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章

第 13 章

菲姆托雪白的外袍隐沒在了黑暗裏,留下我一個人。

風吹來了,吹得燭光搖曳,吹得我擰起眉頭。

“胡說……”我握緊拳頭,擡腳就往側邊牆上一踢,朝菲姆托離開的方向大喊,“你胡說!”

光線滅去,我站在了黑暗裏。

菲姆托聽沒聽到我氣惱的聲音,我不知道,但我聽見了。

我聽見牆壁發出“喀啦”一聲,一道裂縫延展開來,而我的鞋尖帶有一絲鈍感,和心情一樣沉重。

對不起,我立刻修好。

我三下五除二用法術複原了牆,感應着浮竹先生的位置,穿過一道又一道的結界,回到了包間。

進門後,我沒看到浮竹先生,養前走了幾步,就見他整個人都倒在地上,着實吓了我一大跳。

浮竹先生的身體以前就不太好,我是知道的,但到了這邊後,顯然是呼吸到了另一種空氣,比我剛認識他時少咳許多,行動力也強了。

他開玩笑說是“自由主義的空氣”,可說這話時,我和他都知道:任何事物,包括自由,都有兩面性。

自由,也意味着混亂的存在。

我沒想過,浮竹先生變得這樣虛弱,跪倒在地上,好似還在流淚。

要是出了什麽問題,都是我造成的!

好在,他只是用餐導致的一時情緒過激。

服務生也在這時回來了,他完全不明情況,以為自己剛才是沒看清,撞到結界暈過去了。

我當然不能說,是我把它打暈的。

有着骷髅外貌的服務生和我一起,将浮竹先生扶出了餐廳。

其實用上法術,我一個人就能行,但服務生太好心,還是讓他幫忙了,我也輕松。

車子已停在外面,将我們等待。

夜風吹來一股硝煙的氣息,模糊殘骸攤平在地面各處,像是剛經歷了一場混戰,有人正在将它們打掃。

好在此時是夜晚,看不大清,不然客人們晚上吃的東西大概會吐出來吧。

我嚴重懷疑,這是菲姆托的手筆。

服務生也不知發生了什麽,說去打聽一下。

最後幾步路,由我一人攙着浮竹先生,讓他進了車中,靠在了後面的車座上。

“蘭茵卡小姐!”一聲輕呼,我回過頭去。身形高大的男人匆匆走來,一臉擔憂:“小姐,沒事吧?”

看着這樣的克勞斯,我的良心又受到了譴責。

我說沒事,又和他說可能是結界變動的問題,導致我們隔着盥洗室失散了。

服務生也小步跑來,向我們說明了情況。

原來是剛才有人想闖進餐廳,發生了暴力沖突,他的同事之一還掉了腦袋,但現在已經沒事了。

他看了過去,他的同事也正望着這邊,作為腦袋的骷髅掉了一半,但他還朝我們鞠了一躬。

事情本該這般結束,克勞斯注意到了浮竹先生。

克勞斯忽然面露歉意,握住了我的手,用極為真摯的語氣對我說:“紮普的事就交給我吧。希望你們二位,能獲得幸福。”

我:“……”

克勞斯是不是誤會了什麽?我之前和他說了什麽來着?

一堆事在我腦袋裏,我完全想不起來。

是解釋浮竹先生是我上司好,還是不說好?

在我猶豫之時,不遠處,萊昂納多·沃奇——昵稱雷歐的十九歲青年——正努力扶着同僚紮普·倫弗洛,要把他帶到車上。

本來嘻嘻哈哈過後,醉醺醺地要陷入夢境的同僚,忽然擡了下腦袋,腳和鐵一樣壓在地上,完全挪不動。

雷歐被紮普的重量壓到只能低頭行走,拉紮普的腿,全無反應,拖他走,更是難于登天。

身旁的人,似乎突然比大理石還要重了。

雷歐也只能停下,努力昂頭,無奈地催促道:“就快到了啦,多走幾步就到了……”

餘光落在遠處,他的聲音漸輕,不禁和紮普一起看着遠處,也停了腳步。

餐廳門的另一側,克勞斯先生正在和一位女性說話。

一頭金發的女性被淺紫籠罩,但這并非是她長裙的色彩,而是她自身散發出來的。

雷歐知道淺紫色的含義。

他偶爾看到有着類似顏色的人穿行在城市裏,但無一能被人肉眼捕捉。

前段時間,雷歐還遇見了拳擊場的格雷歌爾先生,他的身上也有着類似的色彩。

這麽重要的發現,當然要和斯塔菲斯先生報告。

說過後,斯塔菲斯先生全然沒有當初聽見“存在渾身籠罩在紅色中的家夥”時的驚慌。

他平靜地待咖啡的熱氣飄動,然後告訴雷歐,在這座城市裏,類似的存在被叫做“魔女”,是屬于術士那邊的超高級存在,和萊布拉以及衆多生者不會有太多聯系。

那,克勞斯先生怎麽會……

紮普忽然動了。

雷歐決定更先專注于把他塞進車裏,系上安全帶。

在後面等着他幫忙擡的,還有傑特、錢和K.K.。斯蒂芬先生正在房間裏,将幾人看住,等待雷歐和服務生回去幫忙。克勞斯先生先出來,則是要出來接吉爾伯特先生的。

但紮普好似轉瞬間清醒了過來,手離開了雷歐的肩膀,邁出跌跌撞撞的腳步。

“等——”雷歐下意識以為他要摔倒。

紮普已沖上前去,大聲喊道:“安吉麗卡!”

克勞斯和車門一同遮擋了我的視線,因而在紮普來到近前時,我才察覺到他也在。

怎麽把我名字發這麽清楚?他沒吃昏過去嗎!

我當然立刻要坐進車裏,飛速離開。

克勞斯先生也回過身去,要阻止紮普靠近我。

可仔細看去紮普,就是完全埋沒在了食物裏的樣子,臣服在了它們的沖擊力之下,就像是他從賭場滿載而歸,或沉溺于某種情緒後的模樣。

包間裏是很溫暖的,紮普黝黑的皮膚離開了那股熱度,卻并未染上寒霜,我立刻回憶起了每每将手貼上去時,都能感受到的滾燙。

我天生手腳冰涼,一年四季都是如此,他一直在做我的暖爐,被我冰到,他會嗷嗷直叫,但同時也會把我抱得更緊,将我親吻。

此刻,紮普的雙眼被風吹成了汪汪淚眼,面上則露出了看到什麽寶物般的表情。

他又朝我喊了一聲:“安吉麗卡!”

明明我離他不到二十米,他還真是喊出了隔着千裏的氣勢。

話音剛落,紮普的身體就一歪,差點兒撞上旁邊的服務生。

雖說繼續朝我沖來,因而躲開了撞擊,鞋尖還是憑空絆了了一下,整個人都往前飛了過來——

眼見紮普要摔倒,克勞斯本是要出手将他扶住。

可斯蒂芬隔三岔五在他耳旁念叨紮普的問題,這讓克勞斯逐漸意識到,紮普或許是那種并不需要時時刻刻都被關心的人,他有屬于自己的生存方式,若多加幹涉,便是自己的的不對了。

因而,克勞斯的手動了一下,沒有完全伸出去。

下一瞬,他微微睜大了眼睛,鏡片也随之反光。

被紮普騷擾跟蹤的安吉麗卡·蘭茵卡,以極快的速度上前,将紮普扶住了。

然而她好似也因某種原因受到驚吓,一時沒有站穩身體,往後倒去。

紮普迅速反應過來,用自己手墊在她的腦後,同時邁出一條腿,完全支撐住了自己,還用另一只手,将安吉麗卡抱了起來。

安吉麗卡一下圈住他的脖頸,也環住了他的肩膀,帶着詫異,将他注視,一頭金發則靜靜落下。

在旁人來看,簡直像是一場配合得天衣無縫的表演,只差舞臺中央的燈光了。

一旁的服務生都情不自禁地擡手,鼓起掌來。

我同紮普面對面,靠得這麽近,簡直有種一切都沒變化的錯覺。

但我應該清楚的,一切都不一樣了。

我要落地,紮普卻沒放手,反而抱着我,轉起了圈。

“放我下來!”我壓低聲音命令他。

“不放不放不放不放,啊哈哈哈哈,”紮普笑得五官都要飄逸了,“我的安吉麗卡,你是我的了——”

我的腦袋搖晃,神思起伏,空氣甜蜜而苦澀。

“誰是你的!”我舉起了手,準備讓他清醒一點。

“你這家夥在對安吉做什麽!”一旁,浮竹先生好似清醒了過來。

不愧是嘗過珍馐美馔的貴族,我決定放棄暴力,朝浮竹先生伸出手,可紮普更快一步,停了下來。

“啊?是你嗎?就是你纏着安吉嗎?”他一副惱羞成怒的模樣,即刻将我放下,指着浮竹先生大喊:“我!要和你!決鬥!”

事情的走向,出乎預料。

……這位客人腦袋沒問題嗎?

紮普是出了什麽問題?

他的腦袋一直都有問題。

這是此時此刻,服務生、克勞斯和我,三人的腦袋裏飄過的想法。

浮竹十四郎,男,年齡自己已不大記得了,起先還打算記得,一直寫在日記上,最後想起的卻是別人的,将自己的默默忘卻了。

不過往年會有人給他過生日,總能在四季裏記起來。說來由于身體虛弱,無時無刻不被衆人關切,因而他從沒想過有一日,會有誰主動對他發出挑戰,說要和他決鬥。

畢竟是男人,也做過不少殺生之事,常年被病弱之軀壓抑着的鬥志,此刻面對與他同樣是白發、還對他充滿的年輕男子,開始熊熊燃燒。

更何況這陌生的家夥,像是對他應當照拂的屬下做了什麽。

幾年時光,浮竹十四郎,第一次在安吉麗卡·蘭茵卡的臉上看到無法形容的神情。

食物帶來了眩暈感,即使如此,他還是察覺到不對勁。

浮竹十四郎強撐着起身,來到車下。

“啊,不知名的你,我接受挑戰,”他說,“如果我贏了,你就——”

“去死吧,混蛋!”紮普自然不是講規則的紳士,直接就出手了。

浮竹先生沒有料到這一幕,我卻做好了萬全的準備,邁開步子伸出手。

一秒後,克勞斯擡起雙手,本打算阻止勸架,但眼前的這一幕,好像是超出了他的能力範圍。

我把浮竹先生擋在身後,手裏握着血紅色的刀刃。

紮普的血和我的血一起滴落,好疼,比來到這裏的那天難受,讓我無法呼吸。

“安,安吉……!”浮竹先生大驚失色。

我微微側頭,沒有說話,但表示沒事,接着看向紮普。

他好像失去言語,長大嘴巴望着我,要說對不起,可嘴唇顫抖,連第一個字都無法吐出。不知是食物的原因,還是被眼前女人的神情動搖。

如此傷心,但又如此冷漠,這兩種特質融合在一個人的身上。

紮普·倫弗洛無法讀懂,直覺卻告訴他,若他像往常一般,覺得大喊“對不起”就能被原諒,絕對是大錯特錯。

“夠了吧。”我看着紮普:“請你,到此為止。”

我松了手,紮普的血刃卻沒收回去。

他已然清醒了過來,想要裝瘋賣傻,但根本做不到。他只有将眼前的人長久凝視,看着她朝克勞斯點了點頭,然後和其他男人一同坐進車裏。

從她攥緊的手中滴落紅豔,砸在地上,墜入紮普心裏。

他不明白,這是為什麽。

“安吉,”車子駛離餐廳,浮竹先生看着我的手,輕聲問我,“為什麽沒能擋住?”

我不知道。

這是真話嗎?

車窗外的燈光隔着霧氣傳來,我只張了張手掌,傷口上劃過一道光的絲線,即刻愈合了。

要用這只手去接紮普的刀而不受傷,再簡單不過,我有足夠的反應時間。

可我真是個傻瓜,竟然想被紮普傷得更深一些,好找到更加憎恨他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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