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風越來越大,刮得臉生疼,紙很快燒完,沈灼用鍬在墳邊填了點土,和吳玉東一起,把墓碑放倒。

最後大家一起收尾,并排磕了三個頭。

蔣誦說不清此刻是什麽心情,她看着安靜伫立在眼前的土包,很難相信這下面埋着一個人,還是生他的人。

生他的人跳河死了,非正常死亡,不能進夫家的墳,也沒理由進娘家的墳,只能草草找了塊地,埋在這裏,被人叫做孤墳。

為什麽是孤墳呢。

沈灼和吳玉東招呼她下山,她卻不動,奇怪地看着四周的空地,問沈灼:“怎麽沒看到你妹的墳?”

沈灼表情一滞,吳玉東油滑的插進來打圓場,“你不就是他妹麽,說什麽傻話。”

下山的路是沉默的,車停在山腳,三人上車時幾乎脫力,回程的路上也沒怎麽說話。

到東林的時候剛中午,吳玉東張羅着請他們吃飯,西城新開一家海鮮自助,在這種小地方開自助是死路一條,得趁關門之前大吃一頓。

沈灼卻說頭有點疼,晚上再說。

蔣誦怕他感冒,畢竟山頂風大,他一直忙活出了汗,一熱一冷的容易生病,趁他躺床的時候下樓,在旁邊的藥店買了幾盒常用藥。

又去超市買了大桶瓶裝水,一起拎着回賓館。

回去的時候,沈灼已經睡着了。

他縮在被子裏,緊緊抱着被角,雙眼緊閉,睫毛下一片暗色的陰影。

她輕輕摸了下他額頭,沒有發燒,只是呼吸聲音很重,大概是舟車勞頓,沒休息好又累了一上午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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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他睡得熟,她怕自己時不時弄出聲響吵醒他,準備出去轉一圈。

畢竟這也算她的故鄉,有想見的人,也有應該還的東西。

前臺的阿姨很好,知道借給她的衣服太不合身,中午回家時特意拿了女兒的羽絨服。淺黃色配白花邊,就是舊了,說的時候還挺不好意思。

“衣服我洗幹淨了,就是樣式不好看,你這大城市回來的可別嫌棄。”

這話聽得蔣誦又慌又急,連連擺手讓她不要這樣說。把脫掉的深綠色還給她,換上輕薄的女士羽絨服,連着感謝三次心裏才舒服。

她踩在還沒變硬的雪地上,用力吸進凜冽的寒氣,似乎在通過這種方法,把此刻和去年的記憶連接在一起。

她要感謝自己,當年做出不成熟的決定時,選的是東林。

幸好,萬一…

她盡量不這樣想。

過了一條街,眼前展開更熟悉的街道。順着學校的栅欄往前走,旁邊是脊骨湯店,裏面還是老樣子,因為學校放假生意略冷清,兩個服務員大姐坐在門口,邊刮土豆皮邊閑聊。

這條路她走得很慢,邊走邊打量路邊熟悉的門店。她人生最重要的一年是在這裏度過,每一個店,每一塊磚,都在她的心裏留下印記。

有的店不在了,變成陌生的店,有的店裝修翻新,還加了新的菜單,用發光黑板寫好,擺在外面。

她停住,看着眼前的彩色字體。

——老式麻辣燙。

裝修很熟悉,是當年塞糖給她的日料店,小地方的日料店比自助還難存活,她看向室內空無一人的座椅,麻辣燙大概是順應市場的妥協。

她繼續往前走,上半年還坑坑窪窪的馬路已經修理平整,黑色的柏油路直直地通向小區深處,她去買了點水果,停在周奶奶的門口。

荒蕪的菜園覆蓋厚厚的積雪,陽臺擴建後圍着落地窗。左面是狗窩,右面是貓窩,午後溫度适宜,黑白花的小貓懶懶地攤在那打盹。

胖了,幹淨了,都快不認識了。

蔣誦眼底被水霧籠罩,她吸吸鼻子,擦掉眼角溢出的淚,拉開小院的門進去。

室內隐約傳出說話聲,她腳步猶豫,怕周奶奶有客人,自己來得不是時候。正想着,門忽然開了,身材高挑的女孩推門出來,看到她的一瞬,笑容倏然消失。

女孩站在臺階上,居高臨下地打量蔣誦——素面朝天,穿着一身舊衣服,和剛認識時候一樣,不過也不一樣。

具體哪裏不一樣,她也說不好,應該是有精氣神了,不像以前似的半死不活。

蔣誦猝不及防看到她的臉,愣了幾秒,主動打招呼。

“怡然,你回來了。”

夏怡然敷衍地應了一聲,“回來了。”

眼看氣氛迅速冷卻,周奶奶從門後探出頭,她笑着,門牙掉了一顆,說話也漏風,不過能聽懂。

“哎呀蔣誦回來了,怎麽在門口說話,你倆認識啊。”

夏怡然轉頭時就變了臉,笑着對周奶奶說:“嗯,之前見過兩次。”

蔣誦拎着水果,往前走一步,視線落在周奶奶明顯蒼老的臉上,“奶奶過年好,我買了水果,過來看看你。”

周奶奶不跟她客氣,坦然地接過袋子,笑着揶揄她:“真是來看我的嗎?”說完,嫌棄地看了眼陽臺角落睡死過去的肥貓,“你們都只是順帶來看我的吧。”

蔣誦趕緊搖頭,剛想說不是,就被夏怡然搶了先。

“就是來看你的,看你這小日子過得真舒服,貓啊狗啊的都喂這麽胖。”

周奶奶大笑,語氣帶着老年人特有的得意:“都怪我白菜又種多了,秋天的時候顆顆十幾斤,都腌上了,絞肉和餡包餃子烙餡餅,貓和狗搶着吃,肥的呦。”

說完,似是剛意識到房門大開着,三個人堵在門口吹冷風,這算哪門子待客之道。她急急揮手,把兩個小姑娘往裏讓。

“快,進屋說。”

夏怡然搖頭,“不了姨奶,我家裏有客人,得早點兒回去。”

蔣誦也往後退一步,“我也走。”

周奶奶豎起眉毛,不高興地看着蔣誦,“她都坐半天了,走就走了,你咋也要走,連屋都沒進呢。”

蔣誦視線落在女孩精致的臉上,“我有話要對怡然說。”

在東林人的潛意識裏,沒有人來了不進屋的道理。周奶奶身材瘦小,力氣卻很大,推搡着,連帶着要走的夏怡然也被拽回屋。

兩人被安置在沙發上。周奶奶去廚房洗水果,草莓,葡萄,聖女果,滿滿登登裝了一個大果盤。

她把果盤放在兩人中間,嫌棄地看了眼窗外的冰天雪地,“外面冷,有話就在這說呗,我去樓上幫忙包餃子去,你倆正好幫我看家…”

“……”

蔣誦拘謹地坐在沙發角,夏怡然還好,上半身靠在軟墊上,自然地跷起二郎腿,目送周奶奶從後門離開。

她瘦了,瘦了很多,臉小了一圈,更顯襯五官優越,不說話的時候臉很臭,再也找不到以前那種親和感。

蔣誦低頭,從兜裏掏出一個手機。很老的款式,套着圖案是bunnies小羊的軟殼,屏幕是新換的,剛好倒映天花板的吸頂燈。

夏怡然不感興趣地移開視線,語氣有些涼,“想說什麽快點兒,我還有事。”

蔣誦把手機往前推了推,“這是你借我的,當時說等我有了就還你,結果用了這麽久,謝謝你。”

夏怡然頭歪向一邊,無語地看着屋角的天花板。

“你想說的只有這個?”

“不是。”

蔣誦來之前就設想過見過她之後的場景,畫出好幾個不同結局的分鏡,沒有一個是現在這樣,陌生,疏離,沒有激烈的情緒,只有不耐煩。

她深呼吸。

“怡然,對不起。”

夏怡然輕笑一聲,語調是上揚的,輕蔑的。她轉頭,看到一張沉靜的臉,似是發現什麽有意思的東西,漸漸靠近。

“我不記得你哪裏對不起我,你說一下,我看看能不能想起來。”

蔣誦擡眼,觸到那雙挑釁的眼睛,語速很慢:“你拿我當朋友,把心事全都告訴我了,我在知道你喜歡沈灼的情況下,故意在你表白那天說那樣的話,是我錯了。”

夏怡然安靜地聽着,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她難過了好久,當時不懂,後來聽說沈灼認了個妹妹,還供她上學,大概懂了。

不就是走投無路的辍學少女耍了些手段,用色相換冤大頭花錢供養罷了。

連最後的底線都交付出去的女孩,就算道歉,能有幾句是真心的?她看不起。

對蔣誦沒什麽好臉色,連帶着對沈灼也讨厭,就算被倒黴選中,怎麽也沒長腦子,被小幾歲的女孩拿捏死死的。

這次回來還聽說他跟着去南方了,她狂翻白眼,對沈灼從小積攢的濾鏡也碎得幹淨,以前喜歡他仗義,現在只覺得沒文化真可怕。

像狗一樣跟過去,辛苦賺錢供她上學,怎麽不想想她畢業之後第一件事是什麽。

上岸先斬意中人,她這種熬出頭了,當然不會承認過去,第一個蹬了他…

不過這都和她沒關系,她有她的人生。

閑适地托着臉,卷翹的睫毛眨了眨,逗小貓似的明知故問:“錯在哪兒了?我怎麽沒覺得你錯了。”

“錯在毀了你的初戀。”

“初戀?”夏怡然好像聽到什麽遠古詞彙,差點繃不住,她抱着胳膊,以高傲的姿态和蔣誦對視。

“好,你現在彌補也不晚,沈灼回來了吧,你安排我們見面,把我丢失的初戀補給我,我就原諒你。”

蔣誦愣怔,夏怡然見她這樣,更覺得被自己猜中。她才舍不得砍掉還沒長成的大樹。

果然!

“抱歉,我不能答應。”

“為什麽?”

蔣誦直視她的眼睛,“因為我喜歡他。”

夏怡然冷笑,“你最好是。”

其實蔣誦很想把事情從頭到尾講出來,關于她的原生家庭,她的處境,她走投無路做出的幼稚決定。

就連毀了她的告白,也是建立在為她着想的基礎上,是好心,只是沒想到事與願違,受傷的只有夏怡然。

如果這樣說了,她會理解嗎?

理解之後,或許會愧疚,蔣誦覺得,愧疚的情緒比憎恨更可怕。如果讓她選的話,還不如憎恨,憎恨會随着年齡的增長越來越淡,愧疚則會永生跟随。

蔣誦眼神閃了閃,沒有回答這個問題,時間沉默地從兩人中間流過,夏怡然突然覺得沒勁。

她早就不在意了,甚至偶爾還生出萬幸的心理,假如她真和沈灼在一起了,身份地位相差懸殊,父母也不同意,怎麽着都得分。

她當然不會這樣說,微笑着擺出一副嫌棄的姿态:“算了,白給我都不要,我已經有男朋友了,比沈灼好一萬倍,過完年我們要去英國留學,這次應該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

她說着,仔細打量蔣誦,想從她臉上看到羨慕或是嫉妒的情緒。

可惜沒有,她就像一潭死水裏掙紮上岸,眼底終于有了神采,激動地說:“真的嗎怡然,太好了!”

夏怡然皺眉,“你最好是演的。”

蔣誦誠懇地說:“我希望你過得好。”

呵…

行吧,她開心就好。

夏怡然站起身,撣平裙子上的褶皺,瞥了一眼果盤裏五顏六色的水果,沒興趣地移開視線,看向門外。

遠遠駛來一輛白色SUV。

“我男朋友來接我了。”

蔣誦也看向窗外,車剛好停在小園栅欄邊,夏怡然套上大衣,雀躍地小碎步跑門口,剛推開門,車裏就下來一個俊朗的男人。

他個子很高,短發,棱角分明的臉,笑的時候露出八顆牙,從外形就能看出非常明顯的,不在國內長大的氣質。

他大力揮手,“然然。”

夏怡然蹦跳着過去,還沒到,車後就一陣窸窣的聲響。吳玉東穿着破棉襖繞着車過來,稀罕地看着車身高級的流線,不停地砸嘴。

“啧,這車,真頂啊。”

沈灼跟在後面,剛睡醒,眼睛還沒睜開似的,不鹹不淡地接話:“一百多萬呢,能不頂麽。”

吳玉東滿眼都是昂貴的白,沒注意到院子裏的女孩,直到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他聽到只在夢裏會出現的話。

“親愛的~”

擡頭,瞳孔緊縮,圓胖的臉抖了三抖。

好久不見,她變了。不胖了,還漂亮了,漂亮得都要認不出來了。

他看到男人高大的背影,正沖着奔來的女孩展開雙臂。

心髒碎成兩半,他笑了,笑得比哭還難看。

“這…這不怡然麽,啥時候回來的,咋沒出來找哥哥們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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