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三十二、兄妹談話
三十二、兄妹談話
廖牧的工作室恢複平靜,大家都和往常一般正常上班,簡臻也和從前一樣埋頭工作。
稍有不同的地方是簡臻需要跟着廖牧去結識一些重要客戶,亦不是參加飯局那種過于嘈雜的結識,只是廖牧在與客戶們商議作品時捎上簡臻,讓客戶們知曉廖牧的後繼之力在哪裏。
簡臻和工作室裏的其他員工之間的交流也稍微多了一點,她有意識地讓自己在工作場所發生改變,為她将來會轉變的身份做準備。
廖雲和廖時奕不再過來工作室煩着廖牧,他們對成為繼承人的向往和對簡臻的敵意,似乎都随着那場比試的結束而結束。
他們也恢複了平靜,回歸到日常生活。
越是對往後人生有重大影響的契機,越不會以翻天覆地的形式出現,簡臻對這句話深有體會。
只要她鼓起勇氣邁出第一步之後,她就有漫長的時間來行走在接下來的路上,她沒必要着急地每天都将自己提溜起來拼命奔跑。
唯獨那位疑似處于更年期的老大爺接受不了。
廖舒晟不肯就這麽認輸,他依舊一副要死谏君王的文臣武将模樣,熱切地期盼着靠自己的游說能夠扭轉局勢。且廖舒晟勸谏的對象增加了,他不僅僅将注意力放在廖牧這個說不通的妹妹身上,還四處走動去聯絡廖家有了點年紀又有過點成就的叔伯,妄圖集結衆人之力強行讓廖牧更改心意。
廖家還真有幾位叔伯被廖舒晟說服了,幫着廖舒晟向廖牧施壓。
廖牧卻不搭理。在廖舒晟眼裏,廖牧完全是死豬不怕開水燙,反正廖氏漆藝的繼承權正握在她手裏,反正她已經在當家人的位置上耕耘幾十年了,不是廖舒晟這幾下子就能撼動的。
于是廖舒晟将事态進一步升級,嚷嚷着要帶廖時奕和廖雲脫離廖家,另立門戶,以廖家人的身份重振廖氏漆藝的聲威,嚷了好幾天。
廖牧瞧着不去勸的話廖舒晟怎麽都不能想明白,便難得地在大白天不上班,去到了廖舒晟的家裏,同廖舒晟坦誠地聊了許久。
這件事廖牧在許多年前就做過了,勸說她這位固執的兄長,似乎是她一輩子中不可躲避的關鍵任務。
在廖牧正式成為繼承人之後,廖舒晟也鬧過一次,也是聲稱要脫離廖家自立門戶。那次,兩人的父親沒有出面,而是讓廖牧自己去和廖舒晟談,維護廖家漆器師的利益是繼承人的任務,廖牧正好可以借此去嘗試着溝通,鍛煉鍛煉談判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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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廖牧還年輕,一副頂天立地傲骨淩霜的模樣去到廖舒晟面前,和廖舒晟聊了兩個多小時,聊得兩人都頭昏腦漲。
但最終廖牧成功将廖舒晟說服,讓廖舒晟點了頭,承認她是廖氏漆藝的繼承人,也承諾今後會幫助她守護好廖氏漆藝。
那次談判不久後,廖舒晟的兒女出生,他就又有了盼頭,覺得繼承人的位子非他的兒女莫屬,他當不成,可以讓兒女去當,他兒女的本事同樣算得上是他的本事,那樣和他自己去當繼承人是幾乎一樣的。
廖舒晟在兒女還是嬰孩的時候就教育他們,此生要以發展廖氏漆藝為事業,其他的任何事都可以為此讓步。
這一次,是廖舒晟的第二次願想破滅,快七十歲的老人家,大鬧脾氣,大動幹戈,其中也包含着濃濃的對人生的幻滅感。
他再不鬧,他苦苦期盼了一輩子的東西就不可能被他得到了。
而此時的廖牧也已經年紀大了,懶得動太多腦子,用來談判的說辭和當年的差不多。
廖牧毫無罪惡感地想着:管用就成。
廖牧去到廖舒晟家裏,坐在一臉怒容的廖舒晟對面,問道:“哥哥要離開廖家呀?”
廖舒晟大聲叫道:“是!我要離開這個被離經叛道的你弄得同樣離經叛道的廖家!我要在外面靠着我自己打拼!我再也不聽你的了!”
而後被在房間裏聽戲曲的妻子教訓:“小點聲!”
廖舒晟:“……”
廖牧先是慎重地同廖舒晟分析現狀:“沒有必要搞這些事了,時至今日,廖家對你或是對時奕和阿雲來說,是防護衣,不是束縛。哥哥,難不成你還以為把廖氏漆藝這個名頭牢牢地守在家裏就能讓子孫後代大富大貴嗎?以前我們的漆器是什麽地位,現在又是什麽地位?你一個人使勁能夠做成什麽事?我帶着一群學生苦苦掙紮這麽久,都無法使我們的名聲傳至多麽大的範圍,哥哥你有什麽好方法重振廖氏漆藝嗎?我倒是想見識一下了。你們在廖家的庇護裏,還能自稱是廖氏漆藝的正經傳人,還能有一些客戶因此購買你們制作的漆器,而在廖家之外,還會有幾個客戶留下?你別想一出是一出,連累了兩個孩子……”
接着廖牧稍微尖銳地攻擊廖舒晟可能會有的舉動:“哥哥莫不是想去到外面抨擊我和我的工作室?架空我?讓我空有當家人之名,沒有當家人之實?哥哥,我鄭重地警告你,如果你敢在外面亂說話,我就去向所有合作夥伴言明,也會在所有賬號裏發表聲明,敬告各界,你所做的漆器再不屬于廖氏漆藝一派。現在還會購買漆器的人本來就很少,漆器不是一百幾十的便宜東西,每一個小買家購買之前都要掂量掂量,上網搜索資料做做功課,肯定能看到我發布的聲明,而大買家本身就是漆器行業裏的人,對各流派的動向了如指掌,會第一時間知道我的決定,到那種時候哥哥你準備怎麽将我拉下馬?你不是腦子這麽靈活的人……”
最後廖牧打起了感情牌:“哥哥,我們從還是小孩的時候就在一起念書,一起跟着爸爸學習漆藝,我非常清楚哥哥是怎樣的人。和一心要體驗新鮮玩意的舒文不同,你知道廖家給你的庇護,知道廖家對你的成長和精神有多重要,你對廖家有一份無比堅定的忠誠,你是一個相信廖家榮光的廖家子孫,脫離了廖家,你會很難過。我也清楚,你并非那種會在背後搞小動作的小人,雖然有時愛吵吵嚷嚷的,但你其實是一個正直善良的人。別沖動,這麽大年紀了,經歷這麽多事了,應該歷練出了比從前更廣博的胸懷,站在廖家之上,眼睛應該向外面無限的世界看去,而不是往裏看。哥哥,将廖氏漆藝釘在廖家裏,幾乎沒有出路,會将這門技藝釘死的,我們需要人,大量的人,去為廖氏漆藝找尋生機……”
廖牧說到最後,廖舒晟的臉上已經不見多少怒色了,一張落寞的帶着歲月痕跡的老人臉,實在令人心酸。
“可這是廖氏的技藝啊。”廖舒晟有氣無力地說着,他明白廖牧說的一切,卻又沒辦法一下子過了心裏由數十年老舊認知構築的巨大障礙。
廖牧憐惜地看着廖舒晟,柔聲說:“廖氏漆藝姓廖,這是永遠都不會改變的,不管傳到誰的手裏,不管由誰繼承。哥哥,你鑽牛角尖了,以後的人改變不了過去,廖氏漆藝的源頭是幾百年前就寫好了的,誰也不能扭轉時光回去改寫,你不用擔心有一天廖氏漆藝不姓廖。”
“還說呢,怎麽能不擔心,漆器的英文是什麽?一不留神就讓外國人占了我們的便宜,我怎麽可能不警惕,自己的東西還是應該握在自己手裏的。”
“那是後來我們發展得沒有人家好,不如人家那樣在國際上聞名,我對此也覺得很生氣,一面對外國人就有種為他人做嫁衣的吞了只蒼蠅的惡心感覺,但那和我現在跟你說的是兩碼事。在國內,我們無論如何都要千方百計地讓漆藝生存下去,總不能在外吃癟了,在內也沒地方立足吧?”
廖舒晟嘆着氣,用雙手搓搓臉,難過地說:“從來沒有過外姓人繼承廖氏漆藝,我們要怎麽向祖宗交代?我們的族譜上要怎麽寫?以後我們廖家該怎麽辦?”
廖牧卻說:“這樣不好嗎?廖家的孩子們有志氣的話,就該立志将繼承人的身份搶回去,不然就注定要在別人的帶領下工作。哥哥,廖雲跟着我學習了多久,跟着你學習了多久,而簡臻才學習多久,簡臻就能比廖雲強了,說實話,簡臻并不是做漆器的天才,相反的,她學得很艱難,連她都能比廖雲做得好,可想而知我們家裏的這些小輩拿漆藝怎麽不當一回事了。廖家的孩子們以為東西無論如何都是自己家的,就不知道珍惜,吊兒郎當地對待漆器,他們這樣不是自尋死路嗎?時代變了,孩子們的想法也變了,我們年輕那會兒,誰敢這麽不用心啊。”
廖牧想了想,繼續勸道:“我看孩子們也不是那麽全心全意,不當繼承人了,他們的擔子輕了,或許可以做一些他們喜歡的事。阿雲如果想結婚,就讓她結婚吧,是從廖家嫁出去還是單純地成立兩人的小家庭不存在姓氏的改變,由得年輕人自己商量。如果她不想結婚,想保持現狀,也可以,不是非得要結婚才是對一生盡責,我就沒有結婚,不也活得挺好的嗎?哥哥,讓孩子們選擇他們想要的人生吧,別對他們要求太多,他們有了年紀之後要是覺得人生有遺憾,嘴上不說,心裏也會怪你的。家族、家庭,太重了,別把這麽重的東西壓在孩子們身上。”
廖舒晟沉着臉靜坐,不表态。
“好不好嘛?”廖牧催他表态。
廖舒晟只是冷哼一聲,仍不說話。子女的事又是一件根深蒂固的事,他替他們做安排做了将近四十年,沒辦法在這麽短的時間裏就能對放開手的做派表示認同。
廖牧瞅着暫時沒戲,便将廖時奕和廖雲的事丢到一邊,說眼下比較有希望達成的事:“哥哥,我們廖家的族譜肯定是屬于我們自己家的,繼承人的名字,以後就不寫進族譜裏了吧?要麽就另外用一個本子記着,過年大祭的時候讓外姓繼承人來宗祠裏盡盡禮,跪拜一下,上一炷香就好了。廖家的家務事和廖氏漆藝之間,必須得分開。哥哥,這些事情都是新的事,我要全部處理好,給簡臻打個樣,她才會知道以後要怎麽做,我能力有限,哥哥也要幫幫我才是。”
“哼,”廖舒晟又是用鼻子冷哼了一下,陰陽怪氣地說,“你還用得着我嗎?你不嫌我麻煩都算好的了。”
廖牧賠笑道:“哥哥怎麽會麻煩呢?哥哥比我要熟悉家族祭祀的事,我想的辦法如果不對,哥哥應該出聲提醒我。”
見廖舒晟還是一張臭臉,廖牧只好大不敬地搬出救兵:“爸爸說過要我們相互幫助的。哥哥已經幫了我這麽多年,總不能在這個我需要哥哥的時刻丢下我不管吧?爸爸交代的事情,哥哥要有始有終地做好啊。”
廖舒晟總算是臉色松動,思索着廖牧的話,又想起了父親從前的種種,覺得自己的确不應該帶頭在家裏搞分裂,嘴上倒還是不饒人的:“我幫你?你這麽厲害,不是什麽事都能做成嗎?黑的都能讓你說成白的了。”
“那也得哥哥給我面子讓我說,還得哥哥肯聽我說。”廖牧知道廖舒晟已經接受了她的勸說,也不再啰嗦,笑道:“要不今晚我們兄妹一起吃個飯吧?順便喝點小酒。在工作室吃飯,那些小孩們都不讓我喝酒,說是對身體不好,煩得很,我都不生孩子了,沒想到還要受這種監管。”
“好,叫上舒文吧,我們三個很久沒坐在一起說說話了。”廖舒晟幹咳一聲,壓低聲音說,“我在家裏也喝不了酒,明明我的血壓控制得很好,不至于一點酒都不能喝。出去吃,最好是到舒文的店裏去,要一間包廂,能自由點。”
廖牧嘴角彎彎地挂着一點笑,拿出手機給弟弟廖舒文打電話。
廖舒文雖是廖家子孫,但不愛漆藝,在廖牧成為繼承人後就覺得自己沒有将廖氏漆藝發揚光大的責任了,開開心心地到外頭做生意去。如今在A市經營着幾間餐館,生意還挺紅火。
在可以放輕松的、只有兄妹姐弟在場的飯局上,廖舒晟喝了兩杯酒,悲從中來,嘆道:“按照正常的情況來說,我已經是退休人士了,我也應該要退休過點悠閑日子了,可我就是心裏不甘,就是還想做點什麽。我真是,不服老,不服輸,從性格到成績,這輩子都沒有一點可取之處。”
廖牧拿着酒杯去和廖舒晟的酒杯碰一下,說:“既然你的心讓你繼續往前走,那麽不論你現在幾歲,都只管找到正确的方向往前走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