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七、她的愛慕
七、她的愛慕
簡臻在廖牧工作室待到第五年的時候,廖牧給她舉辦了一場慶祝會,大清早的就對着簡臻放了好幾個小拉炮,而後又将全身挂滿彩帶的簡臻拉進工作室裏吹蠟燭切蛋糕。吃完蛋糕還有節目,廖牧帶着工作室裏的全體人員去爬了一次山,從早爬到晚,夜裏直接在山頂酒店住,第二天天不亮就起來看日出,緊接着又啓程下山去。
慶祝會是慣例,這麽累的慶祝會卻是廖牧有意為之。
所有人都累掉了一層皮,簡臻不得不向廖牧求饒:“老師,我來不來工作室的,都不是什麽大事,不值得您這麽費心慶祝,以後我自己去買小蛋糕請大家吃,就當做是慶祝了,可以嗎?”
廖牧哼地笑了一聲,說:“你要記得日子啊,每年都要買小蛋糕慶祝的。你自動自覺,不要想着不聲不響地瞞過去,不要我老是替你安排。”
就是因為簡臻不重視各種各樣的值得慶祝的日子,廖牧才會這麽折騰她,順便也折騰一下其他學生。
簡臻投降般答應道:“我絕對不會忘記,忘記我自己叫什麽名字都不能忘記這個大日子。”
簡臻在廖牧工作室待到第七年的時候,她制作的漆器作品已是大部分都能放到廖牧的小店裏售賣了,她還開始接私人訂制漆器的業務,全然成為了一位可以獨當一面的漆器師。
她從大學畢業後就在廖牧工作室裏邊學習邊工作,将廖牧教授的所有知識都銘記在心并付諸現實,數年如一日地用備戰高考的勁頭完成各項工序,盡可能地發揮擅長死記硬背的好學生技能,成為工作室裏除了廖牧之外的漆藝百科全書。
簡臻很少回到遠在S城的父母家,她在剛畢業的時候已經能在A市站穩腳跟,進入徹底的獨立生活階段。
父母曾經因為她似乎有意脫離他們的掌控而暴跳如雷,并揚言要到A市去把簡臻抓回家,但很快在城市之間的遙遠距離面前退縮,也在簡臻每個月轉給他們的不多不少兩千塊家用面前怒火漸歇,由得簡臻在外面闖蕩掙錢,并認為這也是簡臻作為他們的女兒應該做的。
簡臻仍然是個大忙人,一天二十四小時,除了用來睡覺吃飯的八九個小時以外,其餘的基本都耗在了工作室裏,她總有無數要做的事,她每天的待辦事件總是列得滿滿的,她總是對自己的程度不甚滿意而要更加努力。
如無必要她不會離開工作室。
但她也有自己的小愛好。
為了這個小愛好,她願意破天荒地向廖牧請假,去到工作室以外的地方。
簡臻大學畢業後就在工作室附近租小單間住。
Advertisement
徹底搬出學校宿舍住進來的那天,廖牧也來到了她的小單間,說是要慶賀她的喬遷之喜。
簡臻怪道:“租的房子也算是喬遷嗎?”
“管他算不算,找個由頭樂呵一下而已。來,送給你,願你在這裏住得平平安安快快樂樂。”
廖牧送了簡臻一束花。
這是簡臻生平第一次收到花。
一束鳶尾花,多數是藍紫色的鳶尾,間雜着幾朵嫩黃色的鳶尾做點綴,團成一種稍帶傾斜感的花團造型,周圍還有簡臻叫不上名字的淺色的花和細小的葉做裝飾。
整體的布置是繁盛熱鬧的,但因主色調是藍紫色,又有一種靜谧的優雅,就仿佛是一個充滿生命力的安靜的人。
“好漂亮的花啊,謝謝老師。”簡臻驚嘆道。
“漂亮吧,”廖牧笑得滿意,說,“是特別預訂的,那個花藝師好像很有名,訂單可多了,像這種花束得提前半個月去訂。”
簡臻震驚了,“啊?這種花束也搞預訂了?不都是現買現包的嗎?”
“這可不是在花店裏買的,是專門在花藝工作室裏訂的,今天早上九點才準時送到我手裏。聽莫源說這種花藝作品的行情就是這樣,花也是她幫忙在網上下訂單的,我弄不好那些複雜步驟。莫源本來要和我一起來的,不過有個客戶臨時找她聊事,就只有我過來了。”
莫源也是廖牧的學生,比簡臻大一歲,是大學城中唯一一所美院的油畫專業學生。
工作室裏那麽多人,簡臻只和莫源比較親近,簡臻學美術相關的知識和技巧時,多虧有莫源在一旁指導,不然她絕對學不明白。
“嗯,莫源早上在微信裏跟我說了,她可能要到晚上才有空過來看看。”
簡臻說着,雙手拿花,直着胳膊,讓花束離遠了些再細細端詳,評價道:“也值得人家有名氣,一個簡單的花束還能這麽用心設計。”
又問廖牧:“老師,這會不會很貴?”
“不會,你放心,就是一般買花的價格加上設計費,再加上配送的費用,這家店是只支持同城配送的,所以配送費就是加幾塊錢的事。”
“是同城的店啊?”
“嗯,快遞是從這個花藝師的工作室發出的。”
“就在A市啊……”簡臻低喃着,眼睛一直盯着手裏的花。
包花紙和系帶上都有那位花藝師簽名的印花,也有大概是花藝工作室logo的圖樣。
簡臻看不懂簽名,更不認識那個logo。
她不可能去問莫源。
在她無助地對制作那束花的人産生好奇的時候,她也立刻明白了這種好奇是不可随便展示的。
簡臻知道可以用手機拍下圖片,然後用圖片搜索相似的東西。但僅限于用這種方式來購物,她不知道要實現別的用途的話該去哪個APP。
于是她就用她最熟悉的購物APP來識別了。
APP顯示有上百頁相關商品信息,數量極多,但種類不多,要麽是倒賣的,要麽是幫忙預訂的,要麽是假冒的。
簡臻:“……”
那位花藝師叫安隽客,其花藝工作室叫“安卉”,地點只距離廖牧工作室大半個小時車程。
簡臻被莫名産生的好奇驅使着,去過一次安卉。
那好奇仿佛是在她肚子裏的一根火柴,“嚓”的一聲細響,火柴頭頂燃起一小團火,她的內裏被微光照亮,她的想法在黑暗中猛然浮現。她不知道那是原本就存在的想法,還是由于某些她還沒意識到的改變而産生的。
安卉是一棟兩層的小別墅,一樓是十分透光的設計,雙開的玻璃門,靠近路邊的那面漆成肉粉色的牆有幾處方形的巨大镂空,其上亦是裝玻璃,遠遠看去,那幾處反射了陽光的方形玻璃像是幾塊跳躍的冰塊。
簡臻就是透過最靠近地面的那個方形玻璃,看見了安隽客。
工作室裏有幾位統一穿了米白色背帶褲的工作人員,搬花的搬花,談事情的談事情。還有幾位客人,看商品的看商品,喝茶的喝茶,聊天的聊天。
玻璃門關着,簡臻聽不清裏面的人在說什麽,但可以清楚地感受到裏面的嘈雜。
只有在安隽客待着的那一小片地方,聲音仿佛是陡然靜止的。
安隽客在一樓的旋轉樓梯前方,在擺滿了兩個架子的花牆旁邊,也穿着米白色背帶褲,上衣袖子挽起,一邊挑選花牆中的花,一邊走動兩步換不同角度,凝神快速分析他的作品。
他在用鮮花裝飾一棵雲朵般的雪白的樹。
已經完成了一半,簡臻可以看到半棵被輕雲缭繞的花樹,很神奇的視覺效果。
安隽客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只他的目光稱得上淩厲,所向披靡,硬生生地在他自己與那繁花之間劈出一道靈魂相通的短途。
他是可以操縱花卉之靈的人。
他不受嘈雜環境的影響,也沒人敢特意過去打擾他。
他與花共同形成的壁壘将一切隔絕開。
簡臻站在安卉外定定地看了二十來分鐘,專注得如墜幻夢,而後被一個問路的人猛然喚醒。
她沒有繼續看下去,驚魂未定地快步離開了。
然而,有一部分的她,神識或者情感,意念或者情緒,留在了安卉。
無論是那件作品還是那個人,都讓她印象深刻,都讓她寤寐思服。
她知道,她喜歡安隽客的作品,也喜歡安隽客。
就在某一個朦胧的瞬間,喜歡上了。
從此簡臻的生活裏多了花藝作品的裝點,她每半個月就會在安卉的官方網站下一次訂單,購買一件安隽客的作品。
而她的心裏,多了一個安隽客。
簡臻關注了所有社交平臺上的安卉的官方賬號,知道某綠化公園正式開放的當天,安隽客會在公園中央的大廣場中表演花藝。
她必然是要去的。
表演活動九點開始,簡臻八點就到綠化公園入口處等着。
現場只有她這一個普通觀衆,其餘的是保安、準備錄影和拍照的幾位攝影師、準備剪彩事宜的工作人員、搬運一箱一箱花朵的穿米白色背帶褲的安卉員工,他們的視線從她身上劃過時,都會疑惑地多停留一秒。
簡臻受不了被注視,落荒而逃到路對面的一棵綠化樹後躲起來。
挨到九點,綠化公園的負責人和安隽客在入口處剪彩,負責人又發表了講話之後,綠化公園入口處的幾個圍欄被拿走,負責人請安隽客和一些湊熱鬧的觀衆進入園內。
簡臻這時才從樹後面走出來,過了馬路,跟在人群的屁股後走進公園。
安隽客走到了要表演花藝的地點,沒有啰嗦,直接扛着梯子就去幹活。
廣場中央是一個鐵絲層層卷卷繞成的一人高的巨大圓球,安隽客就站在一把梯子上,冷着臉專注于用花朵與配飾将圓球填滿。
公園負責人的經費應該挺足,用以表演花藝的花全是永生花。
待安隽客完成這件花藝作品後,其将會被固定于白石底座之上,被罩上一層透明的鋼化玻璃罩,長久地留在這個廣場的中央,成為公園的重要标志。
簡臻瞧着安隽客的臉色,想他應該不喜歡用經過特制的花朵來插花,他應該是個鮮花崇拜者。
可是很美。
那個逐漸被制作出來的繁花似錦的世界,很美。
簡臻看了近一個小時,那顆花球已初具雛形,簡臻猜安隽客想将它變為一個寫意的地球,海洋是深深淺淺的各種粉色,陸地是高高低低的五顏六色,海洋裏有像水流又像鳥的鯨,陸地上有不同地帶的代表花卉。
安隽客今天沒有穿安卉的工作服,那件米白色背帶褲。他穿了一套休閑西裝,頭發梳得整齊端正,俨然一個風雅的俊秀青年。
他今天是作為嘉賓來出席活動的,他不盡然是一個花藝師。
但制作花藝作品時的他,和上次簡臻在安卉門外看到的他一樣嚴謹仔細,沒有因為是活動就嘩衆取寵,也沒有因為環境一般身體疲倦而馬虎行事。
簡臻很欣賞的安隽客的一個特質是,他會真正地投入到每一次創作中,不會因為作品的大小或是訂制作品的人的身份而差別對待所創作的作品。
簡臻甚至認為,與其說安隽客喜歡花藝,不如說安隽客喜歡創作本身,花藝不過是他實現創作的途徑。
觀看安隽客表演的人越來越多,半個廣場都幾乎被填滿了。
而在人群之外,有一位高高瘦瘦的攝影師,一直在抓拍安隽客插花時的各個瞬間。
他偶爾還會拍兩張觀衆們的側面和背影,并會上前低聲詢問入鏡的觀衆是否願意讓他将照片發布到網上,這個花藝表演活動後續還會有相關的報導,可能需要用到現場觀衆的照片。
攝影師的眼睛通過相機的取景框看向世界。
當他的世界裏出現了簡臻的側臉時,他的動作僵住了。
廣場邊上有安卉跟過來的員工擺的臨時攤子,售賣各式鮮花。簡臻買了一束瑰紅色的芍藥。
此刻她雙手交疊着,将花松松地抱在懷裏。
在鏡頭裏,她的臉在盛放的飽滿柔媚襯托下,顯得尤其明豔。
不對,她的明豔不是來自于襯托,而是來自于她自己。
來自于她的神情和目光。
她微微仰頭,望着被更多的花包圍的那個人,她臉上的向往與愛慕,可使萬物失色。
攝影師放下相機,直接看向簡臻。
他的眼裏也有向往與愛慕,卻很快地被惶惑與落寞替代。
話語含在了嘴裏,說出來,只有他自己聽見,“原來她面對自己愛慕的人時,是這樣的眼神。”
此時的簡臻,與從前在攝影師眼中的簡臻,天差地別。
攝影師記得她不怎麽會與別人對視,她的目光時常充滿怯意,透露着深植于她體內的脆弱與惶恐。
她很像一只在人群中受驚了的兔子。
她不太喜歡在人前說話,也不太喜歡別人接近他。冷淡的神情是她戴在臉上的紙面具,還是一張被水浸濕了的紙,要破不破的。別人只要多看她幾眼,就能看出她那驚慌的、膽怯的、不斷顫抖的真實情緒。
攝影師覺得簡臻在短短幾年裏的變化很大。
又或者是簡臻其實沒有變。
從前她不過是不想在他面前有如此表現罷了。
攝影師再次拿起相機,鏡頭無聲地對着簡臻。
快門聲連着響起數次,他拍下了好幾張照片,将難得一見的她永遠留存在他的相機裏。
簡臻察覺到什麽,扭頭往旁邊看去,卻只看見那攝影師在低頭檢查拍到的照片,只看見了一道筆挺的鼻梁和抿着的薄唇。
簡臻沒認出攝影師,她不太在意地移開視線,重新注視着安隽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