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三十七、除夕夜晚

三十七、除夕夜晚

簡臻沒有被林淑燕的無理要求影響心情,她每天都很忙,要跟着廖牧去見各種人,要應付不死心的林淑燕接連不斷的騷擾電話,還要接受一些趁着她的熱度沒有完全降下去而邀請她采訪的媒體,再加上日常制作漆器的工作、維持個人賬號需要用到的照片和視頻的拍攝工作等等,簡臻除了睡覺的七八個小時之外的所有時間,都用來應對各種各樣的事情。

可以說,簡臻根本沒有時間管自己的心情如何。

待節目播出過一個月左右,範旻遠認為簡臻賬號上的粉絲量已經到達可以發布內容多一些的視頻的數量了,便提議簡臻去拍vlog,先是十天發布一次,并把時長控制在十分鐘以內,試試網友們對此的接受度。

但範旻遠沒辦法每天都待在簡臻身邊捕捉值得拍攝的瞬間,他也是個工作量不少的攝影師。

經過一番商量,拍攝的任務落到了莫源身上。

十分鐘的Vlog中,四分之一內容是簡臻在家裏的生活,由簡臻自己拿着手機拍攝,四分之三內容是簡臻在工作室的工作日常,由莫源掌鏡。

簡臻始終為此感到愧疚,順利合作了兩個vlog之後還滿面愁容地問莫源:“要不還是我自己來拍吧?我來拍也沒什麽的,我看網上很多vlog都是博主自己拿着相機拍的。你還有你的工作,不好因為我的事占用了你太多時間。”

莫源卻一直表現得挺開心,同簡臻說:“我不累,也沒有任何怨言,真的,我喜歡這項工作,這也是一種創作啊。雖然比不上範旻遠那麽專業,但我好歹是學美術的,對畫面的光影和構成有我自己的追求,我覺得你的vlog多多少少也算是我的作品,你知道我創作的時候是充滿激情的,別再說這些話了,你沒有占用我的時間。”

瞧着莫源不像是在說違心話,簡臻便放心地讓莫源負責日常的拍攝了。

因着簡臻的熱度,以及簡臻兢兢業業的宣傳,到廖牧的店鋪裏購買漆器的客人多了起來,網上的訂單也多了起來,工作室裏的衆人幾乎每天都在加班,可是不管怎麽埋頭苦幹,工作一直都是只多不少。

訂單量的增加,和慕名前來要學習漆藝的學徒數量的增加,使廖牧不得不考慮另找一處地方做工作室。

想到就去做,廖牧和簡臻在一個來月的時間裏都不斷抽空去看房子,最後相中一套三層的別墅,空間大,且地段合适,距離原工作室很近,員工們的通勤時間可以沒有太多改變,不過租金有點貴,廖牧還需要和房東進行一段時間的溝通,看能不能把價格降下去。

簡臻看着目前形式一片大好,開始琢磨要在新工作室的事情落實後,着手辦幾場線下的漆藝觀摩學習會,至少在A市的某些地方擴大漆器的影響力,讓漆器變成一種新興潮流。

如此從初秋一直到隆冬。

繁忙的生活因新年的到來而暫時停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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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假了,一整個工作室的員工和學徒都高高興興地回家去了。

簡臻沒有同廖牧提過她會在A市過年,怕廖牧好心招待她。

廖牧每年都是和廖舒晟、廖舒文兩家人一起過年,簡臻在那些人面前仍是自在不起來,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最好是不要見面。

簡臻自己一個人留在她的小單間裏,度過閑散的、不用做任何事的一周半。

除了假期第一天會感到恍惚之外,其餘時間她都很适應這種生活,她關掉了手機裏的鬧鈴,沒有翻開她的日程本,沒有書寫,沒有思考,每天睡到自然醒,随便做點吃的喂飽自己,在家裏收拾收拾家務,給花澆澆水,再看一部電影或是看幾集綜藝節目,累了又繼續睡,身體和精神都極度放松。

如果要說簡臻的假期生活有任何不對勁的地方,那麽這種不對勁就是範旻遠帶來的。

範旻遠每天都來看她。

範旻遠在放假前問簡臻什麽時候回老家,他想送她去高鐵站或是機場。

簡臻便告訴範旻遠她今年待在A市過年,又在範旻遠的追問下說了她不回老家的原因。

而後範旻遠就聲稱簡臻一個女孩子在家不安全,要時刻關注簡臻的情況。

簡臻:“……”

簡臻曾提出過異議:“你這種探望我的做法,很像是去醫院探望病人。我沒病,我好端端地在家裏待着,你不需要每天都過來。這裏非常安全,往大樓後面走十分鐘就是派出所,沒有歹徒敢在這裏犯案,我都住了七年多了,從來沒有發生過任何意外。”

範旻遠卻不理會簡臻的異議,得了空就來看簡臻。

範旻遠的家似乎是比較看重傳統節日的家庭,範旻遠每天都要在父母的支使下辦各種各樣的事,忙碌程度并不比他工作時輕微,可能還要更忙一些。

他每天一見到簡臻就訴苦,說自己被提溜着在外走親戚并置辦年貨的慘痛經歷,還是每年都會有的慘痛經歷。

簡臻毫無同情心地搖搖頭,說:“真是不好意思了,我沒有經歷過,所以不知道怎麽安慰你。”

除夕那天,範旻遠似乎比前兩天要忙得多,直到下午四點多才給簡臻發微信,“下樓有驚喜。”

過了兩秒又發來一句,“今天好冷,要穿你最厚的外套下來。”

簡臻還以為範旻遠今天不來了,一個上午都不見他的消息。習慣這種東西很可怕,她明明不想範旻遠每天過來,可是習慣了他的探望之後,又莫名地覺得沒有看見他的一天是有遺憾的。

簡臻恹恹地度過了上午,下午時整個人都不想動,一直賴在床上沒有起身,至收到範旻遠的微信時才從床上一躍而起,套了件長款羽絨服下樓。

她臉上挂着一絲期待的笑,但她沒有察覺。

“怎麽不上去呀?”簡臻問。範旻遠最近來找她都是直接上門按門鈴。

範旻遠站在大樓的大門邊上,說:“要趕着回家幫忙,沒多少時間,就不上去了,只想看看你,麻煩你下來了。”

簡臻笑笑,“不麻煩。”

範旻遠的鼻尖和耳尖都被寒風吹得紅通通的,眼裏還吹出一層薄薄的淚,雙眼看上去更加明亮了,但也更加可憐兮兮。

簡臻問他:“在外面吹了很久的風嗎?小心別吹感冒了。”

範旻遠吸吸鼻子,說:“也沒有,就是剛才陪我媽媽去了一個她每年除夕都要上香的土地廟,又遠又偏僻,她還要和住持之類的老人聊天,我在門邊等她,等得我都老了……”

簡臻又是笑笑。

範旻遠端詳着簡臻臉上的神情,帶着點小心翼翼地問她:“還好嗎?”

簡臻微微一愣,“什麽?”

“你在這裏過年,心裏是不是會覺得很難受?”這是範旻遠在知曉簡臻不歸家的原因後,第一次詢問簡臻的心情。他看得出來,簡臻并非全然不在意。

簡臻輕輕嘆氣,移開視線,看向路邊幾乎掉光了樹葉的綠化樹,遲鈍地梳理心裏的想法。她習慣了讓自己不去想這件事,此刻要挖出來說,需要一些時間。

簡臻緩緩告訴範旻遠:“我知道我被徹底地抛棄了,我從我生活過十多年的家裏被驅逐了,心裏不可能毫無波瀾,但說實話,談不上有多難受,範旻遠,其實這是好事,不愛我的人終于要抛棄我了。是他們先動作起來趕走我,那麽我往外走的時候就不會有半點愧疚和猶豫。”

範旻遠聽了簡臻的話卻要難過,就湧現在他的雙眼中,藏也藏不住。

但他不願意兩人都陷在壞情緒裏,強行讓語聲輕松地說:“喏,慶祝一下。”範旻遠将手裏的袋子提起來,交給簡臻。

簡臻接過,打開袋口往裏看了眼,是一個小小的蛋糕。

“怎麽……”

範旻遠微笑道:“不知道新年應該送什麽,就去買了個蛋糕。歪打正着,遇上了一件值得慶祝的事,恭喜你脫離苦海。”

簡臻詫異又呆滞地說:“謝謝。”

簡臻低頭看着蛋糕,範旻遠看着簡臻,他心中突然浮現一個想法,并說了出來:“要不,去我家吃飯吧?”

“這可是團圓飯,我去算怎麽回事。”簡臻十分平靜地拒絕了。她沒多想,範旻遠時常會有異想天開的提議,她賴得每一次都琢磨範旻遠話中是否有深意。

範旻遠卻似乎沒料到自己會有這種提議,沒有堅持,只幹笑道:“也是哦……那我吃完飯就來陪你。”

簡臻想了想,問:“吃了飯還來這裏?你家不用守歲嗎?”

“不用,沒有這個習慣。而且家裏老人和小孩都多,沒辦法這麽熬夜。”

“哦,你的家庭成員很多?”

“超級多,一大家子,我的奶奶太能生了,我有兩個姑姑,兩個伯伯,一個叔叔。然後他們都有小孩,然後小孩又有小小孩,現在家裏的人口,我數都數不過來。”

“哇……”簡臻低低地感嘆。

“挺誇張的吧?”

“嗯,我爸爸家裏是三兄弟,我已經覺得家裏的人夠多了,但比起你家,是小巫見大巫。”

“人多真不一定是好事,像這種要團聚的節日,準備起來簡直是千頭萬緒,事情多得不得了。”

……

他們就立在門邊說話,身邊偶有人經過,看樣子都是前來拜訪并吃團年飯的親朋,天色也開始有暗下去的趨勢。

範旻遠知道時間不早了,他要趕着回家幫忙了。

但他還不想走,今天的寒風吹着吹着好像會上瘾。

簡臻也留意到時間,原本應該只有幾分鐘的見面,延長到幾十分鐘,她和範旻遠兩個人傻乎乎地吞了一肚子冷風,聊了一堆無關緊要的話。

正巧簡臻聽見了範旻遠口袋中手機震動的聲響,簡臻猜是他的家人要催促他。

“你好像要回去了。”簡臻說。

範旻遠點點頭,“好像是的。那我先回去了,等會兒再過來。”

“嗯,再見。”

“再見。”

道別之後是一陣沉默,兩人都定定站着,看着對方,誰都沒有轉身離開,誰都不想當先走的那個人。

今天的分別似乎特別難。

他們和平時一樣地見面,一樣地聊天,卻忽然間沒辦法和平時一樣地道別。

視線就能滋生情愫,冰天雪地裏的視線似乎尤其能迸發出熱烈的感情,他們看向對方的眼神稱得上缱绻。

簡臻先反應過來,“快去吧。”她低聲說。

範旻遠“嗯”地應了聲,又深深地看了簡臻好幾眼,才攥了攥拳硬逼自己轉身,朝外面的路慢慢走去。

簡臻目送範旻遠走了一段距離,看他坐進了他的車裏并開車離去,才轉身回到她的小單間。

簡臻的晚飯就是範旻遠送的蛋糕。她想着方才心裏帶着點酸澀的動容,慢吞吞地吃完了甜滋滋的蛋糕,又想起等會兒範旻遠要來,家裏沒東西招待他,便穿外套下樓,想買點什麽。

天已經全然黑下去了,街上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冷清,除了飯店,沒有一家店鋪開門,想要找一家便利店的簡臻空手而歸。

實在是冷,簡臻裹着厚圍巾包着半邊臉,仍是被寒風吹得鼻涕直流,邊走邊不斷吸鼻子。

但她沒有加快腳步,她就在寒冷中微微發抖,又緩慢地走。

冷清的世界其實是漆黑的,無聲的光亮照不透這種黑,路燈或是外溢的萬家燈火的光亮,都沒辦法驅散這種黑。

簡臻行走在這樣的世界,忽覺自己是暗夜河流上的一葉舟,随波漂泊,獨立經歷凄風冷雨。

河水是積攢下來的孤寂和無助,她獨自一人,她從前的家坍塌了,她得重新構建她的家,屬于她一人的家。

可是這太難辦到了,需要她傾注無窮盡的力量,她要構建天與地,日與月,四季與山河。

經歷了多少事情,從靈魂中生出多少勇氣,才會獲得這樣的力量。

簡臻知道她必須辦到,卻又在可以得見的一切艱難險阻面前心生膽怯。

回到家,簡臻才發現她家裏是沒有電視的,想看兩眼春晚還要在手機上搜索直播,便作罷了,随意站在窗邊發呆。

亦不知過了多久,“叮咚”的門鈴聲響起。

簡臻被吓到,渾身抖了抖,如夢初醒,快步去開門。剛想同範旻遠說家裏沒東西招待他,就看見了他手裏的大包小包。

簡臻詫異地看着兩手滿滿的範旻遠,“這都是什麽呀?”

範旻遠笑得一派溫和,說:“年夜飯呀,我跟我爸媽說朋友自己在這裏過年,不回老家,我要過來看看你,他們就給我打包了這一大堆東西,生怕你在大年三十餓肚子,還有兩袋橘子,家裏買太多了,我爸媽說吃不完,一定要分點給你,還塞了一盒茶葉讓我送給你,說是新年容易吃膩,喝點茶可以解膩。”

進屋了發現簡臻沒開燈,範旻遠擡手就将門邊的開關按下,“噠”,小單間全亮了。

簡臻在亮得略有些刺眼的光亮裏看清楚了範旻遠的模樣,他的鼻尖和耳尖依舊帶着點可憐的紅,臉上卻是暖洋洋的笑。

範旻遠左腳蹭右腳地将鞋子蹭掉在門後,只穿襪子就往屋內走。

簡臻呆立在邊上,問範旻遠:“我要給你父母回禮的吧?太感謝他們了,給了這麽多東西。”

範旻遠笑道:“可以啊,你随便做一個茶杯給他們就是了,你的作品比這些飯菜和茶葉可貴多了。”

“怎麽會呢……”

範旻遠沒有将手裏的東西交給簡臻,他讓簡臻坐着,他自己忙活歸置。

屋裏沒有飯桌,唯有一張小茶幾,只放四道菜就填滿了,其餘的範旻遠只好撥點出來疊在茶幾的菜肴之上。而後又将茶幾上疊得滿滿當當的飯菜逐一拿到微波爐裏加熱,簡臻面前便出現了一頓熱氣騰騰的飯菜。

好像是真的年夜飯那樣,做好了擺出來就吃。

範旻遠站在茶幾旁,居高臨下地瞅着簡臻的發頂,問她:“你沒想過要搬家嗎?換一間大點的房子,住着也舒服些。不是要去新的工作室上班了嗎?正好,搬到那邊附近的房子嘛。”

簡臻有點出神了,沒聽清範旻遠在說什麽。

範旻遠以為簡臻不想搬,便改口說:“不搬也沒關系,這裏你一個人住着就挺不錯的,我過來的時候稍顯擁擠,但我又不是常來,你不用管我。”說着就盤腿坐在簡臻旁邊。

簡臻只安靜地注視着面前的飯菜,不發一語。

範旻遠看了看簡臻的臉色,擔心簡臻嫌棄,忙解釋道:“這些飯菜都是做好之後直接留一份出來的,出了鍋就撥到盒子裏,又放在竈上溫着,不是我們吃過的,你可以放心吃。風味可能會比剛出鍋那會兒要遜色兩分,但應該也是味道不錯的,它們全都出自我們家裏最會做飯的幾位長輩之手,質量有保證。”

簡臻又愣了幾分鐘,才遲疑地拿起筷子,先是把筷子塞進範旻遠手裏,說:“你也吃嘛。”而後才拿起另一雙筷子,夾了面前的一塊紅燒牛肉塞進嘴裏。

城市的新年是安靜的,熱鬧只在家家戶戶之中,不向外擴散。

簡臻從範旻遠帶過來的年夜飯裏感受到了熱鬧,又從自己身邊的一切感受到了安靜。

簡臻在剎那間品味出在異地過年的怪異。

她放下筷子,扭頭看着範旻遠,哀哀地說:“範旻遠,我想看煙花。”

簡臻從來沒有在範旻遠面前露出這麽哀傷又無助的模樣,哪怕是在上次她緊張到極點的節目拍攝過程中,她也沒有像現在這樣祈求着什麽。

範旻遠頓時慌張起來,“呃,這個,可能有點難,要開車到郊外去偷偷放,市裏不能放。要不我去問問朋友,看去到哪裏可以在合法的範圍裏放煙花?你別難過,我現在就問!絕對能讓你看到煙花!”

簡臻似乎沒聽見範旻遠的話,自顧自地說着:“我以前每個新年都能看到煙花的,我家住在一個很老的小區,小區後面就是一大片城中村,那個村子裏的人很有錢,每年都會有好幾個老板花幾十萬買煙花和炮仗去放,從十一點多就開始放,一直到淩晨一點多,吵得翻天了,大家都站在陽臺往外看,彼此之間說話都聽不見。還有放完煙花炮仗之後的煙,如果不快點關門關窗,會全部湧進家裏,很誇張的,就像火災那樣濃煙滾滾。”

範旻遠的慌張停了下來,他明白簡臻并不是在訴說自己的渴望,而是在訴說自己的失落。

可是他沒辦法做任何事。

誰能安慰一個孤兒?誰能對着一個孤兒說沒關系?

範旻遠只好繼續同簡臻說關于煙花的事分散一下她的注意力,他說在他小時候A市也是可以放鞭炮和煙花的,他和他的玩伴一吃完飯就滿大街亂跑,買一大袋鞭炮沿路放過去,調皮搗蛋得每年都要他爸爸出門抓他……

範旻遠胡亂絮絮叨叨一陣子後,終于把簡臻的難過吵散了。

簡臻回過神來,扯了個笑,同範旻遠說:“我沒事,我心裏是知道的,那些都不要緊,我适應了就好,它不會對我往後的人生産生多大的影響。我只不過是偶爾會想,如何做才能适應,以及,為什麽我要适應那些。”

簡臻主動去牽範旻遠的手,輕聲說:“謝謝你過來陪我。新年快樂。”

範旻遠僵了一下,旋即收緊自己的手,用了點力握着簡臻,盡可能地在寒冬中給予簡臻一點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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