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文雅女士

三、文雅女士

簡臻在大學時期的奇遇似乎都是從小道上開始的。

這天她幫舍友買感冒藥回來,正走在校門口內靠邊的林蔭小道上,卻被一位從身後趕上她的女士叫住。

那女士很斯文地問她:“同學你好,請問行政樓怎麽走?”

“您好,那一棟就是行政樓。”簡臻指着右前方的一棟只有五層的矮樓。

是一位看上去大概五十來歲的女士,長相斯文,着裝得體,雙手都戴着手套,似乎是真絲質地的輕薄手套。

可是……簡臻偷瞄了一下樹蔭外的猛烈日頭,那能将人曬化了的陽光,那差不多到四十度的氣溫,簡臻擡手抹了一把額上熱出來的汗,心中對這位女士無比敬佩。

正處炎炎夏日,怎麽會有人願意在這種時候戴手套?不脫光了走在路上已經是對社會最大的禮貌了。

面前這位優雅的女士一定是個脾氣很好、忍耐力很強的人,簡臻暗暗想着。

女士溫和地微笑着說:“謝謝。”

簡臻立刻說:“不客氣,需要我帶您過去嗎?”

“不,謝謝你的好意,但是你忙你的事情吧,我自己過去就可以。”

簡臻罕見地又問了一句:“您是去找哪位老師嗎?”

“對,我有點事情要和幾位老師聊一下。”

簡臻不擅于和陌生人交流,可對眼前這位女士卻是有一種莫名的想要親近的感覺。

她想和這位女士說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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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因為這位女士太優雅了,她那慕美的心理作怪,或許是因為這位女士太游刃有餘了,她那慕強的心理蠢蠢欲動。

“我先過去了。”女士微笑着說。

簡臻如夢初醒,連忙說:“您請。”

簡臻傻愣愣地站了半分鐘,才繼續往宿舍樓走去,把感冒藥拿回宿舍,看着舍友吃了藥又睡下了,才再次出門。

她又要去當廉價勞動力了。

中午将近一點半的時候,簡臻已經沒什麽活要幹了,正在飯堂悠閑巡視時,恍惚中似乎聽見了那個斯文的聲音,“同學你好,又見面了。”

簡臻猛地回頭往聲源處看去,果然,在她斜後方站着的就是今天上午問路的女士。

簡臻驚喜地一樂,笑道:“啊,您好,好巧啊。您找到您想見的老師了嗎?”

那女士颔首道:“找到了,也聊過了。”

“那就好。”

女士看了看簡臻身上的淺黃色馬甲。

簡臻扯扯衣服,解釋道:“這個是我的工作服,我參加了學校的勤工儉學,原本大多數是在圖書館幹活的,這個月卻被分到了飯堂裏。”

女士似乎有點好奇,問:“工作內容是什麽?”

“保持飯堂清潔,就是收拾桌上的餐盤,擦擦桌子,掃掃地,等打飯時間過了之後就拖地。”

“現在已經結束工作了嗎?”

“對,差不多了。”簡臻抿抿嘴,小心看着那女士問:“您要在這裏吃飯嗎?可是這裏已經不能打飯了,阿姨們把飯和菜都收回去了。要不您上二樓去吧?二樓現在還可以點餐,而且有空調,不過價格會比這裏貴一些。”

那女士不答反問:“你吃飯了嗎?”

簡臻應道:“吃過了。”飯堂開始打飯之前,她在後廚吃了一點。

女士卻說:“陪我再吃一點吧。”

“啊?”簡臻以為女士只是在禮貌地關心一下她,沒成想是為了這個做鋪墊。

“我不想自己一個人吃飯,而且對這裏不熟,不知道怎麽點餐,你可以陪我一會兒嗎?”

這麽以退為進,簡臻不答應也不行,“呃,嗯,可以的。這邊請。”

簡臻指引女士到左邊的樓梯上樓,過程中女士做了自我介紹:“我叫廖牧,牧羊的牧。你叫什麽名字?”

簡臻答:“我叫簡臻,簡單的簡,日臻完美的臻。”

廖牧贊道:“挺好聽的名字。”

簡臻聳聳肩,小聲說:“可惜名不副實。”

廖牧扭頭看了簡臻一眼,眼裏沒有了笑意。

但簡臻沒注意到。

廖牧在簡臻的帶領下點了餐又取了餐,找了一個離空調較近的較涼爽的位置坐下。

廖牧面前是一份青椒牛肉蓋飯并一碗冬瓜湯,吃過飯了的簡臻面前是一碗解暑的綠豆沙。簡臻拒絕多次無果,廖牧硬是要請她吃點什麽。

廖牧這時才脫掉她的手套。

她的手并不好看,甚至可以說只用看的就能看出是粗糙的。

指甲修得很短,指頭圓滾滾的,其上似有薄繭,仿佛長期抓握某些東西而留下的痕跡。

廖牧察覺到簡臻的視線,也看向自己的手,并低聲說:“這雙手雖然小,但這是我的手。”

“啊,”簡臻一聽廖牧的話就發出一聲輕呼,微微笑着說:“亦舒的話。”

廖牧問:“你看過這本書嗎?”

“沒有,只是知道這句話。”

“嗯,這句話說得很好不是嗎?”

簡臻點點頭。

廖牧将手套遞給簡臻,問她:“可以幫我把手套上的繩結系上嗎?”手套邊沿原有一個固定用的繩結,廖牧解手套時将它們解開了。

簡臻雙手接過,說:“可以的。您要系怎樣的繩結?”

“我說,你來做,可以嗎?”

簡臻頓了一下,她只是随口一問,想着綁個蝴蝶結就算了,不曾想廖牧居然對此有明确要求。簡臻遲疑地答應道:“可以。”

在廖牧的指點下,簡臻覺得自己仿佛是綁了一個中國結,那精巧!

成品也像是中國結,棱形的一個細細密密的繩結,綴在手套之上,倒挺像是原本就有裝飾品,且很實用,戴上手套後,另一邊手一扯,手套口就能收緊了。

簡臻打量着自己親手綁的精致繩結,默默回憶着方才廖牧說的步驟,覺得以後可以用在別的什麽地方。

廖牧一直盯着簡臻的動作,評價道:“你學得很快,你的手很巧,也很穩。”

簡臻最不敢接受的就是別人對她手的誇贊,這比範旻遠不可理喻的表白更讓她驚慌失措,連忙擺手說着:“不是的不是的,我的手不好,做不了什麽。”

簡臻扔掉燙手山芋似的趕緊将手套還給廖牧。

廖牧接過手套,放到座椅旁邊,問簡臻:“為什麽這麽說?”

探究的目光,等待的目光,簡臻被架住了,在廖牧的目光裏幾近無所遁形。

廖牧有一雙很厲害的眼睛。

于是她索性說了,沒有猶豫太久。

她不喜歡和別人說自己的怪異之處,連大學的舍友們都不知道她的手曾動過手術。但她此刻有點軟弱,産生了不同尋常的分享欲,在廖牧面前。她安慰自己,她和廖牧只是一面之緣,以後不會再見了,稍微說一下應該沒關系的。

簡臻指着左手拇指旁的疤痕告訴廖牧:“我生下來時是個六指,這裏,多長了一根手指。”

廖牧神色如常,眼角眉梢都不帶動的,仿佛六指和感冒一樣是再常見不過的疾病,根本不需要大驚小怪。

廖牧平靜地說:“可你的手能夠正常使用。”

簡臻自嘲地笑笑,說:“嗯,可以。然而這并不能磨滅它原本不正常的事實。”

廖牧挑眉,饒有興趣地看着簡臻。

她的眼神似乎在說:是簡臻自己過于在意了。

廖牧繼續問:“你在你家裏,也因為這件事而感到愧疚嗎?”

簡臻沒有回答,她低下頭,左手藏在碗後,右手拿湯匙攪動那碗綠豆沙,不成形的綠豆浮浮沉沉,全然被人為的浪潮所控制。

太弱小了。

廖牧不問了,只說:“看來你的父母不是太懂得安慰孩子。”

簡臻的手輕輕抖了一下,迅速地瞄了瞄廖牧。她覺得廖牧看出了很多她藏在身後的事情和想法,她不懂廖牧為什麽能看出來,也不懂廖牧看出來了之後為什麽會選擇說出來。

她有點要反省自己的沖動,可能是她自己藏得不夠好。

廖牧仍然那般目光炯炯地盯着簡臻看,她不想放過簡臻,不談過去,那便要談現狀和未來。

“你還找不到自己的立足之地吧?或者說,你還看不清自己的模樣,因為你還沒有模樣。”

簡臻聞言,遲疑地嗫嚅道:“我……是嗎?”

廖牧似乎沒聽見,答非所問地說:“承認自己,或者說愛自己,首先要看清楚自己,可是你看向自己時,已經被過往的經歷遮住了雙眼,那就另辟蹊徑,在重新建立一個自己之後,再看向自己。”

簡臻的腦子被繞得有點糊塗,不去強行理解廖牧的話了,直接問:“什麽意思?”

“找到你在這世上的立足之地,站穩了,然後走下去。行走的過程中,你的生機會煥發,你的血肉會重新依附你的骨骼而生,你會成為一個新的人。到那時候,你再好好地看向自己,再好好地認識自己,再用盡全力去愛自己。”

廖牧的話仿佛帶有某種催眠蠱惑的效力,簡臻的思維全然跟随着廖牧的話走了。

簡臻無助地問:“那樣……我該……怎麽做?”

廖牧開心一笑,說:“跟着我學習漆藝吧。”

“啊?”簡臻跟不上廖牧的思路。

廖牧臉上的笑落了下去,無奈道:“看你這懵懵懂懂的模樣,就知道我這一行技藝要走向大衆是任重道遠。我說了,我叫廖牧。而廖氏漆藝的當家人,也叫廖牧。”

簡臻瞪大眼睛看着廖牧,驚訝道:“啊,您就是……”

“嗯,我就是廖氏漆藝的當家人。”廖牧頓了一下,瞅着簡臻,問她:“我不像嗎?你覺得不可能?”

簡臻趕緊否認:“沒有,我不知道,我沒想這個……”

廖牧想到了什麽,重重地嘆了嘆,“說不定在你們這些年輕人的心裏,日本的漆器還更出名一些吧?”

簡臻仍是否認:“我,沒有那麽愛上網,所以您說的這些,我都不知道,不好意思。”

廖牧沒管簡臻的回答,臉上略帶認真神色,仿佛在嚴肅地向簡臻說明:“沒有人願意贊頌,正是許多傳統工藝面臨的困境。我們不僅僅需要一點關注,我們需要的是毫無原則的贊美,一頭熱的愛慕,以及不舍晝夜的追捧。”

簡臻怔怔地看着廖牧,不知道該說什麽。

她似乎沒有立場聽廖牧的感慨和期盼,她既不是廖牧應該争取的擁有熱烈情感的觀衆,也不是和廖牧一樣的滿腔苦惱的從業者。

但廖牧卻在将簡臻拖下水:“你願意和我一起努力嗎?”

簡臻覺得很荒唐,“啊?我?”

廖牧肯定道:“是,你。”

簡臻瞧廖牧不是在開玩笑,荒唐的感覺更甚,胡亂地說:“我?我怎麽可能和你一起努力呢?我只是,這間大學裏的普通大學生,我家又不是……”

廖牧打斷簡臻的話:“這些都沒關系,你的身份和你的家庭,都不會對你我接下來要做的事産生任何影響,你只需要主動向我邁出這一步,往後的路,我會帶着你走。”

簡臻慌得将藏在碗後的左手都拿出來了,往前伸了伸,說:“可是我的手是……”

廖牧依舊認真地告訴簡臻:“你的手是正常的手,它無法影響你,影響你的是你心裏的膽怯和退縮。”

簡臻被廖牧的肯定震懾住了。廖牧居然在肯定她的殘疾之處,她的那只壞手,她被嫌惡了近二十年的手。

簡臻怯生生地問:“我和你?一起努力?”

“沒錯。”

“那我需要做什麽?”

廖牧寬和地笑着,輕聲重複道:“跟着我學習漆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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