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蔣誦越想越生氣,夾了一塊牛肉塞進嘴裏,肉緊還帶筋,像一塊怎麽也咬不透的膠皮,累得太陽穴生疼。

她一臉怨氣的狠嚼。

沈灼遞她一張紙,“咬不動就吐出來,跟塊肉較什麽勁。”

蔣誦選擇無視,嘴唇緊閉,只有腮幫子一動一動,她才不是和肉較勁,是和他較勁。

怎麽會和他不一樣呢。

來到這後,他自稱哥的頻率開始增加,不止這樣,還總流露出想把她推開的意圖。

前幾天還費盡心機地拉着不讓她走,現在不僅支持,還讓她別回來了,在那住算也挺好,又不是沒住過。

她不想解釋之前其實是在火鍋店住的。

随便找的小店生意冷清,點了一盤鹵牛肉,一盤炒青菜,再加兩碗熱米粉,沈灼端碗喝湯,咕嚕嚕地灌進去一大口,放下碗時,額頭冒出汗。

他拿紙巾擦了一下,又說起老生常談的話題。

“真的,別回來住了,隔壁那幾個人素質很差,吵起來什麽髒話都說。”

蔣誦把沒嚼爛的肉囫囵咽進去,筷子放在碗上,“沒事啊,我超會罵,真吵起來了我也不怕。”

沈灼翻了個白眼,拿筷子敲了下她的頭,“你還挺驕傲的是吧?”

蔣誦沒說話,低頭,碗裏的粉還剩大半,雪白的圓粉泡在熱湯裏閃着油花,看着挺有食欲,可惜她光嚼肉都嚼飽了。

往前推了推,“我吃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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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灼自然地伸手拉過碗,拿筷子攪着面,還不忘絮叨:“人家古代的孟母都知道三遷呢,你可倒好,淨上趕着往亂的地方湊。”

蔣誦懶散地靠在椅背揉胃,慢條斯理地說:“第一,我不是小孩,不需要什麽三遷;第二,不就是叫,床聲麽,我愛聽。”

沈灼剛吃進去的面條差點從鼻孔裏噴出來。

幸好這店生意不好,沒幾個人,他吸吸鼻子,把筷子一放,“說正事兒呢。”

按理說鬧了這一次,他應該退了這個房子出去租兩室,可冷靜斟酌後,他發現還真沒這個條件。

之前在校門口時還好,賺的錢不少,全都記好賬送進銀行,省吃儉用的也存了小幾萬,不過都是死錢,每一塊都有固定用途。

學費,生活費,房租,日常開銷…

加上現在寒假,碧水路那邊生意不好,還要躲城管,天天像做賊一樣,去除進貨各項費用,賺的那點兒只夠維持最低生活開銷。

如果這時候退了這個便宜的,去租貴的,那整個計劃都會被打亂。現在沒條件任性,他認真考量後,覺得她還是像剛開始出去兼職時在外面住最完美。

蔣誦才不管他。

“不去!你再唠叨我就去睡大街。”

沈灼一口面差點噎死。

到底沒拗過她。

隔壁那對今晚提前半小時活動,似乎為了報下午的仇,聲音比平時更賣力。

沈灼聽到的一瞬,迅速翻身,摸索着找她耳朵。

結果,掌心按到一片溫軟…不小心摸錯了地方。

黑暗中的對面幽幽傳來一句:“你也終于忍不住了想試試對嗎?”

沈灼:“閉嘴。”

手指上移,順着脖頸游上去,在碎發裏找到耳朵,直接壓下捂緊,“還能聽到嗎?”

“你說呢…”

當然能聽到,聲大得都震耳朵。沈灼燒起無名火,翻身去床邊摸拖鞋,使勁扔到牆上,暴躁地罵:“草,再叫我報警了。”

沒想到隔壁在歡愉中還能抽空回話:“去報吧,我們合法,不怕。”

…媽的,煩死了。

沈灼坐在床上生悶氣,呼吸聲很重,他自認遇到蔣誦之後脾氣變好很多,可最近,很明顯感覺到控制不住。

就像現在,他分不清自己是在氣隔壁噪音,還是氣自己壓不住身體裏莫名的湧動。好熱,可深冬的溫度不可能是熱。

呵,能是什麽。

他知道,但不想承認。

被子在身旁一陣沙響,腰間軟軟地纏過來女孩的手臂,溫熱的臉貼着他後腰,說話時的嗡動激起一層戰栗。

她的聲音透着無奈:“耳塞一點都不好用,尺碼沒買對,太粗了,怎麽都塞不進去。”

沈灼:……

他沒想歪,真的,她懂什麽,只是單純在描述失敗的購物經歷而已。确實,現在正是要用的時候,沒買好可真夠煩的。

他‘嗯’了一聲,随手撈過被角壓住腰下,“明天去店裏買,先試一下,買合适的。”

蔣誦點頭,手指在他腰側無意識地劃圈,不理會越來越緊繃的皮膚,閑聊似的說:“還是你的手舒服,壓着不痛,還熱熱的,特別有安全感。”

“是嗎?”他故作自然地掙脫腰間的手,抻平被角鑽進去,剛沾到枕頭,卻看到蔣誦坐起來了。

四樓,窗外剛好是路燈。窗簾是被他睡了好幾年的床單,磨得狠了,一塊一塊地透光。

她剛好坐在光影下,穿着睡衣,長發直直地擦過肩膀傾瀉下來。

晦暗裏看不清表情,像蒙上一層紗,紗…是婚紗嗎?

他呼吸一滞。

深呼吸,壓下不自然的心跳聲。

“躺下,我捂你耳朵,早點兒睡。”

蔣誦歪着頭,看向夜色中的牆壁,認真地接收另一端的聲音。

像發現新大陸似的,突然說:“沈灼,你聽,他在親她哎!”

沈灼趕緊把她拉進被窩,手掌急急壓在她耳上,“別鬧,再鬧我真生氣了。”

朦胧中,他看到她老老實實地側躺着,就算他的手比平時用力,壓得她臉變形,她也沒說話,只是靜靜地看着他。

他假裝屋裏太黑看不見,找好舒服的角度,無視心跳聲震耳,慢慢閉上眼睛。

他想,她的耳朵被捂住了,應該聽不到。

但他的耳朵沒被捂住,他能聽到。

還聽到她很小聲地說話。

“從來沒有人親過我。”

他放緩呼吸,假裝睡着了。

她卻像一臺深夜裏被人遺忘的留聲機,就算沒人在聽,也自顧自地開始播放封存多年的樂符。

“我出生時,醫生說是女孩,我爸一聽直接轉身走了,我媽也不想管我,只住了兩天院就回家了。”

“在家住到百天,就被送到村裏爺爺家,我小時候看到我媽親我弟,我還問過她:小時候也是這樣親我的嗎?”

“結果我媽瞪我,說看我生氣都來不及,還親呢,不打我一頓都不錯了。”

她的聲音沒有情緒,平淡的,沒有起伏,像讀書的時候倒黴被選中,在全班同學面前讀自己寫的作文。

可沈灼知道,這樣的語調,是已經在心裏反複咀嚼過無數次。小孩子都會從大人的閑談中摘取童年碎片,小心地攢到秘密盒子裏,最後拼湊出完整的畫面。

可事與願違,畫面并不好看。

她一定哭過很多次,又無處可問,無處可争辯,污水層層過濾,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總會有變成清水的那一天。

像清水一樣寡淡,終于變成了別人的事。

他的手松了松,想去抱抱她,卻忍住了,好殘忍,他竟然想用這樣的方式了解她。

留聲機緩慢播放下一曲。

“我被養在鄉下,爺爺家裏住了好多人,天天都在吵架,沒人管我,那時候我還小,大概剛滿周歲吧,不管春夏秋冬都放在院子裏的舊搖椅上。”

“搖椅不穩,院子裏還養着雞和鴨,有一天我摔下去了,躺在地上大哭,人還沒到,雞先到了,啄得我滿臉是血。”

“我哭得那麽慘,臉上都是血,也沒人想親親我,姑姑用紙幫把血擦幹淨,繼續把我放在搖椅上,說小時候的疤不用管,長大了就看不出來了。”

她突然哼了一聲,“是騙人的,現在還能看到。”

沈灼眼底酸澀,在腦海裏仔細描繪她的臉。皮膚很白,沒注意過有疤,而且現在有劉海,自然地擋住眉尾兩側,如果細想的話…

他記得在東林時,那時她心理狀态不穩定,不太注意外表,有一段時間頭發全都紮上去過…他想起來了!

手從她耳上移到臉頰,輕聲說:“右邊眉尾靠下,那兩個淺坑?”

“嗯。”

他的心很慢地揪緊,揪得他喘氣都疼,控制自己不去想剛滿周歲的小孩滿臉是血的場景,低聲問:“很疼吧。”

她突然靠近,“疼啊,現在還疼呢。”

“現在?”

沈灼睜眼,看到近在咫尺的臉,她背着光,只有側臉上覆着一條淺淡的光影,他小心翼翼拂掉碎發,仔細在眉尾處巡視。

他找不到。

幹燥的指尖觸到她臉頰,卻很快被她的手阻攔,她問:“你要幹嘛?”

他低聲:“你說疼,我幫你揉揉。”

“沒用的,時間太久了。”

“怎麽會呢?”這麽多年還在疼的話,怕是別的毛病,他在心裏打算,要不明天不出攤了,帶她去醫院看看。

他心事重重,沒注意到手已經被蔣誦帶進被窩,緩緩下移,直到掌心感受陌生的溫熱,他才回過神。

指尖微動,他的手已經伸進睡衣裏,正捏着她的腰。

轟地一聲,連呼吸都止住。

蔣誦在他僵住的時候,又往前湊了湊,穿透混沌的黑暗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你可以親我一下嗎?”

就在今晚,她後知後覺意識到,活了二十年,竟然從來沒有人親過她。

隔壁的女人長得不好看,還大嗓門罵髒話,在她眼裏是粗鄙的,不願多說一句話的低素質人群。

可是,無論她白天多麽醜陋,被人投去冷眼或是謾罵,在這寂靜深夜裏,都有人願意釋放溫存,給她一個吻。

而她呢?在襁褓裏嬰兒期,在瘦小的兒童期,在畏縮的青春期,沒有一個人願意為她停駐腳步。

只有他。只剩他了。

蔣誦從不在他面前掩飾自己的脆弱,她希望他能可憐可憐她,這一點都不丢人,認識這麽久以來,他有求必應,什麽都會給她最好。

現在,不過是一個吻而已。

她有耐心,她在等。可只等來腰間倏然抽走的手。

抽走之前,還貼心地幫她把睡衣拉好。

沈灼的語氣像平時那樣随意,笑着說:“哪有這麽大了還親的兄妹,丢不丢人啊你,快睡,明天還得早起。”

旖旎的湖面被亂石打破,波光粼粼的暧昧無可奈何地拍在岸邊,蔣誦氣得咬牙,冷冷地回怼:“也沒有這麽大了還睡一個被窩的兄妹!”

這點他倒是理直氣壯。

“咱們…這不是生活所迫,窮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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