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章

第 36 章

五年前昭定帝确實與衛含章君臣得宜、相交莫逆,他再嫉妒不甘也不會插手。但是時光一晃而過,一個不知在泥潭裏滾過了多少圈,一個還端坐在明明高堂上,誰知道會不會走到兄弟阋牆、白首如新的地步呢?

只是當年衛大将軍的脾氣是真的不好啊,在寧懷沙阻攔他去截旨,不要管自作孽不可活的帝後時,他就黑了臉。在知道自己獻策給昭定帝殺王盛才等人以保全他的聲名時,那人才意識到自己的狠毒與野心,不由分說的勒令他滾出侯府,斷了兄弟之義,說管不了他了。

寧懷沙至今猶記得那時衛含章看他的眼神,那人壓了眉宇,眼珠反着宮燈的冷光,“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哥,子不語父過,臣不彰君惡。陛下同皇後娘娘是君上,您是臣子,他們之間的事與您何幹?況且,您今日去了,不是讓陛下難做嗎?”寧懷沙知道這話刺耳難聽,又是在挑戰衛含章的底線,但是縱使他這個異世孤魂也知道君威不可犯。衛含章在昭定帝那兒是有幾分不同常人,但是,那幾分寬縱到底份量如何,能堅持多久,沒有人知道,而寧懷沙做不到睜眼看着他去挑戰皇帝的底線。

衛含章看了他一眼摸了刀轉身就走了。

而當時沒有功夫的在身的寧懷沙連他的一片衣角都抓不住。

寧懷沙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天賦,這時仍能考慮到效益的最大化。在繼安撫了劉節、王德後,他進太和正殿向昭定帝告發了衛含章的此行,以相當醜陋的姿态宣示自己愛重權勢甚于對衛含章的感激與情誼,以衛含章的信任做令狀向昭定帝投誠。

早先在宴席散去時他就特意讓劉、王二人避開今夜值守,又蠱惑王盛才今夜昭定帝雖看着心情不甚愉快,但衛侯一向讨陛下喜歡,今夜又留宿偏殿,肯定會将陛下哄好,若他當值必定也有一份功勞。

那三人俱不知為何寧懷沙會示好于自己,但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攔截聖旨是株連九族的死罪,更何況衛含章此行無謀劃無遮掩,敗露是遲早的事,一個大好前途且體會過世态炎涼的狀元郎該如何抉擇,無需多量。

昭定帝聞言,摔了茶盞,怒不可遏,言寧懷沙這只喂不熟的白眼狼罔顧衛含章對他那麽好。

昭定帝在發着火,跪在下首的寧懷沙卻知道自己賭對了。

攔截聖旨,挑釁君威,是罪無可恕,但昭定帝不能同時廢後和誅殺衛侯,朝野的動蕩他承受不起,這結果他也不會想要。這時得有人給他臺階,要是能将這事徹底抹去或是掩蓋起來更是再好不過。

寧懷沙樂得做這個小人。

他開口說出殺王盛才等人以保衛侯時,一個頭腦清醒的君王會為難的答應。

他再說為警示衛侯,可讓其行刑時,一個心智正常的君王同樣會讓他适可而止。

何況是昭定帝和衛含章呢?

因此,他只思量到了自己這個小人的嘴臉越是徹底,昭定帝日後用起他來就越是順手。

生命有無輕重之分,沒有人知道。但當你非執劍之人時,最好還是安分守己一點,畢竟誰知道你在儈子手心中是無價之寶還是廢銅一堆?更不必言,你的無價之寶,在劊子手心中是什麽玩意兒。

他再次見到衛含章時,那人披發跣足,雙目無神,形如游屍,當然,這次不是玩笑撒潑了。是真正的脫簪請罪。

估計衛含章也想不到人生的際遇就是這麽神奇,一件事他一天可做兩次,但心境已然翻天覆地。

“你建議,讓我去殺了王盛才等人來茍活?”衛含章略歪了頭看向他。

聲音沒什麽起伏,卻比先前怒聲呵斥他時,更令人心寒膽顫。

寧懷沙沒想到昭定帝可以做到如此地步,但是那一步既然邁出去了,就無所謂左湖拿此來算計,斷了他的回頭路,“是我。”

更何況他無從辯駁。

衛含章撇過了頭,兀自拿絲巾來搽臉上沾染了的血跡。

“哥,他真讓你做了?”寧懷沙慌了,他口不擇言,顧不得尊卑稱呼。既忘了避諱昭定帝,也忘了一直對衛含章喚的“您”。衛含章這人連知道皇帝要廢棄糟糠之妻都敢攔阻,若真當如此,那就是在要衛含章的命了。

他的大将軍怎麽能背負上算是無辜之人的白骨?

“沒有,陛下讓我監刑。”

昭定帝可能到底有顧念,沒做到最狠的那一步,但生死既定,無可更改,衛含章拿不拿刀差別不大。不過,嫖姚侯既然活了下來,那幾條人命就該他去抗。

衛含章說完這句話便繃不住臉上的表情,用手捂住了臉,站立不住,蜷在了柱邊。

寧懷沙知道自己到底還是高估了衛含章在昭定帝心中的份量,或者說昭定帝對衛侯真正的了解程度。

但他也該明白,在命運的棋盤上,選擇去賭時,就沒有必勝之局。

寧懷沙後悔了,殺人是掩蓋事實最好的方式,但是唯一的方式嗎?幹掉王盛才和那位晏黨統領,讓劉節和王德承自己的情上位,是這件事中利益最大化的選擇,但機會什麽時候沒有,一定要是今天嗎?

“哥,你別這樣,我錯了,我真錯了,求你了,你別這樣。”

“滾。”

“好,我立馬滾,哥,你先起來好不好。”

救命啊,這個世界為什麽就見不得自己一點好,要在自己春風得意之時帶走麗娘,然後在從頭來過又見起色時,去折衛含章的脊梁?

昭定帝不後悔嗎。

當然不,若非那場變故,衛含章怎麽會負氣遠走西北,同自己生疏?

張皇後一向非他中意之人,但她知禮識趣,又大體上能管好後宮,左湖原不想動她的。誰知她竟然不顧自己的警告,一而再再而三的犯渾,以至于肖想到衛含章的頭上。是可忍,孰不可忍。

昭定帝可不管不知者無罪那一套,在宴席上不發作,與她留臉面已是極限。

因此,那份荒唐的诏書送出去時,左湖心中的對明日朝堂之上會引起的動蕩的擔心竟壓不住心頭的喜悅。

他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案桌上畫了幾筆。

近處侍候的王盛才,見昭定帝果然心情由陰轉晴,暗自用餘光撇了眼,想見一見是什麽東西能讓一個皇帝生氣至要廢後時還能保持心情愉悅。

只一眼,他便心驚膽戰。

其實,不過四道筆畫而已,一橫一豎,一撇一捺。

但其中透露出的東西足夠讓人浮想聯翩、輾轉反側了。

再親近的臣子能和同床共枕的皇後作比嗎?

至近至遠東西,至深至淺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

左湖瞥見還有閑雜人等在殿中,“你下去吧。等一下他怕是要來鬧脾氣。”

但昭定帝他先等來的卻是來舉報和建言獻策的寧懷沙。

那玩意兒真不是個東西,但确實聰明好用,且借這一朝讓衛含章明白他拙劣的本性再好不過。

他知自己漏算了一步,皇宮裏除了自己,皇後也是這兒的主人,通常情況下,她有自由活動的權限。自己引而不發,恰恰給了她通知衛含章的機會。

他留宿衛含章是常态和習慣,但今夜他千不該萬不該将衛含章留在宮裏。

落子無悔,走出的步數沒法撤回,昭定帝還沒想出個完美的解決之道時,就見了散發跣足而來的衛含章。

那人多半知道自己玩大了,提前擺好了誠懇至極的請罪的姿态,只差袒背負荊。但業務不怎麽熟練,只是一手拿着诏書,垂頭聳肩一副倒黴樣子。

說實話,左湖看到他時已然不生氣了,甚至還在心頭暗笑,這人張狂無度,也有今天。

“三哥,我錯了。”

“拿過來吧,這不硌手?”

左湖接過他遞上來的诏書,拆下玉軸将蠶絲面放到燭火上焚燒,“頒诏的人呢?”

“......,打昏了扔在一偏僻廊間。”衛含章臉上的神情更痛苦了。

左湖悶笑了一聲。

“看見你了嗎?”

“嗯。”

左湖轉頭看向他,嘆了口氣,“十八,我原諒你。但我怎麽向天下人交代呢?”

衛含章只怕左湖生他的氣,倒沒多害怕責罰,“那三哥你治我的罪吧。”

“唔,廢格沮事當處棄市之刑,抗旨不遵得問斬抄家。十八,你說,截旨攔诏是什麽罪?”

“......”

可能得斬九族。

到這時候衛含章都沒意識到自己的認錯态度仍有問題,沒有人在君主面前是站着承認錯誤的。

左湖看着低頭不語的人,生了繼續逗他一逗的心思,假作無奈道,“你那認的好弟弟剛才向我建言說,讓你去砍了那些頒旨的一幹人等。”

衛含章猛然擡頭,“他不會。”

小狀元幹幹淨淨的連個寧懷恩都能随意欺負,縱使剛才的行徑略有些失君子風度,那也是為着自己的緣故,怎麽可能轉頭就賣了他?

“他不想你死,我也一樣。”左湖聲音平靜,将最後一點絲帛燒盡,彈去了身上的灰末。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