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紫藤花架
紫藤花架
在辛晝眼裏,師尊更像是一堵無悲無喜的神像。
他對這世間的任何事都表現得很平淡,不生喜怒哀樂,沒有七情六欲,只偶爾對辛晝才會流露出一些“人”才會有的情緒,但那些情緒也都很淡,流于表面,稍縱即逝。
辛晝頭一次知道他古井無波的眼底,原來也隐藏着這樣積年累月無法消弭的執着與癫狂。
他到最後走出大殿都沒有說出什麽阻止的話,因為人總是越平靜越瘋得徹底,像長旸這般将一切真相用如此輕描淡寫語氣說出來的人,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已經不惜一切代價,無可阻攔了。
師尊給他留有生路。
長旸從一開始就沒有想過要自己這個唯一在乎的弟子承受內心煎熬,所以早早以探尋靈泉之名将他送去蠻荒。
反正他也是找不到的,百裏沅隐瞞着靈泉下落守口如瓶,而溫峫呢?溫峫恨他入骨,又自身難保,自然不可能與他相幫。
辛晝傻乎乎在蠻荒尋找靈泉的那些時日,足以讓長旸在外界布好一切的局了。
他唯一沒料到的變數,大抵就是這樣針鋒相對,你死我活的二人,竟然暗自生了情愫。
只是也無傷大雅。
靈鶴早眠,在月下蜷出優美的弧度。弟子苑的燈火早已熄了,唯有樹影還在孑然搖晃。蓬萊洲戒石上镌刻着的一百八十一條戒律被月光映出深深的輪廓。
夜深了,連飛鳥都靜了下來。
若是長旸功成,現在看到的一切都将化為烏有,腳底踩踏的青石板也将永遠沉入泥沙。
落青城裏辛晝最愛光顧的那家酒肆,老板是個大腹便便的精明商人,上回辛晝去見的時候聽他說添了一兒一女,琢磨着來年開春給孩子擺周歲宴,屆時美酒暢飲,要辛晝一定要去賞個臉。
還有謝與喬最饞的那家燒雞鋪子,秦彌遠慣愛散步的那條楊柳長提,甚至琯朗當年表演胸口碎大石的那個街口,到現在都還有弟子時不時慕名前去看了再回來嘲笑。
蠻荒是世外桃源。
辛晝想起長旸方才問他,蠻荒是否美好?辛晝無法反駁,甚至他也都曾想過,若是一直就在這裏同溫峫漁樵耕讀,有愛人相伴,安閑寧逸,他的确願意長留。
但那也并不代表就要将外界現有的一切全部摧毀。
夏夜清幽,蟪蛄長鳴,辛晝撫上面前伫立了上千年的蓬萊戒石。
他知道自己無法對長旸揮劍相向。
可他也同樣無法眼睜睜地看着師尊瘋魔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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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長旸醒來以後,三界各地因靈脈暴動而起的災禍愈發頻繁了。
辛晝路過人間的時候看到潑天洪澇摧毀良田,百姓流離失所,無數屍骨浮于混濁的水面。
有個不過垂髫的幼童扒在浮木上,撕心裂肺的哭喊着,朝着他伸出手。
母親哭得嗓子都啞了,不顧衆人阻攔要跳過去救她的孩子。辛晝催動歸墟,禦劍過去将那個孩子救下,可還沒将他好好交給女人,後方一個洪浪打來,就将女人卷沖而去,眨眼屍骨無存。
辛晝禦劍僵在半空,那孩子一聲聲娘親喊得震耳欲聾。
凡間已經亂套了。
有人從背後攬過他的肩膀,接過了他手裏不斷掙紮的幼童,聲音響在他耳畔。
“這不是你的錯。”
辛晝向右側首,修長有力的指節扣在他肩上,其上是綴着金線的墨色袍袖。
辛晝嘴唇微動,啞然道:“溫臨崖……”
魔尊冷血無情,就算是這般骨肉分離的慘劇也不至于讓他動容,但他卻受不了辛晝臉上露出這種表情。
溫峫帶着辛晝尋到一處高岸落地,這是個地勢尚算高的山坡,上面有臨時搭建起來的避難所。
他将孩子交給伏昭,讓其帶過去安置。然後将辛晝的臉按向自己胸膛,不讓他再去看方才女人被吞沒的地方,語氣輕得像是在哄。
“這不是你的錯,你沒有助纣為虐,你此前毫不知情。”
避難所裏都是這個村子幸存下來的人們,有老有少,個個目光悲痛,看着自己世代居住的地方被洪水摧毀殆盡。
辛晝看不下去那一張張枯槁灰黃的臉,埋着頭,聲音有些發顫:“我勸不了師尊,我也……我……”
“我知道。”
溫峫撫摸着他的眼睛。
我知道你下不去手,就如同當初對我一樣。
凡間的災禍愈演愈烈,災情也逐漸波及到了修界,近日來常有宗門上蓬萊洲請求長旸出手解決,可辛晝再清楚不過。
在長旸眼裏,除卻他會帶去蠻荒的那一批人,其他人都是要死的。
為消除世間所有罪孽而獻出生命,是他給千萬蝼蟻定好的歸宿。
辛晝情緒短暫失控,但很快平複了下去。
有個面黃肌瘦的耄耋老人牽着方才被他救下的孩子前來道謝,應當是那孩子的祖父。
可他如何敢擔得起老人的感恩戴德?他沒能救得了孩子的母親,讓不過五六歲的孩童親眼看着母親慘死于自己面前。
他也為了一己私心始終無法出手阻止長旸,眼睜睜看着凡世間生靈塗炭,困于水深火熱之中。
老人和孩子走後,辛晝站在山坡邊沿,看着底下山洪瘋狂肆虐。
溫峫無聲無息,與他并肩而立。
“你知道我與長旸之間遲早會有一場血戰。”
夜風吹過,水的腥臭湧入鼻腔。
辛晝知道他是什麽意思,唇邊露出了一點苦澀的笑意,輕聲道:“師尊死了,你母親最後那半分神魂也會徹底消散。”
溫峫卻好像忽然想起了什麽久遠的記憶,眸中露出些懷念的神色,這并不是什麽适合講童年趣事的時機,可他卻突兀地說:“小時候父親在紫藤花架下曾給她做過一架秋千,她抱着我,父親就在後面推。後來他們死了,秋極崖就開始終年下雪,紫藤花凍斃風雪,秋千不複存在。”
他轉頭看向辛晝:“如果她醒過來,卻找不到那架秋千了,應該是不會高興的。”
辛晝就在眸光交錯的那一瞬低聲道:“如果神女不高興,師尊也不會高興的。”
他永遠代替不了溫鸮,也沒有辦法讓她坐上那架漂亮的紫藤秋千。
都是執念,而執念,終歸只有散了這一個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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