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北方的夏季燥熱又短暫,像一只興高采烈的蟬,熱鬧地鳴叫兩天就宣告結束。

立秋後,早晚的溫差立刻顯現出來。

夜市也因此進入倒計時。

沈灼用了一個夏天把欠吳玉東的錢還完,無債一身輕,他終于舒了口長氣,給自己放了一天假。

蔣誦放學回去,發現家裏燈亮着,不自覺有些緊張。

晚上十點,她下晚自習,每次回來的時候只有煮好的夜宵,這次卻不一樣。

沈灼正在做飯。

見她回來,随手把門口燈打開,老舊的室內瞬間染上一層昏黃的溫馨。

蔣誦放下書包,很久沒有和他共處一室,不自在的感覺越來越強烈。

走過去,看他在煮馄饨,旁邊有沒來得及收拾的面板。

她過去,用紙巾把散面摟到碗裏,面板拿去水池沖洗,鍋裏的馄饨已經鼓着肚子飄起來了,沈灼正用勺子攪動鍋底。

“餓了吧。”

“有點兒。”

“稍等兩分鐘。”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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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洗完面板,放好,馄饨也剛好出鍋,滿滿登登兩大碗。

廚房立着簡易小桌,他們對坐。陶瓷的碗裏冒着熱氣,上面飄着細碎的香菜末和蝦皮,香味撲鼻。

蔣誦舀了一顆放涼,沈灼沒有,像是不嫌燙似的直接撈出來放嘴裏,看得她直皺眉。

“吃太燙的對食道不好。”

“嗯?”他只是發出一聲疑問,連頭都沒擡。

蔣誦低頭,咬了口溫熱的馄饨,擺出心事重重的樣子。果然,他不那麽急了,直起後背,還很有耐心地吹了幾下。

廚房的燈很暗,牆上倒映着一高一矮兩個身影,蔣誦吃着,目光落在牆上的影像,小聲說:“你頭發好長了。”

他伸手抓了抓,“是哈,等會兒我推一下。”

蔣誦一聽,高興自己終于能幫他幹點什麽了。

“你有理發器?”

“有啊。”

“那我幫你理。”

沈灼有些驚訝,“你還會這個呢?”

“會。”

洗手間裏,沈灼坐在塑料凳上準備就緒,蔣誦翻出一個大的塑料袋,中間掏個窟窿,套在他脖子上當圍布。

她看着鏡子,發現這個男人的氣質,和初見時截然相反。

從吊兒郎當的小混混,變成肩負養家重擔的寡言男人,眼神裏的輕浮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成熟的沉穩。

再配上這一頭氣質長發,她突然有點舍不得。

忍不住感嘆:“好像張震哦。”

他斜眼看她,“講鬼故事那個?”

“才不是。”

“那是哪個啊,名人嗎?”

“嗯。”

他來了興趣,“帥的?”

蔣誦毫不猶豫地點頭,“超帥。”

他忽然得意,嘴角咧到耳根,認真地對鏡品味自己的臉,這樣的表情略顯油膩,直接打破蔣誦單方營造的視覺幻想。

她啓動理發器,按着他頭頂,恢複理發小妹的冷靜。

細碎的發絲一簇一簇滑落,就像秋天的樹葉,不等風來,就自動脫離枝幹。

夜市關閉,沈灼直接把設備賣了,這一舉動引來吳玉東的疑惑。

“賣了多可惜,明年接着幹呗。”

沈灼搖頭,目光看向遙遠的曠野,聲音很低:“我們明年會離開這裏。”

這句話同樣在蔣誦心裏生了根。

她雖然在這裏獲得自由,卻從來沒把這當做家,她能信任的,只有沈灼這個人。

她是班裏年齡最大的學生,沒有朋友,每天都獨來獨往,不管遇到什麽困難都咬牙忍過去。因為她知道,她一定會離開這裏。

當然是和沈灼一起。

入秋後,沈灼找了個開貨車的活,每天中午都會經過學校,蔣誦吃完午飯會在栅欄邊走一圈,十有八九會遇到他。

他會從車上下來,從栅欄外給她遞好吃的。

八塊錢一個巨大蛋撻。

已經過季的草莓。

熱乎的烤紅薯。

新出鍋的小酥肉。

……

蛋撻外皮酥脆,牛奶的甜味在唇齒間留香,就是太大,吃到最後膩得吃不下。草莓過季了,很酸,口感也硬,只是模樣好看,就能輕松把他的錢從兜裏騙出來。

有什麽在悄悄變化着。

他有時不會出現,就算出現,拿給她的東西也稍顯‘随便’,有時是一支烤熟的玉米,有時是一顆水果糖。

收入縮水,有關學習的開銷卻越來越多,不出攤之後,夥食上的變化立刻顯現出來。

蔣誦又變成早市的常客,她把校服掩蓋在舊外套裏,像長年在早市買東西的人那樣貨比三家,軟磨硬泡磨老板算便宜點。

可就算這樣,還是入不敷出。

天越來越冷了。

學校門口,一輛桑塔納停在馬路斜對面。

盛夏好似一場短暫的幻覺,綠色還沒站穩腳,就被一陣冷風吹散,小城鋪上一層枯黃。

幾個環衛工人拿着掃帚,在車輪邊圍掃,把枯葉攢起或大或小的堆。

吳玉東坐在駕駛位,他打了個呵欠,從兜裏掏出一盒煙,彈出一根遞出去。

沈灼直接推回來。

“你要是能供我抽下半輩子,這煙我就接。”

吳玉東無語地把煙塞回兜裏,沒好眼色地看着他。

“你這妹妹認的,何必呢,連煙都抽不起了。”

他是不懂,而且幾個月都沒想通,這要是娶媳婦吧,就好理解了,因為這邊的适齡小夥結婚,家裏也得拿出三四十萬。

買房,買車,風光操辦完,媳婦才能娶進門。

他呢,錢一把拿,結果多了個妹妹,還得供她上學,考上大學之後還是花錢,搞不好還得給她攢嫁妝,這是…圖的啥呢。

當然,他自己樂意,人生是他自己的,愛怎麽過怎麽過。

現在,明顯連累到他了。

今天他四叔的媳婦的表姐的兒子結婚,在村裏擺流水席,和他家有禮尚往來,但是禮份不大,人到熟個臉就行。

他握着方向盤,皺眉說:“我就随一百塊錢禮,咱們三個人去吃,結果吃回來五百。”

沈灼渾不在意,支着臉看學校方向,心裏納悶,都已經和老師請好假了,她怎麽還沒出來。

吳玉東說完,沒聽到回複,只能給自己打氣:“我一點都不覺得丢臉,真的,誰讓咱們是兄弟。”

“你要給小妹補充營養,我天天給你拿肉呗,不也能補麽。”

沈灼哦了一聲,關注點壓根沒在他的情緒上,“你家只有豬肉,內髒,太單一了,趕不上吃席營養全。”

他突然想起什麽,轉頭看他,“今天是結婚正日子,席上應該有大蝦吧。”

吳玉東握緊方向盤,咬緊後牙說:“有,但你也得控制點,別跟小孩搶。”

沈灼露出滿意的笑容,“不和小孩坐一張桌就完事了。”

說完,搖下車窗,沖剛出校門的高中女生揮手,“快跑幾步,哥今天帶你吃大餐!”

蔣誦覺得這不太體面,但也僅僅是覺得而已,當最基本的生活都已經成問題時,別人的看法是最不重要的。

特意避開小孩那桌,挑了個男人坐的桌。男人大都不注意菜品,專注吹牛喝酒,至少開席十分鐘內,桌面不像小孩聚堆的那麽慘烈。

兩個女人在上菜,看到她,指着旁邊的坐了一桌婦女的席面,大聲催趕她騰地方,“你一個小姑娘坐這幹嘛,上那桌吃去。”

沈灼伸手攬過她的肩,揚着下巴,微笑:“她是我妹,她就坐這。”

吳玉東在旁邊,低頭,拿劣質的餐巾紙猛擦汗。

自從戶口遷過來後,蔣誦再也沒有暴食或者絕食,也沒有胃痛,一日三餐加夜宵,慢慢形成健康的生活規律。

皮膚漸漸有了光澤,也胖了些,只是胖了看起來也很瘦,亭亭玉立的小姑娘,安靜地坐在沈灼旁邊,終于不像營養不良的初中生了。

沈灼揮舞着筷子,一下子夾了四只大蝦,一并放在她的碟子裏,嘴上唠叨着慢點吃,眼睛還在搜索桌面上的優質食物。

蔣誦仔細地把蝦剝好,放在沈灼的碗裏,同時,他又夾了一筷子遠方的燈影牛肉。

兩人異口同聲:“你吃。”

視線忽地對上,她下意識躲開,沈灼低頭看到碗裏剝好的蝦,長度能看出是最大的一只。

不想浪費她的好意,也不想在這麽多人面前上演推來推去的親情戲碼,索性痛快地放進嘴裏,沖她豎起大拇指。

“好吃!”

蔣誦唇角彎了彎,把剩下的蝦都剝好,想再給他,卻被更多的蝦淹沒股碟,他靠近,聲音就在耳邊。

“這可是蛋白質,專補高三的腦子。”

說完,又夾了一塊魚肚,放在旁邊的碗裏。

“這塊沒刺,吃魚也好。”

太多了,盤子裏的東西太多了,對她的好也太多了,多到要溢出來。

她能感受到,他的好是不摻雜任何雜質的,沒有理由,也沒有目的,就是單純赤誠的,希望她過得好。

被這樣的好包裹着,她當然不會辜負他,努力讓自己變得更好。

低着頭,把碗裏的魚肉吃掉,牛肉吃掉,蝦吃掉,吃完才擡頭,可身邊的人已經不在了。

搜尋四周,看到他在隔壁桌和人聊天。

慌張的心,瞬間安定。

吳玉東在旁邊,看着她盤子裏堆成山的蝦皮,酸溜溜地說:“他對你可真好。”

蔣誦抿嘴,不知道怎麽回答,小口喝着飲料,耳朵卻悄悄支起,聽他在和別人聊什麽。

簡易棚內人聲嘈雜,他的聲音卷在嗡鳴裏,聽不太清楚。

她歪着身子,慢慢湊過去。

終于聽到他的感嘆。

“我去,現在出國這麽掙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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