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沈灼一直等到十點。

小區門口一個人也沒有,他站在樹影下,數着眼前經過的車輛,寶馬,大奔,勞斯萊斯…以前從來沒發現路上跑着這麽多好車。

當黑色越野停在眼前時,他完全是條件反射地後退一步,身形隐在暗色的樹影下。

蔣誦從副駕駛下來,回頭對男人說了句什麽,隐約看到她笑了,還擺手再見,車燈雙閃了兩下,目送她進小區。

他一動不動,直到車尾消失在街角,他才從樹影下走出來。

腳步比平時沉重,踩着昏暗的樓道燈往上走,從前沒覺得四樓有多高,今天卻怎麽都走不完,甚至看不到盡頭。

好遠,越來越遠。

開門,進屋,最裏面的房間突然探一張臉。女孩衣服沒換,只是頭發松開了,蓬松的黑色慵懶垂墜,襯得她膚白似雪,和這廉租房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他眼神閃了閃,蔣誦只當他心虛,出來迎他時撸起袖子,手指點着空無一物的手腕,有模有樣地學他,“沈灼,你自己看看這都幾點了。”

他聲音有些低,“十點?”

蔣誦故意板起臉,“按你平時四舍五入的說法,現在應該是十一點才對。”說完,叉腰瞪他:“老實交代,到底幹嘛去了。”

她心情貌似很好,這麽晚了還有精力在這打趣,沈灼回避她的诘問,一側身鑽進屋子,蔣誦緊随其後。

洗漱完将近十一點,蔣誦縮在被子裏,靜靜等待,等待比新聞聯播還準時的夜間活動。

沈灼猜到她心裏想什麽,直接說:“睡吧,隔壁不在。”

她猛地坐起來,聲音透着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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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會不在啊?”

被子掀起一半,冷空氣見縫插針地鑽進來,沈灼為了不讓空洞這麽大,只能往她那邊靠攏,待暖和了,才說:“回老家了,馬上要過年了。”

蔣誦哦了一聲,随手把漏光的窗簾拉緊,順勢躺下,“過年了,我二十一歲了,你也二十六了。”

“嗯。”

“有什麽感想?”

沈灼沉默,如果前幾天她這麽問,他可能說出一堆。可此刻,他腦海裏一直循環播放她從車裏下來,對那個男人笑着擺手的畫面。

酸的要倒牙,到底沒忍住。

“今天這麽晚回來,又是加班?”

蔣誦本就想和他聊天,什麽內容她不在意,閑适地順着他的話說:“今天沒加班,出去吃飯來着,不過吃飯也算加班,嘿嘿。”

沈灼很少聽到她傻笑,清冷褪去,還有點兒憨。看來今天是真的高興。

也是神奇,先前還在折磨的心結在看到她這麽高興之後,全都不作數了。

他也笑了。

“吃的什麽?”

“泰國菜。”

沈灼沒吃過泰國菜,幻想不出味道,有些好奇,“都有什麽菜,好吃嗎?”如果好吃的話,等以後有錢了可以帶她去吃。

蔣誦卻搖頭,窗外照進來路燈的光打在她皺起的鼻梁上。

“不太習慣,有海鮮湯,芒果飯,還有咖喱,尤其是咖喱,像土豆怼碎了似的,一大灘黃糊糊的…”

沈灼很認真地看她,看她皺眉,嫌棄,連方言都飙出來。是生動的,鮮活的,和他熟悉的樣子完全相反。

是因為他嗎?

自從去那兼職以後,她變得好快樂。

沈灼很快被無力淹沒,他努力催眠自己用哥哥的身份去挑剔,去質問,去逗她怎麽遇到黎清衍之後這麽開心。

實際他笑不出,這些他都給不了,只覺得她像越飛越高的風筝,他手裏的線已經拉到末尾,細線繃緊,她很快就會離開。

心髒倏地一緊。

完全是下意識的,靠得更近,緊緊地環住她的腰。

蔣誦身體一僵,對餐廳的吐槽也因為壓過來的重量戛然而止。她屏住呼吸,确定他是在清醒的時候抱她,怔忡之後,是雀躍。

她舔了下唇,聲音弱了幾分:“這只是我的主觀感受,每個人口味不一樣,等有時間我們一起去吃,一點都不貴,我請你!”

口氣很大,和三個小時前完全不一樣。

泰式餐廳裏,黎清衍選了個安靜的角落,錄像設備全都準備就緒,夾上收音話筒前,他叮囑她:“和平常一樣随意就行,錄進去聲音也沒關系,後期會剪掉。”

蔣誦只當自己是吃飯工具,坐在攝像頭拍不到的地方,每道菜都認真品嘗。時而蹙眉,時而艱難下咽,直到黎清衍放下筷子,對着鏡頭說結束語。

——這家店的味道中規中矩,沒有大雷,裝修很好适合情侶拍照打卡,價格也很平民,人均五百左右…

蔣誦驚訝,忍不住小聲:“你管人均五百叫平民價?”

本以為錄制結束了,結果最後這句吐槽黎清衍沒剪掉,兩分半鐘的視頻,這句話在最末尾只占了兩秒。

評論區在一小時以內湧進來上千條,全都是複制粘貼,像水軍似的重複這一句——你管人均五百叫平民價?

蔣誦一上午心神不寧,魔怔似的刷昨晚更新的視頻評論區,結果越刷越多,點贊到十萬的時候,直接上了熱門廣場。

黎清衍起床時已經中午。

他打了個哈欠,晃晃悠悠地扶着樓梯下來,蔣誦拿着亮屏的手機走過去,經過一上午的惡評洗禮,臉色有些白。

“怎麽沒把我的話剪掉啊,現在評論區都在罵你。”

說完,緊張地把手機遞過去。每次刷新,評論點贊區都成百增加,私信裏也很熱鬧,大都在摳字眼,罵他居高臨下說‘平民’,還管人均五百的餐廳叫平價。

黎清衍掃了一眼,淡定地點了點頭。

蔣誦:……

“要不要解釋一下?”

黎清衍睡眼惺忪,随手抓了抓睡成雞窩形狀的頭發,疑惑地說:“為什麽要解釋?”

他飄到冰箱邊,從裏面拿出一瓶氣泡水,悠閑地擰開喝了一口,和旁邊正焦慮不知道怎麽辦的蔣誦呈兩極。

他拉過椅子坐下,擡手勾了勾。

蔣誦把手機遞過去,看他熟練地點進評論區和私信,快速扒拉兩頁,然後按滅屏幕,随手放在旁邊的桌子上。

他擡頭,黑白分明的眼睛落在她的臉上,突然咧着嘴笑了,“這個視頻有沖上億播放的潛力哎~”

蔣誦愣住,确定他沒在開玩笑,“有很多人都在罵你。”

到這的一上午她都在看後臺和私信,把很多莫名其妙辱罵都删掉了,可數量太多,删不過來,她只能設置未關注者勿擾模式。

不管她怎麽焦急,黎清衍都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

“罵就罵了,我又沒看到。”

“我看到了!”

“所以這麽着急?看來你很擔心我啊。”

“……”

見蔣誦沒接話,黎清衍眼神閃了閃,很快恢複平常。

他心情一點兒都沒被影響到,手肘支在桌上,看着落地窗外和煦的陽光,深吸一口氣,看樣子在準備一番長篇大論。

實際說出來也就兩句。

“好評和壞評沒有區別,現在是眼球經濟,只要大衆的目光定到我們這裏,不論因為什麽,都是好事。”

蔣誦靜靜地站在旁邊,她知道這個道理,可沒做好心理準備就卷入漩渦的感覺并不好受。

“這對你來說會有影響,可能過了很多年還會有人拿這個事情說你。”

黎清衍笑着看她,“沒關系,就算我道歉了也會有人說我,互聯網就像一個巨大的靶,說話就是射箭,射偏了,就算拔了箭,痕跡也永遠都在。”

蔣誦慢騰騰地坐下,仔細梳理前因後果,嘗試着往好處想,“其實這不算嚴重的事情吧。”

“不算。”

“…那很快就會過去了。”

黎清衍一聽急了,“可別過去那麽快,趁熱度在咱們得抓住,趕緊搜搜看有沒有人均一千的‘平價’餐廳。”

小虎不在的這些天,兩人只拿着簡單的設備出去,沒有目的地閑逛,再随便紮進一家餐廳嘗味道。

黎清衍口味刁鑽,能嘗出食物味道的層次,再通過語言分析講解,在鏡頭前給出最中肯的評價。

作為資深視頻博主,他很會掌握節奏,會在最恰當的時候給鏡頭後的蔣誦存在感,笑着問她味道怎麽樣。

蔣誦語言貧瘠,只能說出酸甜苦辣鹹這種最基本口感,如果吃到特別驚豔的,也只會說真香。

日更三天後,評論區基本沒有惡意的謾罵。

觀衆似乎和魚一樣,記憶存儲時間有限,和泰國餐廳那個視頻只隔了四個,評論區都在刷知名真香表情包,再配文——關于我那有錢老板帶我出去吃大餐而我只會說真香。

或是——這個新招來的憨憨小助理好可愛!!!

蔣誦站在路邊,手裏拎着裝設備的包。深夜的城市空氣滲涼,路燈刺眼,再往上,是看不到盡頭的暗色。

城市的人早習慣被路燈的光蒙蔽,連月亮都被隐藏。

黎清衍去停車場取車,這邊不是商業中心,交警卻管很嚴,或許是快要過年的關系,各方面都很緊張。

她想到沈灼。

不知道這幾天怎麽樣。

心裏正想着,餘光看到斜對面的胡同裏閃着兩個昏黃的光點,由遠至近地駛過來。感覺很熟悉,她想到去東林的第一天。

銀色的面包車在夜色裏晃了晃,男人從駕駛室蹦下來,踹了一腳要掉下去的車門,煩躁地罵了一聲髒話。

她心跳不自覺加快,仔細向那邊看。

路燈下,那兩個黃點終于展現全貌。

有些舊了的小吃車,晃晃悠悠地開得不穩,上面圍着的一圈菜單被風吹動,裏面的鍋還來不及關火,白霧翻騰,熱湯時不時灑出來,浸濕整個臺面。

她看到男人的瘦窄的臉,是慌張的,狼狽的。

破舊的車停在街口,穩定之後,男人才做賊似的向後望了望,确定沒人追來,才敢洩出這一路的疲憊,扯着嗓子沖胡同裏吼了句髒話。

——草!追你爹呢!

他怎麽在這?

蔣誦僵在原地,眼淚沒有預兆地流出來。

大腦一片空白,她好想跑過去,去他身邊,和他在一起,一起順着原路往回走,她要問,問那些追他的人,為什麽要這樣。

這麽繁華的城市,怎麽就不讓人體面地活着呢。

她淚流滿面,眼前光影斑駁地糊成一團,下意識擡起腳步,腳尖剛觸在路面,耳邊就傳來急促的剎車聲。

只是一瞬,她的胳膊就被拉住。

黎清衍白着臉下車,很大力地把她塞進副駕駛,不理會她的掙紮,把安全帶系牢固。

全都弄好後,他驚魂未定地說:“蔣誦,我剛才差點撞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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