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海鮮自助店裏,正值飯口,人還不少,大廳聲音嘈雜,空氣彌漫着淡淡的鹹腥氣。
最角落的桌邊,吳玉東抱着空酒瓶,一把鼻涕一把淚,反複說那幾句車轱辘話:“太帥了,人帥車也帥,別說怡然了,連我都要愛上了…”
蔣誦把盤子裏剝好的蝦放進嘴裏,看了眼旁邊的沈灼,他對老友的哭訴一臉敷衍,注意力都在幾米外的烤爐上。
蒜蓉粉絲蒸扇貝,限時限量供應,大約還有三分鐘烤好。
靠過來,在她耳邊問:“你能吃幾個?”
蔣誦看到烤爐旁限量的标志,小聲說:“一個人只能拿兩個。”
“不用管那個,我多拿幾趟呗。”
“這不好吧…”
“怎麽不好,你就告訴我你能吃幾個。”
咣當一聲,酒瓶重重地砸在桌上,吳玉東眼睛通紅,咬牙切齒地說:“你倆還是人嗎?”
蔣誦馬上道歉,沈灼卻撇嘴,無語地說:“沒必要吧,你和怡然都沒在一起,幹嘛搞得像失戀了一樣。”
吳玉東抖着唇,“暗戀也是戀啊。”
沈灼靠在椅背,白天睡的好覺讓他疲憊盡消,精神頭十足,和滿身頹喪的吳玉東形成鮮明對比。
這樣的姿态,更顯得他毫無同理心。
“本來你倆就不是一路人,不可能在一起,你難受也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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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玉東本就窩了一肚子火,正愁沒地方撒氣,他抹了把臉,炮火對準沈灼,“事兒沒落你頭上,你別站着說話不腰疼。”
沈灼懶得和他掰扯,“真落我身上也不腰疼啊,你這情況明擺着呢,是你跟自己過不去。”
吳玉東更氣了,說話的調都拐了彎,“我就不信了,以後蔣誦要是處對象結婚了,你能啥感覺沒有?”
沈灼心裏咯噔一下,轉頭看了眼安靜吃東西的女孩,他的腳從踩在東林的土地開始,心一下子穩住了,有種回到過去的感覺。
熟悉的環境麻痹人的神經,她還是以前的她,沒有接觸過別人,眼裏都是他。
沈灼沒吭聲,瞅了眼已經開始排隊的烤爐,借口去幫他們拿,幹脆利落地走了,恨得吳玉東沖他背影罵了句髒話。
罵完,又開了瓶啤酒,仰頭灌了小半瓶。
白沫翻湧,一半酒一半氣地喝進去,拱出兩個長長的嗝。他唉了一聲,心裏還是難受。
只是這難受兵分兩路,一半是暗戀失敗的痛苦,一半是生沈灼的氣。
“小妹,我也不想難受,但是哥這心…”他哆嗦着手捂胸口,像中了一槍似的,真實地在疼,蔣誦趕緊放下筷子,小聲說我懂。
“你真懂?”他眼睛又紅了。
“我懂!”蔣誦看起來比他還難受。
吳玉東緩了一口氣,終于舒服一些,他轉頭看隊伍末尾排隊的男人,還是生氣,氣得翻了個白眼。
明目張膽地在背後說他壞話。
“沈灼真不是人,小時候他媽沒了都是我陪着的,他吃不下飯,我回家偷油滋啦給他送來,到我難受時候,怎麽連句好聽話都說不出來,哪怕騙我也行啊。”
蔣誦其實也不太會安慰人,她把沈灼喝了一半的啤酒拿過來,倒滿一杯,舉起來,對着吳玉東,“你會找到更好的女孩。”
吳玉東拿瓶跟她對碰,搖搖頭,“再好也沒有怡然好。”
是,怡然非常好。
她仰頭,把杯子裏的酒喝光。
吳玉東已經喝到第三瓶了,正處在半醉不醉的分界線上,失戀的痛感被酒精麻痹,想到的都是她的好。
“怡然比我們小好幾歲,和沈雨差不多大,沈灼媽沒了,他爸也不給撈妹妹,因為這個受了挺大打擊,總把怡然當成他妹,一把一把地給她買糖吃。”
蔣誦放下酒杯,順着他的描述回到十幾年前。他當時那麽小,沒有人幫他消解痛苦,甚至沒人看到他痛苦,只能無助,笨拙地用自己的方式去填補。
吳玉東看着遠處緩慢挪動的隊伍,聲音逐漸變低,“怡然吃糖吃多了,牙就黑了,她爸媽一頓盤問,知道是沈灼給的,氣得去他家裏站院子裏大罵。”
“沈灼他爸當着兩人的面把他打了一頓,從那之後,他就不給怡然糖吃了,像是從夢裏驚醒,知道他媽和他妹真的不在人世了。”
蔣誦的心早就揪緊,強忍淚意,小聲說:“然後呢?”
“然後他也去跳河了。”
“跳河?”
吳玉東點頭,“不過那年幹旱,水不是很深,跳了幾次之後…”說到最關鍵地方,他忽然打了個嗝。
急得蔣誦追問:“之後怎麽了?”
吳玉東慢悠悠說:“他就學會了游泳。”
蔣誦:……
“我們沒在說冷笑話。”
事情已經過去十幾年,再難以承受的悲傷都過眼雲煙,變成一張陳舊的單頁紙,翻來覆去的,就那麽幾行字。
他以成年人的視角回憶那段時間,能理智地分析他這種行為的原因。
“以前這邊都是村子,人沒什麽文化,善意惡意分不清,腦子想什麽就說什麽了,嘴碎的人,最愛逗小孩。”
蔣誦能猜到他小時候處在毀天滅地的悲痛中,會聽到了什麽話。
她害怕地捂住耳朵,卻也擋不住吳玉東的娓娓道來。
“有人跟他說,媽媽到那一天都是帶最愛的孩子走,她愛你妹不愛你,所以只把你妹帶走了。”
“或者說他平時就知道滿山瞎跑自己玩,不帶妹妹玩,本來想帶你倆的,看你太煩人,就不帶你了。”
蔣誦鼻子一酸,怪不得。
這樣一來,先前的所有回避抗拒都有合理的解釋了,他雖然長大,但靈魂一直停留在十幾年前,停在初春漲水的河邊。
他以為自己是被媽媽抛棄的孩子,拼命用餘生彌補曾經的過錯,對早已化為枯骨的人讨好,對妹妹好,我一定會對妹妹好。
可是,這根本不是他的錯,他也是受害者。
蔣誦咬緊下唇,壓抑翻湧的悲傷,她好想大哭一場,緊緊地抱着他,帶他回到十幾年前,對惡意逗他的大人反擊:閉嘴,才不是這樣!
吳玉東徹底醉了,腦袋耷拉着,前言不搭後語的唠叨:“所以啊小妹,你得對他好點兒,自從你當他妹妹之後,他比以前開心多了。”
“啥開心?”
椅子挪動,一陣刺耳的摩擦聲。沈灼端着兩個盤子,每個盤子裏都摞着四個扇貝,他美滋滋地把最大的一只送到她股碟,催促道:“快,趁熱吃。”
蔣誦低着頭,情緒還未平複,股碟裏的扇貝上蓋着粉絲,粉絲上撒着蒜末和紅椒,發出濃郁的香味。
她哽咽,吃不下。
吳玉東徹底喝趴了,攤在椅子上昏睡,沈灼沒想到排隊這會兒功夫兩人都不行了,嫌棄地說他們真完蛋。
掃尾,買單,攔出租,到賓館的時候,已經十點多了。
蔣誦情緒低落,心事重重的,饒是沈灼神經再粗也察覺到不對勁。刷房卡開了門,他連衣服都來不及脫,直接問她:“怎麽了?”
“沒事。”
“東子和你說啥了,咋突然不高興。”
蔣誦把羽絨服挂好,轉身,卻被他堵在牆角,他執着地等着她給出回答,蔣誦卻移開眼。她怕,怕一開口就哭出來。
沈灼心裏一沉,“出什麽事了你跟我說,不要怕。”
蔣誦放緩呼吸,擡頭,和他對視。
到底沒繃住,還是哭了。開始只是默默流淚,淚眼朦胧地看到他一下子慌了,想用袖子幫她擦,又覺得袖子太髒,趕緊手忙腳亂地去找紙巾。
他拿着紙巾回來,蔣誦已經不哭了。
像盛夏陰晴不定的天。
沈灼更擔心了,比擔心還多了一層焦灼,他拉着蔣誦的手去床上,身體釋放出足夠的安全感,冷靜地說:“為什麽哭?”
蔣誦紅着眼睛看他,過量的碎片在一天之內湧入大腦,各種複雜的情緒從四面八方急流而至,她艱難地把碎片拼湊一起,卻不敢看上面的痕跡。
沉默了很久,她才張口。
“我們明天,把沈雨安葬了吧。”
“什麽?”他以為自己聽錯了。
蔣誦只是試探,甚至夾雜着央求的姿态,人不該困囿于過去,雖然艱難,可活着,有什麽是不難的呢。
“讓她們團聚吧,以後我就是你親妹妹。”
沈灼靜靜地注視着她,從她表現出的異常猜到她說出這句話的原因,她是蔣誦,他願意向她開放自己的過去。
就像他無數次在失眠的夜晚告訴自己的那樣,過去已經過去,是他死抓着不放。
聲音很輕地回答:“好。”
第二天早上,沈灼借了輛車,一路向東。
山還是那座山,昨天的腳印被凜冽的寒風掩埋,只留下一條蜿蜒的淺痕,重新踩下去,他拉着她往上走。
他們一起在舊墳緊挨的土地上鑿了一個淺坑,凍土堅硬,蔣誦幾乎脫力,手裏握着借來的短鎬,止不住地抖。
最後,從兜裏掏出一塊糖,鄭重地放進去。
沉默,像置身最莊嚴的送別儀式。
那座墳終于不是孤墳,這件事只有他們兩個人知道,埋掉最後一把土的瞬間,空氣靜谧,天空飛飛揚揚地飄下雪花。
風也止住,大片的白色落在墳地裏,落在閃着霜花的褐色土地上。
沈灼平靜地做完這些,和她一起下山,開車返回東林。
還有一周左右就過年了,可這裏沒有家,蔣誦反複刷新訂票軟件,終于刷出兩張硬座,趕緊跑過去找沈灼,卻發現他在發燒。
額頭滾燙,身子窩在靠牆的裏側,冷極了似的在被子裏蜷縮着。
很奇怪,之前他平靜地答應去山上時,她總覺得不安,像有什麽重要的事被她忽略了,此刻他發燒,懸在半空的石頭莫名地落了地。
冷靜地從袋子裏翻出體溫計,夾到腋下,看着數字一路飙升,定在39度。
吃退燒藥,洗毛巾,物理降溫,折騰了快一個小時終于降到37.5。蔣誦累到虛脫,把體溫計扔到一邊,脫了鞋和外褲,直接鑽進被窩。
男人臉色蒼白,被抽幹了水分似的虛弱無力,她環住他的腰,整個身體貼過去,可一冷一熱無法中和,中間仿佛橫亘着東非大裂谷。
她只能用力地抱緊他。
沈灼半睜着眼,模糊看到女孩的發頂,深吸,卻沒聞到熟悉的味道,嗅覺帶着視覺和聽覺離家出走,只留下觸覺。
頭有些暈,覺得自己飄在半空,失重的感覺很不爽,能抓到的只有她。
下意識用力,恨不得把她鑲進身體裏。
蔣誦忍着偶爾失控的鈍痛,輕撫他的脊背,像小時候媽媽的懷抱,柔軟,安全,她輕聲說:“你媽媽非常非常愛你,因為愛你,才相信你,相信你就算一個人,也會活得很好,就像現在這樣。”
男人沉默,蔣誦又把他摟緊一些。
“所以啊,她沒有不要你,也從沒怪過你,只是她透過自己看到女兒的未來,害怕她遭受一樣的痛苦,她知道這苦永無解脫之日,所以帶走了她。”
沈灼吸吸鼻子,聲音有些悶,“我小時候做了很多錯事。”
“但你現在是非常棒的大人。”
“我不是。”
蔣誦忍着鼻酸,哽咽地說:“你是!”
他在她眼裏是最好的人,是在崖邊唯一向她伸手的人,是托住她的藤蔓,用全力讓她平安落地的人。
現在,她也要這樣。
手伸過去,撫上他潮熱的額頭,以一種極度暧昧的姿勢,和他對視,“想哭的話,我可以把肩膀借給你。”
沈灼忍不住笑了。
“我一大老爺們哭什麽。”
話是這樣硬氣地說出來,實際他額頭很快抵在她頸窩,呼出的熱氣和高燒的熱混在一起,他忍着洶湧而至淚意,把她摟得更緊。
蔣誦安靜,手輕撫着他脊背,任由身體被炙熱的潮濕淹沒。
沒關系,都會過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