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八、好久不見
八、好久不見
綠化公園裏的花藝作品太大,一個上午完不成。所以安隽客會連着三天上午都到公園裏幹活,亦即是說這個花藝表演活動會連着舉辦三天。
中午十二點,安隽客在安卉員工的提醒下暫停工作,接過濕紙巾擦幹淨手,便在幾個人的指引下沿着小石子路離開了。
工作人員用圍欄将未完成的花球圍起來,還留了一個人在邊上看着,防止有壞心眼的歹徒破壞藝術作品。
廣場上聚集的觀衆們逐漸散去,廣場逐漸恢複了原有的寬闊和寧靜。
簡臻卻沒急着走,她站在原地又看了那花球十來分鐘,如同在細細辨識其上每一朵花的姿态。
她其實是在琢磨、設計、推演明後天安隽客的做法,她希望借此達成某種交流,她與花藝作品的以及她與安隽客的。
現場看安隽客的花藝表演,對別的人來說不是難事,安隽客幾乎每天都待在他那十分通透的工作室裏幹活,誰想看,去看就是了。可對不好意思多次出現在安卉的、只敢網購成品的簡臻來說,是稀罕事。
簡臻将購買到的花藝作品擺在家裏,她每晚一回到家就要感嘆其美,也會一直研究每一枝花對整體效果産生的作用,更會不斷地向自己提問:安隽客這麽做的原因是什麽?
問自己不會有答案,看着安隽客一點點地将作品完成了才會有答案。
簡臻自覺今日收獲頗豐地微微笑了一下,抱着她的芍藥,終于要往公園出口處邁步了。
走了兩步,視線範圍裏似乎多了一個似曾相識的人。
簡臻心一緊,更加将臉低下去,幾近要低進花裏,并連忙加快了腳步。
她其實沒有立刻認出那個人是誰,她不過是想逃避兩人相認的尴尬場面。
在街上突然碰見不熟但又認識的人,是她生活中的酷刑之一。她不想打招呼,不想假笑着寒暄,不想絞盡腦汁找話題聊天,她只想趕緊逃跑。
可恨逃不掉,那人喊了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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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臻在一聲溫和的“簡臻”裏,翻着白眼停下了腳步,又咬着牙逼自己轉身擡頭,看向那人,迎着那人的視線。
應該是一個她曾經很熟悉的人,她還差一點就能想起他的名字了。
那人三兩步就走到她面前,他又喚了一次:“簡臻。”又是很溫和的語氣。
他似乎特意壓制了自己的情緒,很少有人會決定用這麽低調的方式和久別重逢的相識的友人打招呼,如果那位友人有打招呼的價值的話,他們一般會誇張地又笑又叫,以彰顯雙方曾經的情感和自己對相遇的無上喜悅。
他的眼神也是溫和的,像是不肯吹皺一池春水的輕柔的風。但他的眼睛很明亮,在大白天能讓人想起天上的兩顆孤星。
簡臻一下子就在記憶裏捕捉到了他的名字,她帶着驚呼的語氣低聲道:“啊,你是,範旻遠?”
範旻遠笑着松了一口氣,“謝謝你還記得我是誰,我以為要向你做自我介紹。”
簡臻也露了一個友好的笑,但心裏暗道她倒是沒那麽想記住他,只是他在她的大學生涯裏過于突出,她沒辦法忘。
“這不需要道謝吧?我的忘性沒那麽大,不會過幾年就把同學給忘了。好久不見了。”簡臻說。
範旻遠點點頭,很快道出自己想問的話:“對呀,好久不見了。你是特意來看活動的嗎?你,喜歡這位花藝師?”
簡臻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僵硬,她簡直不知道要怎麽笑了。
還有什麽能比曾經向她告白的男生發現她在多年後偷偷仰慕着某個人更尴尬?!
見簡臻不想說,範旻遠沒有要堅持打聽簡臻想法的意思,轉而問她:“你餓不餓?要不我們在附近的飯店裏随便吃點東西吧?我們老同學敘敘舊?”
簡臻有點發愣,答應也不是,不答應也不是。
她只是來這裏看安隽客的花藝表演而已,為什麽會發展成她考慮要不要和大學同學一起吃飯了?
沒等簡臻琢磨出個所以然,範旻遠就說:“走吧,我知道出口斜對面有一家牛肉粉絲湯館,味道不錯。你可以吃牛肉吧?”
扔到她面前的問題好像改變了,簡臻想着。
“嗯,可以吃。”簡臻回答道。
“那就出發吧。”範旻遠說着就往前方的紅磚路走,簡臻不得不雲裏霧裏地跟過去。
路上範旻遠沒有和簡臻搭話,簡臻便一直如鴕鳥一樣埋在她自己的沉默裏。
正在走的這條紅磚路全程都在樹蔭底下,大中午的走在其上也不至于感到悶熱。
簡臻與範旻遠并肩走着,心不在焉。她原是在為遇見認識的人而暗嘆倒黴,而後又自己恍惚覺得此情此景曾經發生過。但直到她把紅磚路走完了,她也想不起來是在哪裏、在什麽時候發生過。
“就是那間。”範旻遠一走到出口處就将馬路斜對面的目的地指給簡臻看。
“哦……”簡臻應着,順着範旻遠指示看過去。
“你戴眼鏡了嗎?”範旻遠忽然問。
又是一個簡臻沒料到的問題,她呆滞地點頭:“嗯,戴了隐形眼鏡。”
範旻遠扯着嘴角笑笑,說:“是呀,你特意過來看花藝,怎麽可能會讓自己看不清呢?”
簡臻回了點神,怪道:“你知道我是近視眼啊?”
“這又不是什麽秘密。”範旻遠說着,邁步向那間小店走去。
簡臻不發一語跟上去,但心裏懷疑範旻遠是話裏有話。
進到店裏後,範旻遠就走在了簡臻前面。他和服務員溝通、跟着服務員去空桌子的過程中,簡臻一直對着他的一邊肩膀。
隐形眼鏡的作用下,近在簡臻眼前的世界無比清晰,于是她默默地研究了一下範旻遠穿的T恤是什麽材質——應該是純棉的,版型很好,不過挺厚實,不知道他會不會覺得熱。
簡臻又擡眼看了看範旻遠的脖子。她不知道自己看人家脖子幹嘛,看了還止不住視線,往上爬了爬,看到了範旻遠剃得很短的發腳處。
簡臻沒有過這麽短的頭發,正在投入地想象着那些小發茬兒的手感。
範旻遠卻猛地停步回頭,看向她。
簡臻一激靈,做賊心虛地迎着範旻遠的目光。
“又吓到你了?抱歉。”範旻遠淡淡地說,指示一下旁邊靠窗的空桌椅,“坐這裏吧?”
“哦,好。”簡臻慌忙坐下,遲疑片刻,又同範旻遠說:“我沒有被吓到,就是沒反應過來而已。”
範旻遠不甚在意地笑了一下,沒接話。
等餐的時候,他們就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些畢業後參加工作的瑣事。
“我現在是攝影師。”範旻遠說。
是一個對簡臻來說不算陌生也不算了解的職業。簡臻問他:“是在攝影公司工作嗎?還是比較大型的娛樂公司?”
範旻遠搖搖頭,“我是自由攝影師,自己單幹。我畢業後在一家朋友的朋友開的攝影公司裏工作,前兩年辭職了。”
“是在工作後才學的攝影嗎?”
範旻遠輕輕挑眉,帶着點調侃意味地說:“我是我們學校攝影社的開社元老,還連着當了四年的社長。我猜你不知道這件事。”
簡臻不好意思地幹笑着承認:“呃,是不太清楚。”
範旻遠便向簡臻介紹他的攝影經歷:“我在高中畢業之後就學攝影了。一開始是想着高考完找點事情做,剛好有一個朋友要學攝影,我就索性跟他一起去學。學着學着發現自己挺喜歡攝影的,又因為年紀小,沖動,想檢驗一下自己的技術,就在網上發布免費幫別人拍照片的信息,沒想到還挺多人來找我的。高考後的那個暑假的最後半個月吧,我平均一天能幫三組人拍東西,算是得到了一些訓練。後來在大學裏,也是不斷地練習拍攝、參加拍攝比賽和活動、累積作品……”
簡臻的視線在對面的範旻遠和窗外的街景之間來回移動,她不習慣長時間盯着別人看,更不習慣長時間接受別人的視線。範旻遠的視線總是固定在她臉上。
她覺得範旻遠好像沒什麽變化,又覺得他好像長大了,感覺模模糊糊的不真切。
用現在的他和以前的他重合在一起,看不出有什麽改變,還是那張好看的臉,臉上還是淡定又溫柔的神情,笑起來還是會帶着幾分爽朗,身材也還是高高瘦瘦的潇灑做派。
可她就是覺得有哪裏是和以前不同的。
好像是曾經他身上的某種不易表露的稚氣,已然消失了。
比起以前的他,簡臻覺得現在的他更讓人舒服,更讓人信任。
雖然他有些話語和表情會帶着點她不太理解的意思,偶爾會提出一些她不知道怎麽回答的問題,但肯定不會像從前那樣,把她扯進一個不知所措的漩渦裏。
他長大了,應該已經将從前那份莫名其妙的感情丢棄了。
簡臻覺得自己擔心的某些尴尬事情不會發生,稍有了點安全感。在範旻遠将他的攝影經歷大致說完後,簡臻輕輕笑着感慨道:“沒想到我們都是進入跟所學專業毫無關系的職業裏。”
服務員端來兩碗不斷冒着熱氣的牛肉粉絲湯,一份牛肉鍋貼,兩小碟自制泡菜,兩份餐具,逐一擺在桌子上。
簡臻和範旻遠之間頓時霧氣蒸騰,範旻遠問:“要點飲料嗎?”
“不用,有水就行。”簡臻指指桌上的一壺檸檬水說。
簡臻慢吞吞地脫下雙手的手套,疊放在一旁的包包上。
範旻遠早就注意到簡臻在大熱天裏戴手套的奇怪行為,以為是她的手上有傷需要遮蓋,但此刻看見簡臻無甚異常的手,他略感奇怪,“為什麽要戴手套?”
“保護手的,我的老……板,說最好這麽做。”
“熱不熱?”
“還好,習慣了。”
簡臻撕開餐具的包裝,慢吞吞地拿出一次性筷子和湯勺,瞄了一眼對面的範旻遠。
簡臻平時的三餐一般都在工作室裏解決,和一群人一塊吃,坐她對面的不是廖牧就是莫源。
她只适應和廖牧、莫源面對面地坐着吃飯。
坐在範旻遠對面,她不知道該怎麽吃。
範旻遠卻自在得多,一邊用筷子輕輕撥開牛肉上的香菜和蔥花,一邊問:“你現在還在忙着某件事嗎?從大二開始就忙着的事?”
“是呀。”
簡臻也撥開香菜和蔥花,沒有具體回答她在做什麽。
她很少會接觸到工作以外的人,幾乎沒有要向別人介紹她的職業的機會,所以她不太會介紹,她沒有廖牧的口才和自信,她總擔心向全然沒有接觸過漆器的人介紹漆藝時,會出現她和她媽媽曾經的對話,類似“那是什麽”、“是一種制作藝術品的技術”等等的僵硬又無營養的對話。
範旻遠也沒有追問,他夾了一筷子粉絲,在塞進嘴裏之前帶着點可惜意味地說:“你忙得連畢業典禮都沒有參加,沒有出現在我們的畢業照裏,就好像,沒有和我當過同學一樣。”
“這個不是因為太忙了,是我不想參加。”簡臻聳聳肩,帶着一絲無奈的笑說:“我不太想把自己扔進人群裏。”
簡臻還記得她發信息跟輔導員說不參加畢業禮時,輔導員那足以沖破手機屏幕的驚訝語氣。
她用的借口是工作走不開,還拜托一位舍友幫她拿了畢業證再寄給她。她給舍友的地址就是她租的小單間地址,距離大學城一個小時車程的地方,那是完全不需要郵寄的距離,再忙也能抽出時間親自過去的距離。
知道這件事的所有人都會認為她很奇怪,但她顧不上這些。
她的舍友們,在大學四年一起住的時刻是熟悉的,甚至從某種程度來說是親近的,但一畢業,一分離,她就立刻覺得和她們不再相熟了。
“嗯,你的确是不喜歡那種場面……”範旻遠低聲說,“我有一段時間自作多情地以為,你是在躲着我。但後來發現你是真忙,與我無關。”
簡臻動作一滞,擡眼看着他。
範旻遠露了個釋懷的笑,說:“那時候我……不太能認清現實,在和你聊過兩次之後,還會想東想西,假設一些遙不可及的成功。不過你別擔心,現在不會了。”
簡臻卻在發愣,不知要給範旻遠怎樣的反應。
她似乎應該學習電視劇裏的橋段,也回給範旻遠一個釋懷的笑,然後說那都是過去的事了,他們都已經不是學生了,思想和那時完全不一樣了,喜歡的人自然也要發生變化的。
但她笑不出來。
範旻遠關心地問:“怎麽不吃?你不餓嗎?”
“我餓。”簡臻忙低下頭,夾了一塊牛肉,塞進嘴裏。
範旻遠臉上的笑緩緩沉沒,幾乎不帶任何情緒地看着簡臻,而後也低頭,用筷子攪動着他面前的食物,随便夾點什麽吃下去。
她仍然是一個話不多的人。
在方才注視着安隽客的向往和愛慕散去之後,她又變回和以前十分相像的模樣,一只很容易受驚的兔子。
人的改變大概需要極其漫長的時間以及大量的經歷,對于這種固執的愛用習慣裹住自己行為的物種來說,強烈的向往和愛慕才有資格作為改變的推動力。
他越來越能夠體會到簡臻對安隽客投注的感情有多深。
好幾個瞬間,他有從包裏拿出相機的沖動。他想看看拍下的照片。
不久前才看到的簡臻臉上的明豔神色,他此刻已開始想念。
和簡臻有關的所有事情都是不可理喻的。
他覺得很奇怪的是,他仍是喜歡她。
在公園裏一看到她就知道了,他從來沒有忘記過她。經歷了兩次拒絕,經歷了幾年的渴慕,經歷了幾年的遺失,他依舊,很喜歡她。
只是念大學時的一次不成功的暗戀而已,他和她之間沒有任何稱得上是回憶的東西,更談不上有過什麽刻骨銘心的感覺。
已經這麽多年了,他理應早就将她抛之腦後才對,他毫無理由要一直沉溺在這份感情裏,他不可能從中獲得些什麽。
甚至在他面前曾表現得十分絕情的簡臻,在這時終于有喜歡的人了,依舊不是他。
一切的一切,都是他應當徹底放棄的理由。
可是,他還在喜歡着她。
兩人都不說話,看似專心地吃着粉絲喝着湯。
但兩人其實都有一份不可與人言的緊張。
範旻遠沉默地在品味着自己的慘淡和情不自禁,逐漸做了一個沉痛的決定。
他擡眼看着簡臻,極其嚴肅,不帶一絲笑意。
“我和安隽客挺熟的。”範旻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