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二十八、叛逆決定

二十八、叛逆決定

簡臻将廖舒晟送上車又目送那輛車開出一段距離,才轉身回到小巷子裏,在七拐八拐的過程中,興高采烈地給自己蓋了表揚印章,刻着“前程似錦”的章,于是她就獲得了美好的祝願,這麽積攢下去,或許真的可以從此前程似錦。

簡臻樂呵呵地回到工作室,一走進去,臉上的笑有點僵住了,她察覺有一道奇怪的視線。

直直地向她飛來,鋼針似的,就朝着她的眉心狠狠地蟄了一下。

簡臻吃痛地微微皺眉,放慢腳步,走向自己座位的短短時間裏無聲地往工作室裏掃視一圈,尋找攻擊她的源頭在哪裏。

是一個簡臻意想不到的人,她在毫無收獲的最後時刻才看向了那個方向,正好對上了那道視線,來自廖牧的視線。

簡臻腳步一頓,改變方向,走到廖牧身邊,滿臉不解,小聲喚道:“老師?”

廖牧和往常一樣朝簡臻微笑,問她:“老大爺沒刁難你吧?”但眼神卻不像往常那般平和慈愛。

廖牧眼中暗藏的思量深度是簡臻暫時無法企及的,簡臻愣愣地回答:“沒有,他什麽都沒說。”

廖牧垂眸看向桌上的一碗金漆,同簡臻說:“你今天在他面前表現得不錯。是不是接觸過一次後發現他其實只是聲音大,為人倒不是太卑劣,所以不怎麽害怕他了?”

“我……”簡臻也看向那碗金漆,流金的雍容華貴使她無端生出想炫耀的心思,“老師,我決定了,我要更勇敢一些。拍完節目之後我就有這種想法了,希望可以變得更加可靠,更多地幫到老師。昨晚我和朋友出門去,他也鼓勵我了,他說我可以做到。所以,我正在為此努力,好像還是有點用處的,我面對老師的哥哥時,勉強能應付過來。”

廖牧又是極有深意地擡眼盯着簡臻,簡臻不禁主動問:“老師有話要跟我說嗎?”

廖牧卻搖搖頭,直接說:“暫時沒有,你忙去吧。如果之後我有話要跟你說,我會開口的。”

簡臻臉上僵着一個笑,應道:“哦,好的。”

雖然廖牧這麽說,可是在之後的半個月裏,簡臻幾乎每天都能感受到來自廖牧的奇怪的視線。

簡臻對此毫無頭緒,她跟着廖牧學習、工作已經七八年了,從來沒有見過廖牧用那種眼神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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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期處于沒有出路的思想迷局,難免會慌不擇路地瞎跑,胡亂找出一些理由來解釋問題并自己吓自己。

簡臻快要以為廖牧是不是在後悔曾經帶她回工作室的決定了,她其實知道廖牧不會這麽想,但就是忍不住去猜測懷疑。

和廖牧有關的事簡臻都緊張兮兮的,為此她甚至去問了範旻遠好幾次:“我作為一位員工,會不會沒有太多價值呢?老師會不會覺得給我發薪水是在浪費錢?她不會是想辭退我吧?”又可憐巴巴地給範旻遠看照片,“這是我最近做的漆器,你幫我看看,是不是很難看啊?我是不是退步了?還是我的審美一直都很壞?”

範旻遠将簡臻的手機壓下不看,只是問她:“你怎麽突然在乎這些問題了?簡臻,你還有在鼓勵自己克服恐懼建立自信嗎?忘記了自己正在做什麽,很有可能會被沒收集印章的小本子哦。”

簡臻一臉難過地說:“我沒忘,我只是想不通,老師近來為什麽會用那種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我在尋找原因。”

範旻遠怪道:“你幹嘛不直接問她?”

“老師說她暫時沒有話要跟我說。”

“那你慌什麽,廖牧老師這麽說不就沒事嗎?”

簡臻不耐煩了:“哎呀,你不懂,真是的,我不和你說了。”

範旻遠:“……”他當然不懂,他又不在武俠小說裏,當然不懂這種深刻到詭異的師徒關系。

簡臻還慌裏慌張地去問了莫源一次:“我最近有沒有做錯事?”

莫源毫不猶豫地回答:“沒有啊,最近什麽事都沒有發生啊。幹嘛這麽問?”

簡臻重重地嘆氣,愁眉苦臉地說:“我覺得老師在她哥哥來過之後,就總是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好像在琢磨什麽事,又好像是在琢磨我。”

莫源愣了愣,皺眉道:“你這麽一說……好像真是這樣,我都看到過兩三回了,老師發呆的時候在盯着你的座位。”

“怎麽辦?哎呀!”簡臻倏然低呼一聲,“會不會是老師的哥哥說了我的壞話呀?他對我去上節目的事一直都不能接受,生氣得很。”

“老師也不至于要聽了那位老大爺的話吧,我看老師挺煩他的。”

簡臻仍是深信自己的推論,“可那畢竟是老師的哥哥啊,是老師的家人,肯定比我們這些學生要親近一些的。”

莫源有點動搖了:“說的也是……”

簡臻哭喪着臉,悲從中來,懇切地抓着莫源一邊手問:“莫源,你說老師會不會因為她哥哥的話而把我趕走啊?”

莫源安慰簡臻:“不會的啦,老師不是這樣的人。你不許哭啊,我不會哄人的。”

莫源話音剛落,簡臻的眼淚就嘩啦啦地流下,還很入戲地邊哭邊嚎:“完蛋了,老師會不要我的,老師會趕我走的……”

而将簡臻的心情攪得七上八下的廖牧,仍處于苦苦思索的階段。

廖牧可以選擇的人選有很多,她最近三年都沒有新收過學生,工作室裏卻還有十幾個人,都是确定要留下來工作的孩子。

從品格來說,可以勝任的孩子有好幾個,包括簡臻。

從能力來說,簡臻是最好的。

似乎她應該選擇簡臻。

但簡臻太過容易緊張,太過容易陷入恐懼之中,不懂得應付大部分的人與人之間的龃龉,廖牧擔心過重的責任會将簡臻壓垮。

廖牧不是好大喜功的人,不是将個人成就和家族榮譽看作是頭上青天的人,不是将弱肉強食的森林法則看作是人類社會的鐵律的人,不是會站在道德高點妄斷價值與意義的人。

她不會認為所謂的事業是可以淩駕在個人喜樂之上的。

因此,她十分為難,她不知道自己的選擇是會為別人帶去以後的喜樂,還是一生的災禍。

十數天裏,簡臻的焦慮即将到達極點,廖牧的思索也即将到達終點。

那晚工作室裏其他人都下班回家了之後,廖牧問簡臻:“可以和老師聊聊天嗎?”

簡臻連忙答:“當然可以,老師。”

然而簡臻走向廖牧的腳步卻是沉重又猶豫的,她害怕自己的擔憂都成現實,害怕廖牧真的要跟她攤牌趕她走,又實在是想要知道謎底,實在是想結束這一份煎熬。

廖牧變回了那個簡臻熟悉的老師,不再用那種簡臻看不懂的奇怪眼神研究簡臻,此時廖牧的眼神柔和而明亮,期待而喜悅,簡臻覺得有點像廖牧當初在學校裏看她的眼神。

廖牧沒有說話,簡臻小心翼翼地坐在廖牧身邊的扶手上,不知所措,只好向廖牧報告最近發生在她身上的了不起的大事:“老師,我學了一個變得自信的方法,是我那位朋友教給我的,他讓我在心裏給自己準備一個類似于幼兒園小朋友的那種集小紅花的本子,要是克服了恐懼勇敢了一回,就給自己蓋一個表揚的印章,待集滿厚厚一本的印章之後,我就已經成為一個不會被恐懼控制的稍微有些自信的人了。”

廖牧聽完簡臻這一大串的話,輕聲問她:“為什麽想變得自信?”

簡臻說:“我希望可以變得更好,可以稍微地幫助老師,讓老師不至于孤軍奮戰。”

簡臻之前提過這件事,但廖牧在之前聽到和在此時聽到,心裏掀起的波瀾根本不可相提并論。廖牧欣慰地笑笑,嘆道:“請你過來做我的學生,又留下你在這裏工作,是做過的最正确的決定。”

此話一出,簡臻壓抑多日的情緒瞬時爆發,鼻子發酸,喉間發緊,她很想哭。

簡臻強忍淚意,紅着眼問廖牧:“老師,您為什麽要對我這麽好?為什麽會這麽信任我?為什麽在學校看到我時,會決定選擇我?你真的不會讓我離開工作室嗎?我做出的漆器真的能讓老師滿意嗎?”

“好多問題啊,”廖牧帶着淡淡的一抹笑,摸摸簡臻的腦袋,安撫簡臻的情緒,并回答道,“因為我看出來了,你無路可退,除了來我這裏之外,你甚至是無路可走的。我不會讓你離開,我甚至不會允許你停下腳步。”

簡臻有點發愣,廖牧看向她,臉上是要作出坦白的疼惜悲色與澄澈坦蕩,頗有悲憫之意。

“我向你坦白,我是利用了這一點,那時的你只能走在我給你指明的那一條路上。我希望擁有同行者,所以我收了很多的學生,游說很多人過來工作室學習工作,你是其中之一。可是又因為你的境況是如此,使得我的做法不是那麽的純粹和正義,使得我們之間無法建立相互利用的關系,而僅僅只是我在利用你。”

廖牧問簡臻:“我這麽想又這麽做,你會不會有點怪我?”

簡臻卻毫無芥蒂地笑道:“可是老師救了我。”

每個人都是為了自己的利益和想要達到的目的而活,簡臻從不認為世上會有幾個人是例外的,也從不認為當初廖牧是毫無目的地向她抛出橄榄枝。

在利益和目的以外,廖牧救了她,讓她可以在一個努力了就會有收獲的溫室裏拼命生長,這就是真正的拯救。

簡臻說:“老師,您并不是一味地利用我,我們的确建立了相互利用的關系,我借此,擺脫了我最大的困境,我十分感激老師,我渴望用我此生最大的力量來感激老師。”

廖牧點點頭,“那就好。”

廖牧緊接着又作第二個坦白:“簡臻,相信你也看出來了,最近一段時間裏,我都在考慮一件很重要的事。”

簡臻略帶警覺地問:“是什麽事?和我有關嗎?”

“嗯,和你有關。我年紀大了,是時候要選繼承人了。可是我不想從廖家的孩子裏選繼承人,我想選擇一個外姓人。”

廖牧說得雲淡風輕,簡臻卻聽得大驚失色:“啊?”

廖牧笑着攤手道:“你別看我長得斯文,其實我從小到大都是一個很叛逆的人,用我爸爸的話來說就是,好端端的人的外表,和亂七八糟的野蠻猴子的內在。”

其實廖牧曾經向簡臻透露過這樣的想法,但此時簡臻的腦子轉不過來彎,想不起來,也分析不了任何事,她傻子一樣看着廖牧,問:“老師你是在和廖家的其他人賭氣嗎?”

廖牧沒搭理簡臻的傻氣,照着自己的節奏說:“我爸爸選我當繼承人之前,也找我談過話,就像現在這樣。我在那時很明确地跟爸爸說,如果他敢不看個人能力和眼光,随便根據什麽家族規定選了我哥哥當繼承人,我就會對他很失望,我從此都不要當廖家的人了,我要和廖家斷絕關系,去外面自立門戶。”

“您父親怎麽說?他有生氣嗎?”

“我爸爸知道我的個性,他沒說什麽,只是瞪了我一眼,讓我別亂說話。我爸爸也覺得我比較适合當繼承人,只是心裏仍留有一些對過去規定的留戀。老舊的東西有其強大力量,影響着每一個後人的思想,我爸爸覺得延續了上千年的規定,由他來撕碎,太難為他了,他要因此變成不肖子孫了。”

簡臻似乎很理解廖牧父親的想法,“是呀,老人家們都很希望自己是光耀門楣的子孫。”

“我就跟我爸爸說,他只顧着自己的祖宗,不顧時代的聲音,同樣是不肖子孫,而且更嚴重,是時代的不肖子孫。我們偉大的黨都說了,婦女能頂半邊天,男女是平等的,他的兒子能做得了的事,他的女兒一樣能做得了,而且說不定能做得更好。”

“老師您說得也對。”傻乎乎的簡臻毫不掩飾她的牆頭草姿态。

廖牧笑着去捏捏簡臻的臉,讓簡臻打起精神來聽她說。

“我爸爸不像我哥哥那樣固執,我爸爸是個挺開明的老頭,他看我對引領漆藝的發展信心滿滿的樣子,就決定把廖氏漆藝交到我手裏了,然後我成了廖氏漆藝的繼承人。

“廖家确定繼承人之後要在宗祠裏向祖宗們上香跪拜敬告,我記得那天的宗祠就像個菜市場,吵得呀,我感覺都要把祖宗給吵活了。所有叔伯兄弟全在指責我爸爸一意孤行,我爸爸和我兩個不服輸的人是一國,梗着脖子紅着臉跟他們吵架,并且爸爸還很霸道地使用當家人的權力,大聲宣布只傳男孫的規定廢除了,以後男女都可以當繼承人,還當着他們的面讓我和哥哥弟弟比試漆藝。漆器制作時間比較長,所以定下的比賽時限是一個月。在一個月裏我和哥哥弟弟每天都到宗祠裏去做漆器,我都要忘了那是一段什麽日子了,機械性的行動,每天都在衆目睽睽之下髹漆。

“但結果是好的,我的技藝就是比哥哥弟弟的好。比試過後,我爸爸的底氣更足,在叔伯兄弟面前說話更大聲,他們拿祖宗出來壓我爸爸,我爸爸就拿身份和我的勝利去壓他們,慢慢地,事情就這麽定了。爸爸去世後,我就成了廖氏漆藝的當家人。

“簡臻,以後如果是你來當繼承人,那種吵架的局面可能少不了,我會擋在你面前,替你應付他們,但在我死了之後,你和廖家之間再沒有緩沖,你只能是廖氏漆藝的傳人,不能幹涉廖家的事。那樣挺困難的,生生地把廖氏漆藝從廖家分割出來了,所以你的困難絕不會比我的困難少,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簡臻很認真地聽了廖牧的話,但沒辦法做出反應,只能愣愣地低呼:“啊?”

廖牧繼續說:“我不是因為叛逆才一心要選擇你。看現在的狀況,我其實是辜負了爸爸的期盼,廖氏漆藝在新時代也沒發展得多好。時代的浪潮,不是憑借我一人的力量就能拽着漆藝這個龐然大物跟上的,我需要生生不息的力量。廖家是一個憑借漆藝建立起來的家族,沾了漆藝的光,可在漆藝不再擁有地位的今天,再在家族內選擇人來學習和繼承,選擇面太窄,能夠産生的影響也太少,沒辦法真正地給廖氏漆藝注入新的活力,所以我要将左右廖氏漆藝發展的權力扔到更廣闊的的世界裏,讓更多的人幫我重建廖氏漆藝的光芒。”

廖牧伸手輕拍簡臻的肩,深深地看着簡臻,問道:“簡臻,你剛才說想要幫助我,那你願不願意從我肩上接過這個擔子?”

簡臻無助得面露痛苦,一手扶額沉淪在眩暈裏,虛弱地叫道:“老師,拜托您,先讓我緩一緩。”

廖牧想了片刻,為了緩解氣氛出言逗簡臻:“要是這件事你鼓起勇氣做成了,你打算給自己蓋怎樣的印章?”

簡臻一派恍惚地回答:“起碼得是世界第一宇宙最強那種程度的吧,我要一口氣蓋十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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