

老人看樣子是不信,卻沒再糾結,說話變成軟了聲調的絮叨:“灼啊,你媽沒得早,你爸也沒長心,你啊,掙得錢別再胡花了,攢點娶老婆吧。”

沈灼笑了下,擡頭,認真地看樓道裏依次亮起的聲控燈,無所謂地說:“時代變了,現在流行打光棍,你老了,不懂。”

話音剛落,一個禿頭掃把就打在他身上,老太太看着幹瘦,力氣卻不小,她氣急敗壞的邊打邊說:“打光棍你就別去招惹小姑娘,你這名聲都要臭出省了,還在這混,成天不學好…”

沈灼閃躲着,鬧心地揚手擋,這掃把簡直和棍鐵棍一樣,一下一下直往骨頭上敲,疼得他想罵髒話。

反手抓住,瞪着眼睛看打得正來勁的老太太。

“我就混,怎麽着吧!”

……

蔣誦把窗戶緊了緊,樓下的吵鬧聲馬上減弱一半。她站在窗邊,看一老一少在那拉扯,突然有種自己是逃兵的羞恥感。

有人幫忙解圍,她什麽都不說就走了的行為實在差勁。

以前,她被欺負的時候,總幻想有人看到她的困境,像超人一樣從天而降,把她從泥潭裏解救出來。

為此,她在心裏把所有的神明祈求個遍。

上帝,佛祖,玉皇大帝…

或許是這個世界太大,她又太弱小,卑微的祈求傳不到雲端。後來,被混混堵在胡同裏已經是家常便飯。

雖然這段日子聽起來像地獄一般,實際她心裏并沒有太大的心理陰影,畢竟挨打挨罵這件事對她來說早就習慣了。

小時候被爸媽打,初中之後才變少,到高中的時候被霸淩,連她自己都感嘆,這簡直就是水到渠成的無縫銜接。

現在回想,她人生的每個階段都在盼望。

小學時盼着上初中,總覺得到那時候就能稍微自由,或許還能有自己的房間;上初中了,她還是睡在沙發床上,就改成盼着上高中,或許可以住宿。

後來,上了高中,生活并沒有多大變化,還是那張沙發床,因為長了個子,床短了很多,睡覺的時候小腿垂下一半。

徐麗華看到了,笑着說:“對付睡吧,等畢業了你就不在家了,到時候你喜歡睡哪兒自己安排。”

那時,她才明白,在這個家裏,從來沒有她的位置。

她才是借宿的那個。

現在,她失去了盼望的能力,只剩心平氣和地等待。

彎腰,打開行李箱,從錢包裏抽出兩張,重新數了一下剩餘。

還有兩千四百塊。

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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