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艾葉子滿頭黑線,抓着拖拉機高高的扶手,蹬了好幾腳還是上不去。

最後還是陳虎子伸手,将她拽到身邊的座位,一臉嫌棄地看着艾葉子:“笨死了。”

“開咯——”溫伯伯吆喝一聲,拖拉機哐當哐當的發動機運作,揚起一片塵土。

“……你就不能說說人話嗎?”艾葉子搖晃中坐穩,總算緩過神,憤怒地說。

陳虎子說:“你不是人,你是葉子。”頓了頓,把一個熱乎乎的蔥油餅塞她懷裏,“沒吃早飯吧,吃吧。”

蔥油餅被光滑發亮的油紙裹着,香的讓人忍不住直打噴嚏,在這個物質稀缺、早餐啃個窩窩頭就了不起的年代,簡直是令人饞誕欲滴的美食。

艾葉子接過餅,奇怪地問:“你哪弄來的?”

“溫伯伯家。”陳虎子懶洋洋地說,“我早晨去找溫伯伯讓他開車來接你時,溫阿姨硬塞給我的。要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樣懶,那這秋水洲的人還不都給餓死了。”

淩晨五點起床叫懶?叫懶嗎?

放現代是早睡早起的作息好吧。

這家夥一開口準沒好話,艾葉子拿着油乎乎的餅,剝開油皮紙,一陣一陣香味竄來,這才發現自己餓得不輕,懶得管陳虎子說了什麽,大口大口吃了起來。

拖拉機開得慢,一路上來往上班下田的人對啃着蔥油餅的艾葉子頻頻側目,看得艾葉子不好意思只能低下頭悄悄吃。

“盛丹珍。”陳虎子忽然說。

“嗯?”艾葉子的嘴吃得油乎乎的,還沒來得及抹,就懵懵地擡起頭,把沾着菜油的紙團一團塞在手心裏,很快反應過來,“劉秋水的朋友?”

“是。”陳虎子輕輕說,拖拉機聲轟鳴,他為了不讓溫伯伯聽到,只能蹲下來靠着艾葉子說話,“她不認識你,你一會盯着她。我去盯着劉秋水。”

艾葉子皺了皺眉……不認得?未必吧。她那天去練習室轉了一圈,怕是所有舞蹈隊的都認得她了。

就在此時,拖拉機開到了禮堂門口,來往的舞蹈隊員抱着繡着亮片的演出服、抱着笛子、腰鼓匆匆跑來跑去管設備的、叫人的……

一片嘈雜聲中,拖拉機停下轟轟作響的發動機,溫伯伯大喝一聲:“到咯——”

陳虎子迅速拉着艾葉子從拖拉機上跳下來,艾葉子被他拽的踉跄一下,好容易站穩,聽他對溫伯伯說:“謝謝伯伯。”

溫伯伯笑得淳樸,擺擺手:“不用謝不用謝,順路。要不是你爸幫我那體弱的兒子調去做文員,我家那不争氣的啊都不知道去幹什麽……”

溫伯伯一邊笑着抱怨,一邊哐當哐當開走了拖拉機。

“喂,想什麽呢,還不快點去找盛丹珍!”陳虎子戳了艾葉子一下。

艾葉子從百般思緒中跳出來,搖搖頭,“別人想幫人,卻連這種機會都沒有。”

陳虎子皺眉:“你說什麽?”

艾葉子鄭重其事地說:“我現在去找盛丹珍,我去說服她……你看着劉秋水。”

“你去說服她?”陳虎子瞪大了眼,“你在想什麽?”

艾葉子邊跑邊說:“……就這麽定了!如果出事了,我們就在更衣室前見面!”

“喂!”陳虎子着急地大喊一聲,聲音瞬間被淹沒在一片的喧鬧下,剛想跑去追艾葉,前面冒出了個抱着大鼓的胖子,擋住了視線。

陳虎子繞過那胖子,眼前人來人往,早就沒了艾葉子的身影。

盛丹珍。

一個在原文裏只露了幾面的角色。

第一次,幫艾麗梅剪斷了劉秋水的鞋尖。

第二次,因劉秋水的“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主動揭發艾麗梅的惡行,自願被從宣傳隊調到生産隊。

作者對她的性格描述是,溫柔怯懦,細膩敏[gǎn]。

這樣的女孩容易說動,既然劉秋水都能說動她做壞事,為什麽自己不可以?

機會……

如果不出意料,劉秋水就是用這個說動了盛丹珍。

給她一個成為領舞的機會。

那艾葉子要說服盛丹珍,就應該用情懷,或者說,每一個舞者的傲氣。

一直跑到候場室,艾葉子才停下來,順着門旁一點點蹲下來,把臉埋到膝蓋間。

想了想,又從一旁的雜物堆裏扯出一張不用的幕布,蓋在自己身上。

艾葉子被髒布上的灰塵嗆得咳嗽了好幾聲,一邊豎起耳朵聽周圍的動靜。

這下就算自家姐姐過來,也認不出她了。

剛剛這樣想,艾葉子就聽到艾麗梅的聲音:“……我們的節目在第四個,你現在這裏休息一下,早餐吃了沒有?”

艾葉子身上一緊,小心翼翼把自己又縮了縮,默念“看不到我看不到我看不到我”……

“沒有……”細弱蚊蠅,是盛丹珍的聲音!

“沒有?”艾麗梅的聲音明顯帶着怒氣,推開候場室的門,和盛丹珍一起快步從艾葉子身前走過,“那還不趕快去公社食堂拿兩個窩窩頭?餓着肚子怎麽跳舞?”

“對不起,麗梅姐,我不是……”

“算了算了,你快點去!我現在去管弦樂隊那邊,你快點去食堂吧!做事總是這麽不周到……”

兩個人的聲音越來越小,很快消失在嘈雜中。

艾葉子掀開破幕布,一邊拍着身上的灰塵,一邊在人群中穿梭,往公社食堂的方向跑去。

早上六點多,正是公社食堂人滿為患的時候。

穿着迷彩服即将去生産隊開拖拉機的小子,卷起褲管準備下田為來年鋤地的農民工,還有穿着挺整齊、看着就是搞腦力活的……

老老少少聚在一堆,湧在食堂窗口前,難聞的味道嗆得艾葉子直皺眉。

“窩窩頭……”艾葉子憑着記憶,往發窩窩頭的窗口走去。

每個人都太高太大,小小的艾葉子被淹沒在高高的腿中,根本看不清大人的臉。

“呀,你是麗梅姐的妹妹嗎?”就在此時,艾葉子耳邊響起一個細軟訝異的聲音,一雙細細的手輕輕一抱就把她抱了起來。

艾葉子擡頭,對上一雙溫柔水靈的笑眼。

是盛丹珍。

如果說艾麗梅的美是一種驚魂奪魄的豔麗,盛丹珍的美就是鄰家小妹似的清新,笑起來有兩個乖巧可愛的笑渦。

絲毫看不出,她就是害得艾麗梅發放偏遠村莊,以至于最終病死他鄉的罪魁禍首。

“姐姐?”艾葉子軟軟地開口,甜甜地笑了,“我在找我三姐姐……”

“你三姐?”盛丹珍的笑容僵了僵,很快恢複原樣,微笑着說,“你三姐去樂隊那了,我一會帶你去找她,好不好?”

“不用了。”艾葉子堅定地搖搖頭,“葉子自己去找她!姐姐忙!”

“葉子乖,我先帶你出去。”盛丹珍心頭軟了軟,輕輕捏

了捏艾葉子軟乎乎地小臉,抱着她穿過人群,放到禮堂外的一張長板凳上坐着。

“姐姐,你的舞鞋真好看!”艾葉子甜甜地笑着說。

盛丹珍心一緊,輕輕問:“什麽舞鞋?”

艾葉子天真地指着盛丹珍手上提着的舞鞋:“姐姐的舞鞋啊!”

盛丹珍下意識看了眼自己的右手,不知道什麽時候,她居然不知什麽時候把自己的舞鞋帶了出來,和兩個窩窩頭一起提在一只手上。

窩窩頭熱氣騰騰,寒冷的冬天在透明的塑料袋上撲出一層白色的水霧。

盛丹珍笑了笑,把舞鞋放在長椅上,從塑料袋裏拿出窩窩頭,啃了兩口。

幹,硬,沒味道,算不上好吃。

盛丹珍嘆了口氣,自言自語:“實在是吃不下了。”

“姐姐?”艾葉子歪着頭,看着她,指了指盛丹珍的舞鞋,重複地說,“姐姐的舞鞋好看。”

“嗯,好看。”盛丹珍心不在焉地說,拎起舞鞋,停了停,對艾葉子說,“你去樂隊找麗梅姐,我先走了。”

“姐姐別走嘛!”艾葉子忽然跳起來,死死抓着她的袖子,耍賴般地說,“姐姐來看看你的舞鞋,真的很好看啦!”

“好看有什麽用!上舞臺上一站,又沒有人知道它長什麽樣!”盛丹珍忽然甩開艾葉子的手,焦躁地說。

“姐姐……”艾葉子愣愣地看着盛丹珍,說,“姐姐好可怕……”

盛丹珍慢慢軟下來,片刻後,她蹲下`身,靜靜地看着艾葉子,輕聲說:“葉子,對不起。”

艾葉子乖巧地笑了,開心地指着盛丹珍的舞鞋:“姐姐不用道歉,姐姐的舞鞋好看!”

艾葉子撲上去抱住盛丹珍的舞鞋,歪了歪頭,奇怪地看着盛丹珍:“姐姐不喜歡你自己的舞鞋嗎?哇可憐的舞鞋,你的主人不喜歡你耶……你的主人都不喜歡你的話,其他人更不會喜歡你。沒關系,葉子不是其他人,葉子喜歡你!”

艾葉子松開手,戀戀不忘地看着這雙舞鞋,想起什麽似的後退兩步,急忙擺擺手:“不行啦,不行啦,我姐姐找我,我要走了。”

說完,轉身一溜煙兒跑了。

盛丹珍根本沒注意到艾葉子什麽時候走的,她靜靜地看着她那雙舞鞋,一言不發。

流暢的線條,略有些磨損的鞋身,邊緣起毛的緞帶。

她記得很清楚,兩年前,這雙舞鞋嶄新的模樣。

盛丹珍慢慢蹲下`身,嚼着窩窩頭,眼淚一滴一滴下滑。

她不願意的……她真的不願意的。

盛丹珍不想做違背良知的事,她只想好好跳舞,像從小夢裏出現的那樣。

舞臺,聚光燈,觀衆。

是掌聲,是自己在舞臺上展現自己的十年功,是世界上最優美的人體曲線在她身上綻放。

盛丹珍深吸一口氣,正準備站起身,忽然看見地上有一團褐色的紙,應該是剛剛那個小姑娘跑得急,不小心掉下的。

亂扔垃圾是壞習慣啊。

想起那個可愛的姑娘,盛丹珍唇角不禁上揚,撿起那團紙,準備幫她扔了。

是揉成一團的油皮紙,油乎乎的,上邊還殘留着蔥油餅的香氣。

留有些餘溫,應該剛吃完不久。

盛丹珍臉上的笑容消失的一幹二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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