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有一種親情,是自己選擇的,與血緣無關。
接下來的幾天,蔣誦沒時間整理情緒,斬斷關系現在只剩收尾工作。
有關她的一切都從遙遠的南方郵寄過來,十九年的歲月,竟只裝了四四方方一個小紙箱。
她劃開密封的膠帶,最上面平放着鼓脹的牛皮紙袋。
沈灼帶她去派出所。
從窗口遞進去材料,露出八顆牙齒,熟絡地搭話:“老同學,好久不見啊,沒想到現在混成公務員了。”
窗口裏面的人穿着警服,掀起眼皮看他一眼,随手接過材料,不鹹不淡的回應:“哎喲,這不我灼哥麽,最近忙什麽呢。”
他指了指遞過去的材料,“就忙這點事兒呗。”
窗口的工作人員叫徐之浒,是沈灼小學同學,畢業後回來,在本地找了這麽個鐵飯碗,算是同學圈裏混得比較好的。
他粗粗翻了幾下,遷移證,身份證,他歪頭,看到沈灼身後站着的女孩。
“她遷?”
“對。”
“材料都齊全嗎?”
“還差點兒,要是問題不大的話,你就當幫幫我的忙。”
遷戶口這件事比他想象的複雜,沒有血緣關系的兩人不能落一個戶口,單立戶口的話需要有房産。
Advertisement
沈灼當然沒有。
好在吳玉東家在城郊有一處荒蕪的舊房子,願意幫這個忙。
忙得天昏地暗,辦好戶口問題後,開始問詢複學事宜。
沈灼拉着她出門,第一件事,就是用全部的錢買了兩條中華煙。
後來,這兩條中華煙,在招生辦,戶籍科,教育局,和退休下來的領導家裏,都扮演過重要角色。
蔣誦一直跟着他,聽他聲情并茂地虛構她如何從小流落外地,幾經輾轉,在冥冥中親情的力量指引下,終于回到家鄉的坎坷經歷。
他當哥哥,比她想象得更投入。
蔣誦坐在沙發邊角,看他把煙遞出去,一番虛假推诿後,總算沒有被推回來。
長久不定的心,終于穩穩落下。
事情差不多辦妥了,離高考只剩不到兩個月,她只能跟下屆。在此之前的空餘時間,她要找老師補一下這邊的教材。
對此,沈灼的口氣依舊很大,他打電話給吳玉東,讓他幫忙留意一下,價格高也沒關系,教得好就行。
打電話時兩人正往西郊走,前方就是那條河。
到橋上,他挂了電話,潇灑地把手機揣兜裏,一副難題全都擺平的樣子。
蔣誦這段日子,就一直生活在這種陌生的安全感裏。
什麽都不用擔心,不用看別人臉色,所有的一切,他都擋在她身前。
從最初的懷疑,不真實,到現在的篤定,甚至把他瞎掰的那些當成真實經歷,成功地騙過了自己。
她就是他妹妹,大難不死的沈雨。
天氣很暖了,朝陽坡的草綠了大片,春風溫暖幹燥,橋下的冰早就化了,渾濁的河水湍急地流向遠方。
兩人都有些抗拒這裏。
沈灼拉着她的手,朝橋的另一頭走。橋上是風口,吹得人睜不開眼,卻在下橋後,風忽地止住。
空氣不再流動,暖意和煦。
他把她帶到一處背風崗。
這裏是兩片農田交界處,視野開闊,腳下的河床幹涸,枯草覆蓋的小路邊,長着一棵瘦弱的杏樹。
遠處,農田開始耕作,有拖拉機在地裏,幾個人影在忙碌着,車廂裏堆着數量可觀的稭稈。
太陽就要落了,天邊渲染着大片紅霞。沈灼直接坐在地上,擡頭,杏花開得正盛。
他說:“背風崗的花總是最先開。”
蔣誦不明白背風崗是什麽意思,在心裏琢磨一會兒,覺得大概是‘避風港’被他說錯。不過也對,‘港’總讓人想起南方有水的碼頭,山崗才符合此刻身處的景象。
橋上是風口,風刮到那裏最猛烈,可幾十米之外的這裏,卻沒有一點風絲。
蔣誦忽然覺得,她從出生起就一直站在最猛烈的風口,每分每秒都要忍受四處刮來的狂風。卻在放棄時,誤打誤撞,找到了屬于自己的背風崗。
這裏下着杏花雨,夕陽的餘晖照在剛露頭的小草上,微風吹拂面頰,舒适的溫度,萬物正在複蘇,空氣裏彌漫着早春氣息。
她從兜裏掏出一顆糖,塞進他手裏。
有些事,雖然沈灼盡力掩蓋,卻也很明顯。
他在戒煙,因為拮據。
不止煙,還有酒,那天暴發戶似的去酒店吃龍蝦,味道還沒從嘴裏散去,他們就被打回赤貧狀态。
沈灼不許她自責,總說不就是苦日子,苦日子有苦日子的過法,只要她好好活着,就沒什麽可怕的。
蔣誦聽了他的話,不再多想,卻總能看到他習慣性地掏兜,只拿出打火機,寂寞地在手指轉了兩圈,又塞回去。
聽說戒煙很痛苦,可她只有一顆糖。
是上次去退休的老師家裏問複讀事宜,女主人謙讓的。她只拿了一顆青蘋果味道的,偷偷塞進兜裏。
她說:“嘴巴寂寞的話,就吃一顆糖。”
沈灼從不吃糖,反手還給她,“你吃。”
蔣誦推回去,“我不愛吃。”
他奇怪,女孩不都愛吃甜甜的東西麽,還是第一次見有人說不吃。
“有蛀牙?”
蔣誦搖頭,在她記憶裏,糖都是被鎖在弟弟的零食箱裏。要等他心情好了,才能得到一塊,給的也是他不愛吃的,或者味道奇怪的。
她那時雖小,卻也不喜歡擺出卑躬屈膝受施舍的姿态,嘴硬地說不喜歡吃。她就這樣哄騙自己,把糖果和關于糖果的不堪回憶一并封鎖,直到現在。
她小聲說:“大概,我總習慣把糖留給別人吧。”
沈灼捏着淺綠色包裝的硬糖,在聽到這句話時,眼神一顫。他很少表達內心的情緒,也不知道怎麽表達,這句話卻完美地描述了他自己。
他也一直習慣把糖留給別人。
糖在他的人生裏是未送出去的遺憾,這份遺憾又太沉重。
後來,他總是在兜裏揣一把糖,送給和她一樣大的女孩,似乎只有這麽做,才能填補心裏的空洞。
沈灼的掌心躺着蔣誦送他的糖,另一只手伸進衣兜,拿出一塊粉色包裝的。
他也是在同一天,在女主人的謙讓下,偷偷拿了一顆。
他把粉色的糖遞給她。
“我們一人一塊。”
“好。”
蔣誦小心翼翼地接過,笨拙地撕開包裝,裏面是一顆水蜜桃味的流心軟糖,她撚起,慢慢放在嘴裏。
軟糖外表裹着一層白色顆粒,觸到舌尖的瞬間炸開甜意,她細細體會這濃郁的味道,忽然露出笑容。
“好甜啊!”
***
日子飛快。
找的補課老師住在學校附近,蔣誦提前開啓早出晚歸的學習生活。
六月初,高考,馬路被限制出行。大批的家長等在校門口,場面相當壯觀,一片綠的紅的惹眼旗袍。
她背着書包,艱難穿過人群,看到等候區有免費供應的瓶裝水和小面包,想了一下,走過去。
“請問,我可以拿兩包嗎?”
水在遮陽傘下壯觀地摞了三層,穿着短袖的中年男人看都沒看她,大方地甩手:“随便拿。”
蔣誦拿了一瓶水,兩袋小面包,放進書包裏。
現在,沒有人比她更懂什麽叫貧窮,也深刻體會到這樣的處境能迅速改變一個人。
補課費用昂貴,還要維持日常生活,處處捉襟見肘,她卻越來越平靜,且很快适應這種生活。
每隔三天就要去早市一趟,買一些農家自己種的蔬菜和頂餓的主食,一塊錢的饅頭,嘴甜磨一磨老板,買五個能送一個。
她也留意街邊發的廣告,領活動贈送的生活用品,也會趕在超市關門的前半個小時,買打幾折的促銷品。
她還曾連續三天,和老奶奶們一起排長隊,參加店鋪開業贈送土雞蛋的活動。
租的房子不能開火,只有一個電煮鍋,她學會用最簡單的廚具做任何想吃的東西。
高考結束,盛夏來襲。
北方的夏天不是很熱,高三提前開課。
蔣誦各方面都适應得很好,學習也努力。在天氣變熱開啓路邊攤經濟時,沈灼買了個二手烤爐,在夜市支了個燒烤攤。
就是忙,從下午四點一直到淩晨四點。
他收攤後,五點多到家,蔣誦六點走,兩個人在夾縫時間匆忙地吃早餐,有時是沈灼帶回來的,有時是煮的青菜挂面。
吃完,他去睡覺,她去學校。
高三的生活她已經經歷過一次,這次得來不易的機會,她比別人更迫切地把握,每天都第一個到班裏。
沈灼不用她幫忙,希望她盡可能地多睡,兩人雖住在一個房子裏,卻很少碰面。蔣誦回去的時候,他已經走了,鍋裏留着給她的夜宵。
她也免不了做對比,想到上一個高三時饑餓的深夜,時不時被甩臉色,或者話裏話外的哭窮,抱怨學校怎麽總收費。
蔣誦有些緊張。
昨天,班主任說要交一千二百塊,裏面包含了午餐費和各科試卷大練習。
今早上課前,老師說班裏還有七個人沒交,希望盡快。
她理所當然地以為自己是這七人之中的一個。
晚自習結束後,她走了相反的路,去沈灼擺攤的夜市。
一路上都在想怎麽開口,越想越覺得虧欠太多,那四十萬像一座山,荒謬地砸進她單薄的人生裏。
她有時會覺得喘不過氣,就算他明确表示已經是一家人,她還是很難代入妹妹的角色,也不知道怎麽理所當然地接受他的好。
她只能拘謹着自己,買了一個小本一一記下,想等以後賺錢了,悉數還給他。
夜市充斥着吵鬧聲和濃郁的香味,她背着書包,離很遠就看到沈灼的小吃攤,食客不少,烤爐前排着隊,他低頭忙着,沒注意她來了。
他頭發長了,沒時間理,也因為生活不規律,熬夜,臉色有些差,猛地一看,還有些頹廢詩人的氣質。
外形這方面,蔣誦也不遑多讓。
頭發紮成馬尾,露出大光明的額頭,還是瘦,身上挂着灰突突的校服,扔人堆裏直接找不到。
她站在隊伍最後,看着周圍的俊男美女,他們光鮮亮麗,肆無忌憚地大聲談笑,生活裏似乎不存在困苦這種晦氣的東西。
她并緊鞋子,把自己縮進人群裏。
終于排到,她小聲說:“忙…忙吧?”
沈灼聽到熟悉的聲音,擡頭看了女孩一眼,哎呦一聲,眼裏露出驚喜:“你怎麽來了?”
也不管她的回答,從最邊上拿了一串烤好的雞翅,放在爐火上熱了熱,遞給她,“吃完回家,這邊太亂了。”
蔣誦捏着溫熱的鐵簽,挪到旁邊不礙事的角落,低頭咬了一口。
好吃,比學校食堂的好吃一百倍。
她細嚼慢咽,話在心裏倒了三遍,總算鼓起勇氣。
“哥…我班老師說,要交一千二。”
說完,心馬上提到嗓子眼,像等候發落的罪犯。
沈灼手裏忙活着,有些奇怪:“我昨天就交了。”
蔣誦瞪大眼睛:“啊?”
他把烤好的一把串遞出去,收回幾張現金,直接越過烤爐,熟練地塞進她校服兜裏。
“我在家長群裏呢,看到老師通知就轉賬了。”
蔣誦愣了幾秒,無措地把錢從兜裏掏出來還給他。
“我不要。”
他啧了一聲,又送回她兜裏,口氣很硬:“給你的零花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