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初次嘗試
四、初次嘗試
簡臻很是糊塗,她好像沒有答應過廖牧什麽,卻又好像是答應了。
至少在廖牧心裏,她是答應了的。
并且廖牧還挺樂呵,像是白撿了一個便宜。
簡臻琢磨着她和廖牧的對話,食不知味地吞了一碗綠豆沙,又等廖牧慢悠悠地吃了飯喝了湯,本以為可以就此道別了,誰知廖牧還有後招。
廖牧熱情地說要帶簡臻去參觀工作室。
簡臻為難地拒絕:“不好意思啊廖女士,我下午有課。”
“啊,這樣,”廖牧只沉吟了半秒,就想出了解決辦法:“你可以逃課。”
簡臻:“……”
游說大學生逃課是不道德的行為!簡臻在心裏義正嚴詞铿锵有力地吶喊。
但廖牧問她下午的課是不是很重要時,她又誠實地回答:“不算重要,不是主要科目……”
“那不就得了,我們走吧。”廖牧旋即站起身,邊戴手套邊往樓梯走,完全不給簡臻留拒絕的機會。
簡臻無法,只好快步跟着去。
簡臻原是覺得像廖牧這樣優雅體面的女士出門一定會有座駕,不是她自己開車就是有司機接送,可廖牧再一次出乎簡臻意料,她熟門熟路地帶着簡臻去坐公交車,并對簡臻那張可以打八折的學生卡十分羨慕,坐在座位上時還在算着自己在幾年後可以換成打五折的老年卡。
簡臻:“……”
路途挺遠的,在公交車上耗了将近一個小時,坐了快二十個站,都要坐到終點站了,廖牧才提醒簡臻可以下車了。
Advertisement
簡臻暈乎乎地跟着廖牧走,從公交站臺走進一條小巷,七拐八拐之後,廖牧指着一扇雙開的挺有氣派的黑漆盤金絲木門說:“這裏就是我的工作室。”
門旁挂的牌子也在坦露這個信息,其上是用楷書端正寫着的“廖氏漆藝”。
進門是一個小院子。
廖牧似乎不想造成太大動靜,輕手輕腳地開門走進,壓低聲音同簡臻說話:“這裏是工作室,也算是我授課的地方,你平時要找我就到這裏來,記好地址別走錯了。”
簡臻只顧着無聲無息地四處看,沒怎麽留意廖牧的話,自然也沒有及時反駁,她順從地跟着廖牧往院子裏走。
在簡臻的想象中,這裏會像一個大型的油漆工廠那樣,環境惡劣,氣味難聞,不習慣的人一走進來就會被熏得頭昏腦漲。
關于味道的事,廖牧其實已經跟她說過了。廖牧在來的路上同她說了好些漆器的知識,但她因第一次這麽草率地跟一個陌生人外出而無奈又緊張,半個知識點都沒記住。
簡臻暗暗深呼吸一下,聞到了一點檀木的香味,還有輕微的晚香玉的味道。
她不動聲色地掃視周圍,看見了進門處左邊靠牆放着兩盆晚香玉,應該是放養的狀态,長得歪七扭八的,花開了一半落了一半,地上的殘花也不清理,由得它們成為牆邊的景觀的一部分。
廖牧注意到簡臻的小動作,便再次向簡臻解釋:“我們做漆器用的是大漆,純天然,從漆樹上采了下來就用的,不會像化學合成的油漆那樣有刺鼻味道,得挨近了聞,才會聞到大漆獨特的有點酸的氣味,不難聞的,待會兒讓你聞一下。”
簡臻點頭說好。
往裏張望,院子那邊的屋子裏隐約可以看見幾個人的身影,簡臻小聲問:“他們都是您的學生嗎?”
“對,是我的學生,也是工作室裏的員工。他們都是被我尋回來的好苗子,現在屋子裏就有兩個美院在讀的學生,有一個美院畢業了的學生。就是大學城裏面的那所美院。”
簡臻的學校也在大學城裏,她知道廖牧說的是哪所學校。
又問:“是一定要學美術的嗎?”
“要學,學到足夠你做出你想要的作品的程度。”
“哦……”簡臻想起她一生之中上過的所有美術課,她被培養出來的繪畫能力大約是在畫那種由正方形和三角形組成的房子時,能畫得方正些。
廖牧很有深意地看着簡臻,悄聲同她說:“在我這裏幹活的話,我可以給你開實習證明哦。他們的實習證明都是我開的。”
簡臻:“……我才大二。”
“早晚需要的嘛。”
“……也是。”簡臻糊裏糊塗地說着。
有個女生在院子靠右的角落的一張大理石桌子上用水沖洗着什麽,簡臻好奇地看了兩眼。
廖牧便向簡臻介紹:“她在給漆器打磨。打磨是做漆器的一道特有工序,為了使漆器表面光滑。之後還有推光、楷青等步驟,你可以理解為抛光,增加漆器的光澤度和透亮度。”
簡臻應了聲,光明正大地盯着那女生看。
廖牧繼續介紹着:“漆器是有一項有度的藝術,從采漆,到髹漆,到打磨,全都是要憑着經驗來把握動作的深淺,淺了可以補,深了就很難挽救,所以要見好就收,不可貪心……”
廖牧帶着簡臻走進屋子裏。
是一個很大的廳室,四面通風透光,還開着燈,故十分亮堂。大空間被屏風和架子隔成一個一個小空間,每個小空間裏都有一張寬闊的工作桌,大部分工作桌後都坐着一個聚精會神的人。
他們都很專注于自己手頭上的工作,廖牧進門了之後毫無反應。
廖牧也不跟他們打招呼,直接帶簡臻走到某張工作桌旁,給簡臻介紹正在忙碌的女生的工作內容:“她就是在做推光,用幾滴油加上古瓦灰在漆器表面不斷摩擦。往往要持續進行幾個小時,是很需要耐心的工作。”
“直接用手摩擦嗎?”簡臻問,她注意到那位做推光的女生沒有戴手套。
“是的,直接用手。別的工序可以用相應的工具,但推光只能用手。這麽工作的時間久了,手上的指紋和掌紋都會被磨平。”廖牧頓了一下,加了句,“我的手機從來用不了指紋解鎖。”
簡臻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廖牧的手。
廖牧坦然地說:“對,我戴手套一是為了遮一下醜,二是為了保護手,讓手的肌肉筋腱都在一個保溫的、恒溫的環境裏,這是理療師的建議。”
“您的手受過傷嗎?”
“沒有,但為了多幹幾年,還是要好好保養。可以靈活運用的手和勉強能正常使用的手是差別很大的。”廖牧笑着望向簡臻,說:“我有一櫃子的手套,當我的學生,如果想和我一樣保護雙手,我會贈送大量手套,各種材質的都有,用一輩子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簡臻微微皺眉,嘴角卻忍不住因廖牧逮着機會就跑出來的盛情邀請而往上翹,嗫嚅道:“廖女士,您這樣勸我……”
廖牧知曉簡臻要說什麽,搶先說道:“你很難拒絕吧?那就不要拒絕。”
簡臻一愣,微微低着頭,右手抓左手地站着。
那是她習慣了的姿勢,放松也好,緊張也好,手裏沒拿東西的話,她都會習慣性地用右手抓着左手,右手手掌正好蓋在她左手的疤痕上。
廖牧不管簡臻的卑怯,帶着她往一處沒有坐着人的工作桌走去,嘴上也不停:“把大漆塗在胎體的表面的工序叫做髹漆,是漆器的基礎,也是最終呈現的花飾的主要制作過程。”
廖牧在桌邊停下腳步,轉身面對着簡臻說:“漆器師的指甲要修得幹幹淨淨,不然指甲縫裏會留下難以清理的大漆的痕跡,髹漆時也可能會不小心刮到器物表面,造成令人氣悶的破壞。來,給我看看你的指甲。”
簡臻猶豫了一下,瞅了廖牧一眼又趕緊垂下視線,慢慢把雙手伸出去。
廖牧的雙手托在簡臻的雙手之下,将簡臻的雙手輕輕擡起,端詳半晌,說:“你的手很漂亮。可是做漆器的人的手不會漂亮,只會越來越粗糙,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簡臻收回手,低聲道:“我的手本來就不漂亮,我不在意,不用做心理準備。”
廖牧寬和地笑笑,随手拿起桌上的一個刷子,遞給簡臻,“試試?”
簡臻點頭,接過刷子,看了眼,是擁有長長扁扁的木質把手和短短細細的刷毛的刷子。
廖牧指着桌上一小碗棕褐色的粘稠液體說:“這是沒有經過調色的大漆。它剛被采下來的時候是乳白色的,一遇到空氣就會氧化,變成這種棕褐色,看上去很像樹木的顏色,仿佛它離了樹之後就會幻想着把自己變成樹那樣,是一種戀慕故鄉的、充滿分離焦慮的物品,要用耐心和愛心,溫柔地對待它。”
簡臻愣愣地偷瞄廖牧,微微歪頭琢磨一下廖牧的話,而後點點頭,遲疑地應道:“嗯,我會好好對它的。”
廖牧抿抿嘴,喃喃道:“你比較懂得我的世界。”
簡臻想說她其實并不懂……
“來,将大漆沾滿毛刷。”廖牧指導道。
簡臻依言做了。
“不用這麽多,均勻地覆蓋到毛刷上就行,太多了刷出來的漆層會過厚。”
簡臻便在碗口刮掉一部分漆。
“這樣差不多了。”廖牧說。
簡臻拿起刷子到眼前,她沒有戴眼鏡,得湊近了看才能真正看清楚刷毛沾漆的程度。
廖牧将一小塊木板挪到簡臻面前,“在這裏試。”
簡臻點點頭,謹慎地落了此生第一筆漆痕。
廖牧在邊上指導着:“輕一點,別刷這麽厚……盡量讓漆平整落在每一個角落……用力均勻,你現在的力度可以……別抖,一抖漆就會落得坑坑窪窪的……”
簡臻只試着刷了一層漆,還刷得起此彼伏粗糙寒碜,就出了一身的汗。
她直起身,長長舒出一口氣,嘀咕着:“感覺度數要加深了……”
簡臻猛地一頓,發現自己忘記了一個關鍵問題,趕緊問一句:“這些大漆,會很貴嗎?”
“肯定要比油漆貴不少。”
“那……”
廖牧笑道:“沒事,你就用這一丁點。”
廖牧繼續說:“原本練習也是用大漆來練的,我和我的家裏人小時候都是這麽練。但是這裏的學生都自動自覺地幫我省錢,一開始練習髹漆用的是澱粉水、米糊、漿糊、膠水等等的亂七八糟的東西,我說用別的東西來練會手感不對,他們卻覺得那樣練心裏才舒服,就随他們去了,也能練出來,現在都做得挺好。”
簡臻問:“要練多久?”
“看個人天賦,髹漆不算難,難的是打磨和推光時的眼力。不過你別擔心,慢慢來,都能學會。”
廖牧随手在工作桌邊上的架子拿出一只綠松石色內外皆綴梨花的碗,遞給簡臻,“你看,這是漆器的成品,一位學生最近做的。顏色是用顏料加進大漆裏調的,花樣是那學生随便發揮的,她說這麽搭配起來好看。”
漆器完成後,表面如鏡般光滑,找到合适角度的話,也如鏡般能夠全然映出人的身影,簡臻湊近了去看,看那碗上的花飾以及浮在花飾之上的她自己的面孔。
廖牧在一旁介紹說漆器的觸感很接近玉器,溫潤瑩亮,但也有其特點,漆器有濃墨重彩的華貴之氣。
簡臻注視被她捧着的漆碗,覺得它不盡如廖牧所言,反而覺得它有一種柔波載霧的缱绻感。
雖一身重彩,可細細觀之,它卻似乎比玉器更加內斂,只因它能夠将那麽大開大合的顏色藏起來。
它的顏色不是綻放開的,而是緩緩滲透出來的,需要與它建立某種親密的聯結,它才會擁有展現它的靈魂的勇氣,藏起自己的顏色,又将自己的顏色慢慢滲透出去,如同一次無聲的收與放,如同一次無聲的心髒跳動。
簡臻喜歡這種藝術。
它繁美卻不熱鬧,它很安靜。
簡臻過了許久才意識到一直萦繞在耳邊的廖牧的聲音消失了,恍惚地扭頭一看,對上廖牧帶着溫柔笑意的雙眼。
“看入神了。”廖牧說。
簡臻不好意思地應道:“嗯,它很漂亮。”
廖牧滿意地颔首,宣布道:“你既然這麽喜歡,肯定願意過來學習了。好,我們就這麽說定了,你不用上課的時候就過來跟我學習漆藝,要是有課卻又想過來,就像今天這樣逃課過來,我不會責怪你的。”
簡臻的腦子艱難地運轉着,挖出了一個拒絕的理由:“我、我還要勤工儉學,要工作的。”
“哦,對的,還有這一茬,你做完這個月就申請停止吧,或者現在就回去申請停止,你又沒簽勞動合同,去和留應該不會太嚴格吧?來我這裏學習,我會看你的個人情況發一點補貼,不多,只是足夠你吃飯穿衣,不挨餓,不挨凍。這段時間要是你白天實在沒空,也可以吃了晚飯之後再過來,我晚上也會待在這裏。你要是想有個伴一起吃飯,過來這裏和我吃也行,然後我們晚上上課,你趕在宿舍門禁時間之前回去就好。如果趕不上了,你可以去我家裏睡,有客房,多你一個完全不算多。”廖牧流暢地說。
這就定下了嗎?
簡臻一時語塞,廖牧的安排過于細致,過于全面,她完全找不到可以反駁的地方,她好像真的不知道怎麽拒絕了。
廖牧仿佛猜到簡臻的心思,直接說:“不想拒絕就先這麽定了。你過來試着跟我學一段時間,就像找工作那樣,招聘的和應聘的要相互适應,相互磨合,找到彼此的共同步調,然後才可以闊步向前。我們以後盡量好好相處,争取做一對有緣分的師徒,怎麽樣?”
簡臻愣愣地應道:“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