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黎清衍的人生還算平順,出生至今,能拿得出來說的大事也就那麽兩件。

一是帶他的保姆在他五歲的時候辭職了,他哭得大病一場;二是十三歲那年他爸媽離婚了,他拒絕參加散夥晚宴,跑去和同學去游戲廳玩到半夜。

現在又多了一件。

他甚至感覺到車頭已經貼到蔣誦的身體,如果他那時稍微晃神,她就會被卷進車底,或許會……

冷汗一波一波冒出來,他緊緊抓着方向盤,額頭抵在柔軟的皮質上,抵禦無力情緒的沖擊。耳邊窸窸窣窣,蔣誦在解安全帶,她把設備放到後座,語氣很急:“我先走了,不用麻煩你送我了。”

說完,就聽到開門聲。他猛地伸出手,死死拽住飄揚的衣角。

“留下。”他說。

“可是…”蔣誦轉頭,視線在對街路口搜索熟悉的人影,可那裏空空如也,連車的影子都沒看到。

她必須去找他,可黎清衍的力氣很大,她連動都動不了,低頭,視線落在拽衣服的手上。

這是一只漫畫裏才會出現的手。白皙,修長,骨節分明,此刻卻有些泛白,還因為過于用力鼓起淡淡的青筋。

她這才仔細看他。

薄瘦的身體趴在方向盤上,頭頂的燈不亮,卻也能透過額角冒出的虛汗判定他現在狀态很差。

蔣誦急忙上車,摸了下他頭頂的汗,是涼的。

“你怎麽了,哪裏不舒服?”

他聲音很虛:“唔…沒事兒,就是後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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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誦看他不像沒事的樣子。

“要不我送你去醫院吧。”

“不用。”他慢慢坐直,上半身攤靠在椅背。

夜裏行人稀少,路燈卻比平時更亮,因為要過年的緣故,街邊挂滿喜慶的中國紅,黎清衍雖被紅光照着,臉色還是很明顯的蒼白。

他厭惡地看着鋪滿街紅色,突然說:“好讨厭過年。”

蔣誦愣了一下,他突然沒頭沒尾地說了這句,看狀态應該是沒有大礙。心裏的石頭落了地,手馬上去摸索着車門開關,想和他告別。

“那就我先…”

黎清衍眼神缥缈地看向前方,根本沒注意她的動作,也沒聽到她說話,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單純把她當成傾聽者。

“只要是我在意的人都會離開我,在我最最需要他們的時候,猝不及防的。”

蔣誦默默把摸索車門的手收回來,平放在牛仔褲上。

他平時太樂觀,很少流露悲觀的情緒,冷不防這樣低落,蔣誦還有些不适應,想到剛才是因為她的原因,不免覺得愧疚。

“對不起,我沒注意到你的車,好在沒事。”

“是,好在沒事。”

他轉過頭,很勉強地露出笑容,“你呢,剛才我看到你哭了,怎麽回事?”

蔣誦随手抹了把臉,經過這一番忙亂,眼淚早就幹了,她不想在外人面前流露脆弱,故作無事地聳聳肩。

“你看錯了。”

他無語,“我又不瞎。”

時間不到九點,還算早,黎清衍把椅背調整到舒适的角度,随手把電臺打開,剛好在放音樂。

是首英文歌,帶着滄桑故事感的男低聲娓娓道來。

蔣誦很少聽音樂,她覺得自己沒有悠閑放松的資格,聽音樂,逛街,或者看展,這些是同學們的日常,對她來說是屬于另一國度的享受。

黎清衍把手墊在腦後,這首歌他似乎很熟悉,時不時輕聲跟唱兩句,像趁收工後的閑暇和多年老友聊天。

“不知道你有沒有這種感覺,我覺得咱倆還挺像的。”

蔣誦坐姿端正,仔細去想他的種種,別說像了,簡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南北極。

回答得很幹脆:“不像。”

黎清衍反駁,“怎麽不像,我們小時候都沒吃過零食,至少童年是像的。”

蔣誦不想回憶童年,直截了當地說:“童年應該也不像。”

他倏地直起身,揪着眉頭,像無理辯三分的小孩,“我說蔣誦,你怎麽就對我這樣!”

在他面前,蔣誦一直維持認真努力的好員工形象,不茍言笑,沒來沒做過逾矩的事,甚至過分古板。

可是,那天早上,她被那個男人圈在手臂裏,雖被鉗制,卻很開心,笑容是肆意張揚的從心底發出,他從來沒見過。

本來還不确定,剛才差點撞到的一瞬,光是想到她受傷了他都呼吸困難受不了,稍微平複後,他意識到自己或許喜歡她。

情緒大落大起,好在他心髒還算強大。

車廂空間閉狹,電臺已經切到中文歌,是上個世紀的老歌,女歌手的聲音像一臺老式風琴,把青春時的愛戀透過音響娓娓道來。

蔣誦卻打破渾然天成的暧昧氣氛,煞風景地說:“如果不能開車就打車回去吧,九點多了,我得睡覺了。”

黎清衍沉默地直起身,突然想到她那個不是親哥的哥。

直截了當地問:“你和你哥租房子,每天都怎麽睡啊?”

蔣誦愣了三秒,老實地說:“躺着睡。”

黎清衍暗罵自己白癡,無語地說這個我知道,我大多數時候也躺着睡。

他把音樂關掉,車廂迅速安靜下來。轉頭,看到蔣誦坐在副駕駛,手放在門內側開關上,只要他說可以回去了,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下車。

真是有夠冷血。

黎清衍一點兒都不急,他不是猶猶豫豫的人,心裏想到什麽都會直接說。

“蔣誦,你有沒有男朋友?”問得很直白,以上下級關系來說,甚至有些冒犯。

他認為,每個人的家庭關系都很複雜,不是親的有很多種可能,表的堂的八竿子打不着的,都能叫一聲哥。

反正直覺告訴他,大概率不是情侶。

蔣誦皺眉,很想坦蕩地說她和沈灼的關系,可想到這幾次的主動,卻只換來他的敷衍和回避,她也只能被困束在妹妹的軀殼裏,沒有半點其他的可能。

他為什麽不能像黎清衍這樣直白呢?

等了很久沒有答複,黎清衍耐心耗盡。

“我問你呢。”

蔣誦垂眼,如實回答老板的問題并不算什麽難事。

“沒有。”

“真的?”他聲音帶着愉悅,在這寂靜深夜裏單方面宣布:“那好,蔣誦,從現在開始,我要追你。”

蔣誦沒有心理準備,這句話簡直平地驚雷。

倒吸一口冷氣,“…你是瘋了嗎?”

***

沈灼到家的時候蔣誦已經洗漱完了。

她穿着睡衣,披着被子坐在床上,只露着圓圓的腦袋,冷不丁地一看,像個小雪人。

他洗完進屋,随手把門反鎖。

聲音驚動發呆的蔣誦,她很慢很慢地擡頭,今天看起來心情不佳,臉上沒什麽情緒,說話的語氣也很平淡。

“怎麽回來這麽晚?”

沈灼笑着,臉上閃過得意,“今天生意不錯呗。”

“沒有城管嗎?”

“沒有。”他語氣随意,順手扯過被子溜進被窩,也把圍在裏面的蔣誦放倒,被角順手展平,然後挪到床邊,伸手去關燈。

和平時一樣,路燈的光透過縫隙鑽進來,在牆壁印上手掌寬的光影,亮度足夠,足夠看清對方的臉。

沈灼見她面無表情,有些奇怪。

“怎麽了你,晚上沒吃飯啊?”

“吃了。”

“那幹嘛拉着臉。”他湊過來仔細看,放平時蔣誦早就繃不在了,今天卻還是以這樣的臉和他對視。

沈灼輕輕捏她臉頰,“來,給哥笑一個~”

蔣誦笑了,很勉強。

終于打開話匣子:“要不我以後當城管吧,你在哪擺攤,我就負責哪片,到時候你就是關系戶,橫着擺豎着擺想怎麽擺就怎麽擺。”

沈灼撲哧一聲笑了。

可是,笑過之後,意識到她大概看到他被城管追了,不然不會說出這種話。

習慣地伸手過去揉她的頭,“當城管可會被罵得很慘的。”

“沒關系,我只要你好好的。”

她聲音很輕,說話的時候手自然地環住他的腰,最近降溫,她手腳冰涼,有時候睡到早上也沒暖和過來。

南方的冬天也不好過,何況住的是這種老舊的廉租房。

他把她的手送進衣服裏,緊致的腰側散發熱度,她的指尖冰涼,乍一觸到皮膚只覺得汗毛起立,寒意刮過之後,他才笑着,“說什麽傻話。”

蔣誦老老實實地縮在被窩裏,沉默了好一會兒,擡頭,看着他的臉,“今天有人說要追我。”

沈灼身體一僵,卻害怕腰上的手感覺到異常,故作深沉地端着,“是黎清衍那小子吧?”

“是。”

“…挺好。”

“你覺得好?”

“好啊,怎麽不好。”

黎清衍當然好,年輕帥氣,開的車好,住的房好,永遠不可能出去日曬雨淋讨生活,是連指甲蓋那麽大缺點都挑不出來的完美對象。

他很小就進入社會,清楚生活并不是随心所欲的,所有的理想都需要金錢去澆築。

錢,他是沒有的。

蔣誦早就習慣他的回避态度,不管他說什麽都無所謂了,挨蹭着過來,額頭抵在他頸窩,呓語般說:“如果你親過我,我就可以理直氣壯地說你根本不是我哥,是我男朋友,我們每天都睡在一起,從我十九歲開始。”

沈灼呼吸一滞,不懂此刻應該怪她口無遮攔什麽都說,還是怪自己怎麽就不能親親她。

“…沒有比我們更清白的關系了。”

蔣誦‘唔’了一聲,說話帶着濃重的鼻音。

“我要這清白也沒什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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