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昂貴垃圾
一、昂貴垃圾
簡臻在出生的當天,準确地說是出生後三個小時,差點被當成一袋垃圾扔到垃圾桶裏。
這件事誰都沒打算告訴她,是她主動打聽出來的。
起因是簡臻偶然間聽見了她的大伯母和小嬸嬸的聊天,她當時就在房間裏午休,而兩位長輩以為她外出了,各捧着一杯淡茶東聊西聊的過程中,提到了她。
大伯母說:“要上大學了,學費和生活費都是了不得的,又是一大筆錢。現在是哪裏都要花錢的。當初我和我老公都建議二叔和淑燕狠下心把她扔了,一了百了,那種孩子,一看就是指望不上的,拖累人啊……”
談話被簡臻的媽媽林淑燕小跑着過去阻止了,林淑燕将一盤切好的西瓜遞給大伯母,壓低聲音同大伯母說:“簡臻就在後面的房間裏睡覺,別說這些。”
大伯母了然,轉而和小嬸嬸聊其他話題。
可是簡臻不但聽見了那些,還放在了心上,待大伯母和小嬸嬸一離開,就去問林淑燕是怎麽回事。
她也想不通自己為什麽要打聽這種注定是悲劇的經歷。
這并不能夠讓她更清晰地認識自己,只能夠讓她更深刻地明白自己身上的災難,像是在自虐。
然而她就是去打聽了,锲而不舍地打聽,纏着林淑燕不放,好說歹說。
到最後林淑燕被她追問得受不了,索性一股腦地告訴了她。
“就是因為你的手嘛,你出生之後我們都吓到了,我說實話,我娘家和你爸爸家裏往上數三代,都沒有這樣的孩子。那醫生又跟我們幾個月後要動手術的,讓我們做好準備,不要錯過最佳的治療時期。我也不懂,切個手指而已,要什麽最佳時期,早去晚去還不是一樣地切,他肯定是怕我們不管你,由得你帶着那根手指長大,才會那樣吓我們。可是你大伯很反對,說他們以前在村子裏,誰要是生出這樣的怪小孩,都會選擇扔掉,有些做得絕的,還會把小孩直接埋進土裏。”林淑燕一臉煩躁地說。
簡臻聞言,低頭看了眼自己左手大拇指側邊的淺白色疤痕,豎直,并稍稍往下凹陷,在手上十分明顯。
這條疤痕從她記事起就在她手上,是她五個月大時動手術留下的。
簡臻是個六指,左手多長了一根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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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臻看過自己當時用的病歷本,裏面夾着她的左手沒動手術前的照片。
多出來的手指像一根小小的樹枝,歪歪地挨在大拇指旁邊,和小指一般粗細,其上還有小小的指甲。
它看上去很怪異,又很無辜,仿佛只是迷路,卻要遭受滅頂之災。
簡臻之前問過林淑燕為什麽不做産檢,為什麽會不知道她的手是壞的,是不是那時的機器不好看不出來。
林淑燕只答了三個字:“不想做。”
簡臻又問:“産檢是不想做就能不做的嗎?不是一定要做的嗎?”
林淑燕才不耐煩地回答:“找關系照出來你是個女孩,就沒心情做了。”林淑燕頓了一下,帶着點後悔的語氣說:“早知道還是去做産檢了,也好有點心理準備,不至于在你出生那會兒慌了神。”
此刻的簡臻恍然大悟,在因心情沮喪不做産檢的那些日子裏,她的父母一定都在愁眉苦臉地讨論要不要留下她這個女孩。
而發現她是個麻煩的女孩之後,當時的讨論再次被拿到臺面上來,成為決定他們未來的關鍵性問題。
簡臻的父母是最傳統的父母,身上穿戴着一切從不知幾千年前帶過來的老舊習俗,從內到外都被腐朽的氣息纏繞,腦子裏能夠想得到的東西,就是從前的無數人會想着的東西。
他們将傳宗接代看作是人生最重大的任務,她亦不明白這麽窮的一個家,有什麽宗和代值得往下傳。
因他們是這樣的人,就使得要扔掉她的考量變得正常起來。
原本不想要的女孩,竟然是個長壞了的女孩,竟然是個要另外花一大筆錢的女孩,他們不可能順從地接受,總要想着反抗一下這種命運。
哪怕最後狠心之舉無法越過他們的道德和良知而成行,他們也要認真地考量那種可以徹底解決了她的做法。
因為性別而遭受到的一切差別對待,都讓簡臻覺得滑稽又痛心。
所有附加在性別之上的概念都是滑稽的。
然而又是她無法逃避的。
簡臻盡量讓自己看上去毫無波瀾,冷靜地問林淑燕:“你們那時候打算要怎麽扔掉我?”
林淑燕看了簡臻一眼,撇撇嘴,手裏摘菜的功夫不停,有點惡聲惡語地說:“能怎麽扔?就趁你睡着了,裝在塑料袋裏,和扔垃圾一樣地扔進垃圾桶啊。”
林淑燕總是這樣,她覺得自己在女兒面前理虧的時候,就會尤其易怒暴躁,仿佛做錯事的是簡臻,仿佛她正在教訓簡臻。
簡臻琢磨着林淑燕的話,想他們當時是完全不想她活下來的意思了。
将一個剛出生的小孩扔進垃圾桶裏,被好心人救走的概率大概是衆多遺棄嬰兒的做法裏比較低的,她可能會被野狗野貓咬掉幾塊肉,可能會被一袋接一袋的垃圾壓死,可能會被送到垃圾處理站,然後被摔死。
簡臻以為自己能夠習以為常,但她其實做不到,她的聲音有輕微的發抖:“實在不想養,可以把我送到福利院門口,為什麽要直接扔掉?”
林淑燕沒聽出簡臻的顫抖,不太友好地說:“我們那時都慌了,不懂,沒辦法做得那麽周到,都是村裏來的人,有幾個知道什麽福利院?哎呀,那都是過去的事了,你問那麽詳細能幹嘛?”
暴躁又理直氣壯的語氣,仿佛他們所做的事情是無比尋常的。
而将簡臻留下來,讓簡臻動手術,将簡臻養大,才是不尋常的事。
簡臻輕輕地嘆氣,想林淑燕說得對,她知道那些事之後的确不能幹嘛。
除了自虐。
況且如今她也好端端地活下來了,并沒有真的被扔掉。
她的父母畢竟只是愚昧,不是什麽大奸大惡之徒,狠不下心來将一個流着他們的血液的弱小孩子殺死。
簡臻在長到五個月大的時候,去切除了那個小小的無辜的手指,花了将近一萬塊,這在當時是一筆巨款。
簡臻的爸爸簡衛國原就不是一個富裕的人,掏空錢包只拿得出七千多塊,剩下的錢他硬着頭皮去問他的大哥簡衛民借。
簡衛民打心眼裏不贊同簡衛國的舉動,不管簡衛國怎麽說,都只肯借兩千塊。
簡衛國沒辦法,又去找弟弟簡衛紅借。簡衛紅更是窮得叮當響,摳摳搜搜地拿了八百多塊出來,全是零零散散皺皺巴巴的零錢。
如此,簡衛國才好不容易将手術的錢湊全了,可以給簡臻做手術了。
這不是一件救了人的喜事,而是他們家的一個災難。所以簡衛國每次看到簡臻手上的傷疤時,都不是太高興,常是瞬間變了臉,不甚滿意地瞥一眼簡臻。
簡臻注意到簡衛國的情緒後,十分懂事,輕易不敢在簡衛國面前将左手露出來。
在簡衛國心裏,簡臻只是個女兒,不值得他付出這麽多。
簡臻懂事與否,都不會改變她不值得的事實。
這份不高興總要有一個發洩的地方,不是發洩在簡臻身上,就是發洩在林淑燕身上。
林淑燕在家裏擡不起頭,哺乳期一過就積極備孕,簡臻還沒有兩歲大,林淑燕就懷二胎了。那會兒到處都抓得緊,林淑燕像個逃難的人,大包小包地躲回鄉下娘家養胎,簡臻被扔到大伯家,跟着大伯和大伯母生活了将近一年。
後來林淑燕如願地生下一個男孩,始終萦繞在她身上的那份可笑的愧疚感和自我貶低感才褪去一些。
簡臻長到稍微能夠明白事理的歲數後就看出來了,林淑燕和她的母女關系其實有點別扭。
林淑燕不是那麽愛簡臻,可她又不怎麽肯承認這個事實,或者說她以為她是在愛簡臻的。而發現了這個矛盾的簡臻又不能明言,更不能表現出來。
于是,她們兩人仿佛很有默契地共同守着一個奇怪的秘密。
林淑燕在照顧簡臻的方方面面,都是一個模範母親的模樣,甚至是一個艱辛付出不問回報的苦難母親的模樣。這絕大部分體現在林淑燕和街坊鄰裏親朋好友聊天時的話語中,她總是抱怨家裏的兩個孩子有多難管教、生活上的要求有多挑剔,以顯示她這個全職的家庭主婦勞苦功高,且在一衆同為家庭主婦的群體中獲得共鳴。
雖然很寵小兒子簡恒,林淑燕卻也會注重兩個孩子的資源分配,盡量不讓簡恒占據過多的資源,簡恒擁有的,例如玩具、零食、書本等等,她會盡量讓簡臻也擁有一點。
但簡臻能夠感覺到,其實林淑燕也将她視作一個麻煩。
甚至是,一袋沒來得及丢掉的、後續要花費許多金錢的昂貴垃圾。
她的媽媽不過是按照大多數母親的模樣對待她,是因為大家都那麽做,所以她的媽媽也那麽做。
不是因為愛她。
那天晚上,簡臻睡不着。
她将自己抱成一團,坐在床上,滴滴答答地流眼淚。
她長年累月戴在臉上的面具并非堅不可摧,如同她的心,她并不能修煉出一顆能夠漠視自己不被父母愛着的心。
一切都不是她希望的,她沒有主動去做任何一件事,可是事情帶來的惡果,卻要由她來品嘗。
所謂災難,便是如此了。
在這個家中,她難道沒有被遺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