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

沈灼的面包車停在樓下。

晚上九點,時間還早,整棟樓卻陷入黑暗,沒有一個窗口是亮的。

六樓的窗戶隐在夜色中,朦朦胧胧的一片黑,他叼着煙,胳膊支在車窗邊沿,煙霧快速散開,他眯眼,怎麽都看不清。

心總是不能落定,焦急地懸在半空,像要發生什麽可怕的事。

不自覺地念叨:“不會真吊死在屋裏了吧。”

這個想法一浮現,轟的一聲,心底某處廢墟再次坍塌。

夾着煙的手指有些抖,煙灰落在車窗的縫隙裏,他驚出一身冷汗。

空氣寂靜無聲,小城似乎無人存在,只有他一個人是清醒的,被空氣裏的濕寒一刀一刀割着皮肉。

刺痛把他拉回十五年前的春天。

山頂的積雪融化,那天下着小雨,河裏漲了水。

天地連成一塊水鏡,前路模糊不清,他拼命跑着,眼裏不知是淚還是雨。

道路泥濘,手心的糖紙硌得肉生疼,他累得喘不過來氣,忽地被一個人男人撈進懷裏,厚實的手掌重重地拍了下他屁股。

“你這小子,瞎跑什麽。”

身體被堅固的手臂禁锢,那人還在說。

“別去了,你媽撈上來了,看着怪吓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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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聲不吭,像一頭有蠻力的牛犢,掙脫男人向河邊瘋跑,還沒到,就聽熟悉的男聲在嘶啞吼叫。

“你他媽的還坐地起價。”

他倏地停住腳步,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眼前是幾個推搡的大人。

沈海在正中間,他扯着一個細瘦男人的領口,張嘴就罵:“說好的一大一小一百塊錢,現在大的撈上來了,小的呢?你他媽想訛我是不?也不去打聽打聽我是誰。”

細瘦男人也不是吃素的。

“你說一大一小,小的那麽點,水一沖都不知道沖哪去了,再說了,跳沒跳下去都兩說呢,誰看到了?”

沈海個子矮,跳起來給他一巴掌,吐沫星子橫飛。

“最多給你加五十,撈就下去,不撈拉倒。”

旁邊的街坊看熱鬧,虛虛地做出拉架的樣子,七嘴八舌地勸着:“撈吧,小雨那孩子可憐啊,不能讓她在外面游蕩。”

“是這麽回事,不過這天氣不好撈,加錢也正常。”

“漲水了,都不知道沖哪去了。”

“……”

大人沉浸在講價的氛圍裏,沒人注意沈灼也在。他手腳冰涼,身體不能動,嘴張着,艱難的呼吸,眼睛定在平躺在旁邊的女人身上。

她不再嘆氣,不再哀傷,只是靜靜地躺在河灘上。

有些認不出來了,紅衣濕漉漉地包裹着身體。很奇怪,在他記憶裏是極瘦的女人,此刻竟然很臃腫,常年蠟黃的臉,現在也白得透亮。

他想喊媽媽,卻叫不出聲,想過去搖醒她,卻動不了,只有眼淚,不受控制地從眼裏流下來。

忽然,他被粗魯的男人拽住脖領,頭頂的吼叫震耳欲聾。

“老子不撈了,就當我沒生,死了一個還有一個,不怕沒人給我養老。”

男人粗暴地拽着沈灼,把他從滿是泥污的河邊拖走,女人靜靜地躺在那,常年抱着她褲腿的女孩不在這。

她才四歲,總是怯怯叫他哥哥的小女孩,竟然不在了?

男孩流幹了眼淚,終于發出凄厲的喊聲:“沈雨!”

昏黃的燈在頭頂搖晃,樓道寂靜,只能聽到鑰匙試探的焦急聲,沈灼控制不住自己顫抖的手,怎麽都不能把鑰匙插進去。

急得一頭汗,甩手抽了自己一個耳光。

心裏想了無數種可能,卻不敢深想,每一個可怕的場景後面都跟着他的無聲祈禱。

不會的,不可能的。

咔嚓,門終于開了。

樓道裏的燈光倒映在漆黑的室內,他的影子高大修長,跌跌撞撞地沖進來,摸牆開燈,四下搜尋瘦小的身影。

客廳,廚房,洗手間,都沒有人。

她不在這?

卧室漆黑,沒摸到開關,好在今晚的月亮很大。清冷的月光照進陽臺,他看到床上的被子平平整整,沒有睡過的痕跡。

好似無人來過,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幻覺。

大腦一片空白,他腿有些軟,無力地癱在床上。現實和回憶交織,沒被救上來的女孩在他眼前再次消失。

他像被抽走全身的力氣,軟軟地倒在床上。

身下有些硌,不正常的硬度,不等他反應過來,被子下就傳出忍痛的聲音。

“不好意思,你壓到我腿了。”

……

深夜,頂樓亮着燈。

熱氣氤氲,薄皮餡大的肉馄饨,十幾個,像圓胖子似的飄在碗裏。

一只瓷白湯匙在熱湯裏攪啊攪,攪破了馄饨皮,攪得沈灼火起。

他不耐煩,“你吃就好好吃,不吃就放下。”

蔣誦坐在床墊上,前面擺着木凳,上面放着一個大的藍邊白瓷碗,她用勺子舀了一點湯,放在嘴邊吹了吹,小口喝進去。

好鮮!

沈灼看她喝了湯,起身準備去客廳,卻忽然被女孩的手拉住衣角。

她穿着薄睡衣,身上披着他的破被子,想到他剛才那麽失态,不禁疑惑,在這個世界上,真的會有人因為她的離開而恸哭嗎。

她的臉也不像平常那樣冷淡,藏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眼睛看着他,小聲說:“你剛才哭啦?”

“沒有啊。”他掩飾地抹了把臉。

“我都看到了,你臉上有水。”

“是汗,上樓累的。”

“那眼睛怎麽也紅。”

“熬夜熬的。”

“放屁,明明就是哭了。”

沈灼‘嘶’了一聲,臉拉得老長,“好好說話,這都跟誰學的。”

“跟你。”

蔣誦一條腿垂在床邊,另一條縮進被子裏,舀了個馄饨,囫囵個地放進嘴裏,故意挑他不愛聽的說。

“放屁,草,這不都是你的口頭禪。”

沈灼當然不認,急哄哄地反駁:“你放屁,我從來不說髒話!”

話音未落,就看到女孩眼裏一閃而過的笑意,他掉進圈套,無語地翻了個白眼,惡聲惡氣地催她快點吃。

蔣誦舀了最大的那顆,直接放進嘴裏。

肉香充斥口腔,空了好久的胃裏也湧進暖流,她一口接一口地吃着,細品着來自深夜的安穩。

不知怎的,那件事也變得不那麽迫切了。

第二天一早,沈灼要出門,臨走時照例要把她扛下樓。

手伸過來,手腕卻被蔣誦抓住,随着她擡起,上移,男人溫熱的手掌結結實實地落在單薄的左胸口。

四目相對,沈灼莫名其妙,手指動了動,脫口而出:“這麽小啊!”

蔣誦:“……”

“小有小的好處。”

他後知後覺,手掌倉皇地撤回來,手指揉着太陽穴,“沒完了是吧?你這未成年,怎麽還不知好歹呢。”

蔣誦擡頭,不自然地挺起肩膀,“你不能按照胸部大小推測我的年齡。”

沈灼有事要忙,本來就沒時間,她還在這說些有的沒的。

耐心迅速耗盡,沒好氣地吼:“和那沒關系,我是按腦子,聽清楚,腦子!你幹點成年人該幹的。”

女孩對這樣的激烈語氣沒有反應,淡淡地說:“好吧,城東河上的冰層,還要等多久才能化啊?”

這句話沒得到回應,沈灼不管她願不願意,直接攔腰把她扛在肩上。

面包車一路疾馳,他的手握着方向盤,後槽牙咬得緊緊的。

***

連續幾天,蔣誦都像一袋大米似的被他扛上扛下,白天把她放在店裏盯着,晚上再把她拉回去,不許她一個人住。

看起來簡直沒有道理,蔣誦卻沒再表現出抗拒。

是很不自由,好處是三餐都變得規律,不用費心考慮吃什麽,早中晚到飯點,他都會合理安排好。

不過是定量的。

她吃完一大碗面,又把湯都喝了之後,眼神透出還想再吃的意願,卻只得到沈灼毫不留情地吐槽。

“你跟飯有仇啊?”

蔣誦把碗放下,舔舔嘴唇,“沒有。”

“那就記住,這頓吃完還有下頓。”

……

晚上回去,音響也不開了,沒有電視,室內安靜。沈灼在客廳打地鋪,這會兒正窩在被子裏,手機橫屏打游戲。

餘光閃過一個虛影,他下意識接住。

輕薄,紗料,兩根細肩帶,末尾處是兩個小蝴蝶,布料還溫熱,似乎剛從身上脫下來。

他沒空理,扔到一邊,專注地盯着激戰正酣的手機屏幕。

蔣誦瘸着腿,慢慢悠悠地蹦過來,男人沉浸游戲,對此不為所動,她支着胳膊坐下,往那邊挪。

腳搭在他腿上,語氣輕柔:“沈灼,幹嘛呢。”

游戲正打到奪塔的關鍵時刻,他弓着身子,目不斜視,連嘴唇都跟着用力,“長眼不會看啊。”

“游戲有什麽好玩的。”

“……”

今晚沈灼連輸三局,耐心本就不豐裕,撒氣似的,拇指用力點住大招蓄滿,狠狠放出去。

歸根結底,也是現在的網絡環境太差,導致一些心智還沒成熟的孩子鹦鹉學舌,才多大點就會說這些惡心人的話。

他抿着嘴,一副已經被惹毛的樣子。

“再說一句我就打你。”

蔣誦沒被吓住,不怕死地往前湊,一條腿不方便,有些笨拙地伸出手臂,圈住他的脖子,挂穩,微笑,沖他眨巴眨巴眼。

“今晚,我都聽你的。”

激戰的游戲因為這幾秒的錯愕局勢急轉直下,她剛說完,手機屏幕就變成黑白色,中間顯示巨大的OUT。

真是要被她氣死了。

沈灼血氣上湧,把手機扔到一邊,手一把扶住面前女孩的腰,突然微笑,目不轉睛地盯着她的臉。

語氣誘惑:“你再說一遍。”

蔣誦似是被看透,心跳突然加速。她第一次這麽近距離接觸男人,湧動的喉結,寬闊的肩膀,陌生的荷爾蒙氣息像潮水般把她淹沒。

她手指有些抖,收起玩鬧的心思,眼神飄忽,“我說…今晚,你要做什麽,我都聽你的。”

男人挑起眉,勾起一抹危險的笑。

“這可是你說的!”

十分鐘後。

近郊的平房開了燈,爐火剛點着,沈灼腰上系了圍裙,一趟一趟地從保險櫃裏拿出板筋,肋條,雞頭,實蛋,還有一整根…牛鞭。

蔣誦坐在椅子上,面前的桌上堆着一盒鐵簽子。

“還愣着幹什麽,幹活啊。”

沈灼把切好的肉挪到她手邊,語速極快地指導:“這種紅肉穿四塊,帶一塊白的,旁邊這個穿五塊,實蛋穿三個,雞頭兩個,快點動手。”

蔣誦被他拉到這時,就覺得事情不妙,這些生肉黏黏膩膩的滲出血水,空氣裏也彌漫一股冷冷的腥氣。

好煩。

見她不動,沈灼也不急,熟練地處理牛鞭,最後用菜刀均勻地切成薄片。

“是你說今晚全聽我的,可別說話不算數。”

蔣誦把手縮進袖口裏,轉過頭,悶聲說:“我才不想幹這個。”

“你想幹那個,我不想,我想幹這個,你不想,你得先滿足我想幹的,我才能滿足你想幹的,聽懂沒?”

蔣誦皺眉,冷眼看他。

“你是不是有毛病?”

沈灼把切好的牛鞭擺在她面前,“現在是你有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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