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

四月了,大地還是沒有春的跡象,風呼號着,黃沙漫天。

蔣誦的腿好得很快,能站起來踮着走,大概是因為被迫遵醫囑,生活變得規律,營養也搭配得當的緣故。

清早,平房裏的爐火剛點着,屋裏還有些冷。她坐在靠窗的角落,頭發幹淨地梳到腦後,紮起一個小的揪揪。

桌子上擺着批發來的大袋餐巾紙,她拿出一沓,放進盒子裏,蓋上,如此反複。

沈灼在廚房不曉得在忙什麽,她全都裝好後,放在旁邊,刻意忽略小腹的墜痛,又拿出厚厚一摞。

極有耐心地一張張展開,鋪平,直到有了厚度,再對角折起,壓成一個長方形。

門突然被撞開,她條件反射,嗖地一下把紙塞進衣服裏,再擡頭看來人。

是吳玉東。

他的黃毛染成了黑色,看着順眼很多,而且今天不知怎麽,穿得特別正式。白襯衫配西裝,領口打着一根紅色領帶,看着挺喜氣的,臉卻頹喪到不行。

剛進門就哀嚎:“灼啊,我不活了。”

沈灼從廚房探出頭,見是他,又轉身回去忙,聲音透過簾子傳出來。

“滾蛋。”

蔣誦眼神閃了閃,捏緊折好的餐巾紙,單手扶着桌角站起來。吳玉東碰壁,正準備換一個人傾訴時,她說:“我先去個廁所。”

從廁所回來,兩個男人已經對坐喝酒了。

蔣誦慢吞吞地走過去,聽到吳玉東正因為相親失敗大吐苦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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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操啊,我他媽就是圈裏長得最醜的豬,被那幫無情女人挑來揀去的相不中…”

沈灼餘光看到蔣誦回來,在桌下踢了一腳哀嚎的男人,嫌棄地說:“注意點素質,說話怎麽總帶髒字。”

這話說得吳玉東眼淚差點掉下來。

“我這髒話不都是你一句一句教的,你怎麽還裝上聖人了。”

蔣誦拉過椅子坐下,面色沉靜,就像沒聽到兩人的對話。

沈灼收回視線,語重心長地和他講道理。

“我是說你平時也要文明用語,這樣風評好了,小姑娘才會看上你。”

“屁吧,我來的路上突然想通一件事情,我現在的慘敗,要追溯到二十四年前我剛出生那會兒,我爸給我起的這個b名字。”

沈灼靠在椅子上,對他大清早就說醉話很無語,“你坐着,我先去忙了。”

還沒站起,就被一雙肥手壓着肩膀坐下。

吳玉東給他倒了一杯酒,惆腸滿腹地說:“我覺得吧,人的命運和名字息息相關,就比如我吧,吳玉東,你讀着,是不是一下子想到…”

他說到關鍵處忽然收聲,小心地看了眼旁邊沉默的女孩,試探地問:“關于那方面的知識是可以說的吧?”

沈灼沒耐心,“有話快說!”

“你們聽,吳玉東,就是無欲,我都沒有那種欲望了,還相啥親呢。”

蔣誦擡頭看他一眼,挺胖的,大臉,小眼睛眯眯着,嘴唇倒挺厚。此刻這厚嘴唇正快速開合,嘚嘚地說他發現的世間真理。

“就比如怡然,你看她,從小到大怡然自得,随心所欲,沒過一天苦日子。”

沈灼端起滿杯的啤酒喝了一口,點頭說:“有道理。”

吳玉東得到肯定,更覺得自己運氣都毀在這個破名字上了,唉聲嘆氣的同時,轉頭問旁邊一直沉默的蔣誦。

“小妹,你叫啥名,我給你算算。”

“蔣誦。”

“哪個誦啊?”

“朗誦的誦。”

吳玉東立刻打了個響指,誇贊道:“你這名字多好,一聽就有文化,誦讀詩書,以後肯定上大學有出息。”

蔣誦淺淺笑了下,搖頭。

“上不了。”

“咋,你學習不好啊?”

話題越聊越深,沈灼怕吳玉東沒頭沒腦地瞎亂問,沒有爸媽的孤兒一個,一不小心就戳到痛處。

他使勁咳嗽兩聲,打斷吳玉東的刨根問底。

“來你給我算算。”

吳玉東瞪眼看他,一臉駕輕就熟的自信。

“你的名我知道啊,你本來叫沈卓,卓越的卓,早些年上戶口的時候沒這麽正規,字都給上錯了。”

沈灼點頭,假裝很感興趣:“那你說說看,命運是看最初的名字還是戶口上寫的名字。”

“當然是戶口的上寫的名字,你也是多虧了這個名字,灼,有火,與水相沖,躲過一劫;不像你妹,直接叫沈雨,看她不就…”

桌下的腳被運動鞋狠狠踩住,劇痛從腳面擴散,吳玉東眼皮一跳,暗道不好,趕緊作勢自抽一巴掌,赧然地說:“瞧我這張破嘴。”

三人對坐,只有蔣誦一頭霧水。

沈灼的臉色從剛才的勉強提起興趣變成冷淡,吳玉東也生硬地轉移話題,歪頭看外面的風沙,剛想吐槽天氣不好,卻看到剛進院子的兩個身影。

他仔細端詳,不太确定地說:“哎,那是不是你爸啊?”

蔣誦順着他的視線往外看,聽說這個平房不是他的,是他爸的,前幾天已經賣掉了,今天大概是過來催他搬走。

可惜,還沒等進屋,就被突然暴起的沈灼用爐鈎子打出去了。

吳玉東把瓶子裏的酒倒滿杯,無視外面老人的連聲咒罵,嘆氣說:“小妹,別看他這樣挺像畜生的,其實他人真的不壞。”

***

這句話到晚上就被他自己推翻。

吳玉東拎着啤酒,震驚地看着蔣誦踮着腳走進卧室,還熟門熟路的把門關上。

呆滞過後,他一把拽住剛坐下的沈灼衣領,從牙縫裏蹦出一句:“你可真是畜生啊。”

沈灼心情不好,本想着他心情也不好,正好一起喝酒解愁,這酒瓶還沒開呢,就喜提畜生稱號,直接伸腿給他一腳,反罵:“你才是畜生。”

吳玉東瞅了眼緊閉的卧室門,小聲說:“你愛認妹妹也就算了,怎麽還認到床上去了。”

沈灼迅速回他一個肘擊。

“別瞎放屁,你沒看她腳傷了麽。”

“那她自己沒家啊,顯着你了。”

“沒有。”

“沒家你也不能…啊?”吳玉東忽然輕聲,盤腿坐在他旁邊,瞅着緊閉的卧室門:“孤兒?看着挺小的,多大了?”

沈灼啓開一瓶酒遞給他,伸手把音響旁邊的購物袋拽過來,從裏面拿出一袋花生米,邊開邊說:“她說十九,但我覺得不像。”

吳玉東也抓了一把往嘴裏塞,說話變得含混不清:“我也覺得,也就初中那麽大吧。”說完,咂咂嘴,很是不解:“那你咋不報警呢。”

沈灼皺眉,指了指自己的頭,“她好像腦子有點毛病,我再觀察觀察,這幾天都好點了,你都不知道前一陣,簡直…”

吳玉東正聽得認真,看他忽然閉嘴,好奇心反而更重了。

“前一陣咋了?”

“哎沒咋,就青春期叛逆那點事。”

吳玉東被吊得心癢癢,“我沒叛逆過,你跟我說說呗。”

沈灼不想透露太多細節,關于她不想活了,變着花樣的要自殺,還有她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拙劣十八禁語錄。

掩飾地喝了口酒,吐槽他:“瞎問什麽,管好你自己得了。”

“問問咋了,她也不可能一直在你這,腿好了之後呢?”

“不知道,再說吧。”

吳玉東翻了個白眼,這件事看着是好人好心,可他一個吊兒郎當的單身漢,成天拽着一個女孩在身邊,誰看了都得說幾句不好聽的。

在大城市倒行,門一關,誰也不認識誰。

東林這小地方,屁大點的三條街,街坊鄰居都互相認識,風言風語只會越傳越離譜。

他本身風評稀爛了,怎麽也不顧這小妹的名聲。

“人家以後還得談戀愛呢,和你一起住算怎麽回事啊?”

沈灼把喝完一半的酒瓶放在地上,伸手從袋子裏掏出一把花生米,一粒一粒往嘴裏送。

他垂眼,似是在心裏考慮了很久才說出來。

“我想,認她當我妹妹。”

吳玉東從他手裏搶出幾粒,一點都不意外,這種話他這些年聽得耳朵都起繭了。

“你的妹妹連起來都能繞東林一圈了。”

“這次和以前不一樣,是親妹妹,上我戶口本的那種。”

“……”

吳玉東愣住,嘴巴大張,他擡眼看了看卧室門,又看着不像開玩笑的男人,差點罵出髒話。

“你有病啊,沒有血緣關系上不了一個戶口,渴妹症是不?”

“滾蛋吧。”

“那你是出于啥心理呢。”

“沒啥心理。”

沈灼不是不想說,而是連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本來對她和別的女孩一樣,都是好妹妹,可接觸過後,他總能在她身上看到沈雨的影子。

多奇怪啊,她死的那年那麽小。

他不想承認,實際根本騙不了自己。蔣誦給他的感覺,和記憶裏的沈雨一模一樣,怯懦,自卑,渾身上下都透出對這個世界的恐懼。

好像在向他求救。

就像九歲那年,那個在門縫裏向外看的女孩,在打罵聲中長大,因為年齡太小,不知道怎麽表達恐懼,千言萬語,最後只留給他一句。

——哥,我想吃糖。

沈灼眼睛有些紅,他抽出一支煙點燃。

橙色的火光照亮長出青色胡茬的下巴,他現在不是什麽都做不了的九歲了。

而是二十四歲。

壓在心底的話,被酒意勾出,他吐出一口煙,白色煙霧在冷光下緩慢升騰,男人微醺的面頰也變得模糊不清。

他撣了下煙灰,單方面下了決定:“以後她就是我妹妹了。”

此刻,一牆之隔的卧室裏,一只手慢慢地松開門把。

屋裏沒開燈,窗外的月光也不甚透亮,蔣誦靜靜站在門口,罕見地露出迷惘的神色,對暗色的斑駁舊門輕聲喃喃。

“我才不稀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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