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喟嘆風雪
喟嘆風雪
秋極崖終年覆雪,但凡視線所及之處,皆是銀裝素裹,大雪茫茫。
孤瀾宮位于最高處,其下九殿十二宮競相環繞,衆星捧月,清冷肅穆,宛若神跡。
辛晝人在山巅,揣着袖子倚在廊下有一口沒一口的抿酒,尖削的下巴隐在雪白狐絨中,将廣袤風雪盡收眼底。
捱過了一開始的憤懑痛恨,辛晝也逐漸冷靜平和下來,既然操不了溫峫他祖宗十八輩,幹脆就跟他那些屬下搞好關系,反正他走到哪裏都是一張舌燦蓮花的嘴,只要他想,在哪兒都能混得如魚得水。
很快回廊盡頭就出現了兩道人影,是來給辛晝送酒的魔使。這倆人挺有意思的,高的那個瘦得像根細面條,矮的那個又胖得像坨攤不開的煎餅,雖為搭檔卻是冤家,每次遇到他倆不是在鬥嘴就是在打架,辛晝偶爾還得充當一下調停。
這回倆人不知道又為了什麽吵起來,辛晝遠遠就看到他倆争得臉紅脖子粗,還沒走近就聽到煎餅渾厚的大嗓門:“你他娘幾兩馬尿下肚睡得天昏地暗,這三日的采買都是老子去跑的,回扣應當我七你三,不然老子就揍死你個傻逼!”
面條不甘示弱,聲音雖然沒他大,但嘴巴卻是比他毒:“價都是我事先談好的,就你的豬腦不被那死黃鼠狼坑得倒貼就不錯了,還想吃回扣?你三我七算我念在咱倆多年交情上,否則你是一分錢都別想拿到。”
他倆吵得越來越兇,眼見着就又要動手,辛晝趕緊站在廊下懶洋洋地揚了揚手,避免他倆打起來把自己要的好酒給摔碎了,朗聲道:“哎喲,你倆怎麽又吵起來了,過來,跟我說說怎麽個事兒?”
煎餅面條激烈的争吵聲戛然而止,煎餅看着溜圓動作卻快,幾步沖到辛晝面前,扯起嗓子先告狀:“他娘的,夫人!你給我評評理,這人屁力不出就出張嘴,憑什麽他要吃七成回扣!”
面條在後面陰森森地道:“憑我有腦子。”
辛晝被他當頭一聲字正腔圓的夫人喝得嘴角抽搐,笑吟吟的表情險些就挂不住,擡頭又抿了口酒才遮掩住了,眼梢含笑試探道:“你倆膽子夠大的,居然敢吃溫峫的回扣,也不怕他知道了抹了你倆的脖子。”
溫峫在魔門衆生中向來積威深重,可煎餅這回居然卻一點兒也沒露出懼色,他将那兩壺鳳液瓊漿拎在手裏,一邊問:“還是放老地方嗎夫人?”一邊渾不為意地說,“大喜的日子,尊上不會跟咱們計較這點兒得失的!”
辛晝眼梢的笑意一僵,問道:“大喜的日子?”
“對啊?”煎餅一臉驚訝,“尊上他老人家沒跟您說?半月之後宴請三界衆人,包括仙門那些傻逼,同當初老尊上迎娶神女一樣,風風光光娶你過門啊!”
“啪”的一聲,是琉璃酒壺摔落在地的脆響,辛晝沒看地上飛濺的酒液,挑起眉梢半真半假地笑了起來:“我要成親,怎麽我自己倒不知道呢?”
這話問得煎餅一愣,面條看出辛晝臉色不對,立馬意識到他倆說漏嘴了,趕緊拉着還沒搞清楚狀況的煎餅後撤,補話假笑道:“尊上他老人家估計是想給夫人你個驚喜。”
這可的确是夠驚喜的,自從那夜提過靈泉的事之後,溫峫就越發神龍見首不見尾,兩個人大多都只在夜裏有些交流,而且還基本上都不是靠嘴。
辛晝在短暫的怔愣之後覺出了一絲近乎荒謬的好笑來。他自然知道溫峫此舉用意為何,風光大辦,昭告天下,不也就是為了羞辱蓬萊,羞辱他師尊長旸麽?試想想師尊當年心愛的女子被老魔尊橫刀奪愛,百年後寄予厚望的弟子又重走了當年的老路,辛晝眼中的笑意愈發真心實意起來。
“弑父之仇果然不共戴天,溫峫這招實在是妙啊,我要是師尊,說不定都得被氣醒過來。”
只是如此遮遮掩掩,不敢言明,到底是羞辱了昏迷不醒的師尊,還是羞辱了任他宰割的我呢?
煎餅面條心驚膽戰的聽他喃喃自語,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辛晝倒是沒興趣為難他倆,揮了揮手讓他倆退下,煎餅還想幫他收拾一下地上的碎琉璃,也被辛晝婉言謝絕了。
桌上鳳液瓊漿散發着清冽醇香,可辛晝已經沒什麽心情再去細品,他忽然想起在蠻荒的時候也曾問過溫峫,可曾想過有朝一日同誰成親?
當時魔尊大人是怎麽回答的?
辛晝認真想了想,然後記起來,他根本就沒有回答。
辛晝很小的時候就聽聞過秋極崖之主溫峫的威名,最開始是師兄們拿他來吓唬門裏調皮搗蛋的小弟子,說他殺人盈野殘暴不仁,不聽話的小孩兒都被他捉去剜肉剔骨熬粥喝。年紀不大的孩子大多都被吓得瑟瑟發抖,一個二個鹌鹑幼崽似的乖乖聽話,唯有辛晝特立獨行,不僅不怕,還仰着小臉問:這麽兇的大魔頭,那他長得是個什麽樣子呢?
仙道同門越是将他刻畫得青面獠牙恐怖非常,辛晝就越是好奇,師尊越是對這個魔尊表示厭惡,他就越是有興趣。
十七歲那年,辛晝在宗門大比中一舉斬獲魁首,同輩子弟無出其右,少年天才的名號就此震響三界。他覺得自己終于有能力去挑釁一下那個好奇了許多年的魔尊了,于是拎着歸墟在北冥堵了整整七十一日。
辛晝到現在都記得第一次見到溫峫的那個寒夜,北冥冰原雪窖冰天,天地之間一片純白,唯有魔尊一襲黑衣濃墨重彩,沉黑眉眼仿似世間最精絕的工筆所繪。
辛晝那個時候就十分興奮地想,小爺我就知道,木靈神女的兒子怎麽可能長成個兇神惡煞的血修羅?
雖然結局是他被魔尊打斷了十九根肋骨,差點就下地去跟他早逝的爹娘團聚,但辛晝越挫越勇,從此以後就以能打敗溫峫為目标拼命修煉,倒也不是想手刃魔頭為民除害,而是多跟魔尊過幾招,就能多嘴賤聊幾句天。
哪怕向來都是辛晝單方面喋喋不休,可他年輕的時候就是欠得慌啊,能在這個冷硬如鐵的魔尊臉上看到點其他表情,對他來講就是普天之下最有意思的事。
辛晝一開始嘗試過許多不同的方法,比如嘲諷、比如挖苦、比如咒罵、又比如奉承誇贊......種種不一而足,溫峫始終都不會有什麽情緒波動,因為在他眼裏,衆生大多都是蝼蟻,根本不配讓他有所觸動,直到辛晝另辟蹊徑,故意說些黏膩的話去惡心他。
魔尊面對赤裸裸的調戲終于忍不了了,千仞劍出招的速度都比往日快了十倍不止,辛晝在他這樣殘酷的追殺之下修為境界進步飛快,短短十年就跻身化神高手之列,到最後甚至以一招之差險勝于他,将他全身靈脈擊碎傷成廢人囚入蠻荒。
以至于後來每每想起來辛晝都會毫不遮掩的大笑出聲,怎麽可能不得意呢?那是三界衆人聞風喪膽的魔尊啊,不也只做了我辛晝的手下敗将嗎?
溢在地上的酒液沾濕了織金絨毯,染成一團晃眼的污跡,辛晝手指微動,卻連搓個再簡單不過的清潔術都做不到。
其實他知道溫峫曾經恨過他,但那又如何?那時的他同現在的溫峫一樣,并不在意自己是否被恨了——無傷大雅,不痛不癢。
可如今站在空無一人的大殿裏,辛晝卻覺得那些不痛不癢好像都在這些寒冷中加倍反噬了回來,穿過牽絲結塵的愛與欲,像一張彌天大網籠在心髒上束籠收緊,切割出一陣一陣綿密的鈍痛。
廊下不比內殿,呼嘯冷風尖利如刀,毫不留情地割向辛晝每寸裸露在外的皮膚。
辛晝擡手放在心口,動作緩慢地拿起魔使剛剛送上來的鳳液瓊漿,感受到酒液慢慢滑過喉嚨,最後落到胃裏,帶起一些辛辣的暖意。
“北冥太冷了啊,溫峫。”
辛晝對着風雪喟嘆,淺色的瞳仁中映出巍峨肅冷的九殿十二宮。
“大婚之後,你會如同我現在一般,站在山巅悔不當初嗎?”
無人應答,天青玉瑷瑩瑩泛光,青影四散,卷入了茫茫風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