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新年
新年
每年的最後一天,大家都會在跳海拍一張合照。
在酒吧一進門的走廊牆上已經挂滿了合照,趙紫昕接受酒吧以來,已經五年了。
這天下午,宋聽和慕虎還是照舊來了。
二人坐在長桌的兩端,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被他人一眼便參破。
今年的合照比去年少了兩個人。是楚生和文軒。多了一個人,是阿曼。
有人離開,就會有人到來,亘古不變的道理。
調整好相機倒計時,大家露出每年都不同的微笑。
——
七年前的那個夏夜,在一家狹小擁擠的火鍋店裏,火鍋熱氣的肉與菜的味道,夾雜着啤酒的清香和幾縷殘留的刺鼻香煙,蘇子鑫說,我們拍張合照吧。
宋聽坐在楚生身邊,微微向他的方向歪過頭,淺淺地笑着,臉上還有幾分嬰兒肥,瞳孔烏黑清澈。
身邊的楚生留着齊耳的中長短發,穿着純白色的上衣,勾起一邊嘴角,露出兩個梨渦。
再旁邊,蘇子鑫和趙紫昕相擁依偎着,甜蜜地笑着。
同樣在離她最遠的地方,慕虎一頭黑發,劉海遮住緊鎖的眉毛,端正微笑坐着。
身後站着的是梁争和鄭瑤,笑得燦爛。
拍完照,楚生對宋聽說,“把你的地址寫給我,照片洗出來我給你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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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來,這張照片裏有的人離開了又再回來。
有的人離開後再也沒出現。
有的人從緊靠變成間隙。
有的人離開後,大家期盼着他再次回來。
有的人一直在同一個位置,不曾變過。
快門定格的那一瞬間,年複一年,彼此印證着變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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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完照,宋聽起身要離開,紫昕拉住她的手,“留下吧,宋聽。”
她低下頭,不知該如何訴說。
慕虎坐在不遠處的地方,低頭雙手撐在膝上,不動聲色思索着。
宋聽知道逃避并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反而在給身邊的人帶來傷害,制造着越來越多的問題。
摸了摸紫昕的手,宋聽語重心長地說,“跨年的時候,我過來。”
以工期為理由,她還是走了。
沒有人再挽留或追趕。
也許不該告訴她,這個巨大的秘密,自己承受就好了。他低頭想。
-
宋聽去了展室施工現場,正在給樓梯刷漆。
她戴好安全帽,東看看,西看看,不知不覺就晚上十點多了。
為了在春節前完工,工人們都加班加點地幹着。
宋聽想到今天是新年,就讓大家趕緊回家了。
工人們安放裝修設備的功夫,她從梯子爬到二樓去看二樓展室的牆壁安裝成果。
等準備下來時,發現爬上來的梯子已經被撤走了,宋聽喊了兩聲,沒有人答複。
難道是以為自己已經離開了,所以把梯子收起來就離開了?
她加大音量,“有人嗎?李工?”
看來是真的走了。
整個屋子裏也随着最後一個離開的工人在外關掉了電閘而瞬間漆黑。
宋聽心跳加速,四下摸索着手機。
放在樓下了。
不願破壞剛漆砌完好的樓梯,宋聽索性躺在剛鋪好的大理石地磚上,任憑涼意侵蝕自己,擡頭看着挂好吊頂但漆黑的一點也看不清的天花板。
黑暗中,她腦子空空,什麽也沒想,沒有對自己倒黴的抱怨,沒有對粗心工人的埋怨,沒有對黑暗的恐懼,沒有對孤單的悲傷,她就只是一個躺在黑暗裏呼吸的軀體。
放空中,眼睛不自覺地酸澀,面頰不自覺地濕潤,一直打濕耳朵和頭發。
“新年快樂。”她自言自語地說。
她也不知道此時此刻到底是今年還是新年。
那張合照裏,他終究還是成了缺席的一個。
不知不覺裏,宋聽竟然就在淚水的浸潤中,嗅着裝修的刺鼻味道睡着了。
異常安穩。
夢境中,仿佛這一年根本就沒有過去,一切又回到這一年伊始,楚生在屋頂點燃煙花,兩個人相擁在一起互道新年快樂。
現實裏,宋聽被一陣電話聲吵醒,回到這間黑暗的屋子,她睜開眼睛坐起身,美好的夢境是過去,是回憶,黑暗的當下是現實,亦是未來。
宋聽感到胸悶,缺氧,心慌,也許是吸多了甲醛,也許是夢境與現實的差距讓她恐懼。
樓下,電話聲持續吵鬧着,她用力捂住耳朵,失聲尖叫。
随着一聲巨響和重物倒下的聲音,一個聲音越來越逼近。
“宋聽!宋聽!”
她呆坐在原地,是慕虎的聲音。
一束刺眼的光照在她的臉上。
慕虎攀着梯子,出現在樓梯邊的平臺上。
看到慕虎熟悉的面孔在一絲光亮的背後,出現在黑暗中,宋聽從剛才彷徨的大叫,變成了失聲的痛哭。
男人直接躍到二樓地面上,大步跑過來,用炙熱的手掌拍拍她的背,輕聲道,“沒事了,沒事了,我來了。”
宋聽如抓到黑暗現實中的那根能攀到安全地帶的繩索,本能地一把抱住他的手臂,把頭埋在他的手臂裏,止不住地顫抖,她哭着問他,“是新的一年了嗎?”
慕虎僵硬地呆在原處,從未想過她會離自己如此的近,近到她的眼淚直流到自己的掌心,他只用越來越緩慢的節奏輕輕用手拍着她抽泣的背,低聲回答她,“是的,是新年了。”
宋聽在他的依靠中,身體漸漸放松,嗚咽聲也漸漸小聲。
他們都知道,宋聽的崩潰與大哭,不單單是這緊鎖的黑暗和困住她的半空,是曾擁有過又失去的光在催促黑暗吞噬她,是曾握緊又溜走的安全感在加速半空中她的墜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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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靜後,二人從梯子爬下樓,大門已經被踢到,四分五裂躺在地上。
宋聽看着旁邊這個一向溫文爾雅的男人,竟然三兩下把厚實的門踢碎了。
還好門口的特制地磚還沒到貨鋪上,宋聽心裏慶幸。
已經是新的一年了,街邊随處可見煙花綻放,乒乓作響。
新城區市中心每年必放飛的氣球此刻在老城區擡起頭也能看到了。
二人靜靜地走着,吵鬧聲中安靜着。
擦身而過幾輛計程車,也沒有伸手攔住,宋聽想就這樣一直走回家,走遍新港市的新年的每一條街道。
慕虎在她身邊,默默地陪她走着。
不知不覺,二人走到了海邊,隔着老遠,就能看到海灘上許多放煙花的人,還有一處有位彈着吉他唱歌的年輕人,周圍圍着他的朋友和路過的觀衆。
二人順着冰冷的海岸線走過去,宋聽走到一處人煙稀少的地方,停下腳步,轉身對着藍黑色一望無際的大海大聲喊道:“新!年!快!樂!”
身邊,慕虎的頭發被海風吹散,看着她。
他沒有問她為什麽被關在漆黑的屋子裏,沒有問她為什麽哭,沒有問她為什麽突然抱住自己,沒有問她為什麽一路走到海邊,沒有問她為什麽突然對着大海大喊着。
他只是默默地尋找她,陪伴她。
宋聽就一直望着面前這片蒼老又活躍着的大海,任憑海風吹在臉上,海水拍在腳邊,沉思着。
聽說海和山是連着的,越過海的地方是一望無際的高山,海會載着她的話,不斷地用浪花激蕩着,把回音一直傳給大山,也許,世界的某個角落裏,山谷間一陣微弱的回音,會把自己的話講給他聽。
靜靜地伫立在她身旁良久,似是做了一個巨大的決定,慕虎開口說道,“宋聽,在這裏等我一下。”
宋聽扭頭看他,他一路跑向遠處彈吉他的那群朋友,借來了那把木吉他,抱着吉他又一路向她跑回來。
“這首歌,你問過我它的名字。”他站在她面前,替她擋住海風,低頭輕語道。
是什麽。
宋聽陷入思索,六年前他的畢業典禮上,他唱的一首歌,下臺後,宋聽拉着楚生的手,鼓着掌問他,“虎子,這首歌叫什麽名字?”
他沒有回答。
伴着洶湧的海浪聲,那個少年再次彈起這首歌。
“
寫一段俗話關于你
窗外汽車鳴笛的味道是關于你
屋裏雨水潮濕的味道是關于你
雨後踩濕板油馬路是你
旋轉木馬流連忘返是你
烏雲密布哭了你
驕陽似火燒了你
山頂沒有空氣無法呼吸
海底的海風吹跑熱帶魚
你是繁華世界裏的不合理
你是弱水三千取的一瓢飲
還收藏着你愛聽的CD
不知道你又走在哪裏
句號寫在送給你的日記
”
宋聽看着面前的慕虎,好似那年驕陽之下的少年撐着帆歸來,直到深夜才到達。
緩慢輕柔的節奏驟然停下,他說,“你聽。”
宋聽看向他的眼睛,“什麽。”
“這首歌叫《你聽》。”
……
“什麽時候…… ”宋聽想問他是什麽時候起的這個名字。
“從一開始,”慕虎沒等她問完,直接回答道,他低下頭,攥緊了拳頭,下了一個很大的決心,“從我見到你的第一面起,我就,喜歡你。”
宋聽張了張口,說不出話。他見到自己的第一面,是什麽時候?
“第一次,在學校的路演舞臺上,我唱着歌,你在人群中第一個為我鼓掌的時候。”他默默地說着。
那是比楚生認識宋聽還要早一年的時候,大二的慕虎第一次唱了自己寫的歌,大一的宋聽第一次去看音樂系學長的路演。
宋聽用了很久很久的時間消化慕虎說的話,長到黑夜的天空開始漸漸褪色發灰,周遭開始漸漸明亮,面前的人也慢慢地清晰。
慕虎低頭看她,苦澀地笑了笑,低語道,“你不用答複我,宋聽,我只想你知道,你一直、永遠不是一個人。”
宋聽擡頭迎上他的目光,四目相對,她鼓起了很大勇氣,擠出勉強的笑容,緩緩道,“我想,我還需要一段或長或短的時間,來接受新年。”
【潛海】
還有半個小時就是零點了,約定過會來的宋聽始終沒有出現,趙紫昕給她連撥了三通電話都沒有人接聽。
宋聽是在任何情況下都一定會遵守約定的人,就像她和自己、和楚生約好了會放過自己、放過彼此,這段時間慕虎能看到她每天都為這個約定而努力着。
覺得宋聽毫無征兆的失約一定是有意外發生,慕虎打通了李工的電話,“宋聽和你們在一起嗎?”
“剛一起在工地,現在大家都收工走了。”
放下電話,慕虎想都沒想跑出門。
身後紅毛大聲喊他,“虎哥,馬上跨年了,你去哪?”
沒有理會,慕虎坐上一輛出租車徑直去了工地。
到了老屋,門窗緊鎖,屋內漆黑一片,慕虎撥通了她的電話。
電話聲在屋裏響起,手機屏幕隔着窗戶玻璃能看到在一張桌子上發着光。
這時,屋裏傳來宋聽的自我掙紮式的叫聲,慕虎瞬間神色緊張,看着緊鎖的大門,他毫不猶豫地拿起旁邊的滅火器用力砸掉了門鎖,然後一腳把門從門鎖處踢開成兩半,直直倒在地上四分五裂。
跨過殘骸,他打開手機手電筒,叫着她的名字,順着她的聲音,本打算直接跑上去的慕虎注意到剛砌完新漆的樓梯,大許是她在二樓的原因,他趕忙搬來梯子,攀爬到二樓。
樓上,她坐在不遠處的地方,捂住耳朵,看到自己,她失聲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