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神女飲香
神女飲香
蠻荒
初秋正值豐收之際,澄藍天幕下青綠田地玉茭金黃,沉甸甸挂在挺直的葉杆上。
田間身着粗布麻衣的農漢将成熟的玉茭棒子掰下來扔進腳邊的籮筐裏,站直身子擦了把頭上的熱汗,拿寬厚的大掌當蒲扇給自己扇着風:“這癟犢子太陽可真夠毒的,莺莺,這塊摘完咱們就回去。”
“好嘞。”旁邊的少女應了,拿出帕子在随身帶的水壺裏浸濕了給父親拭了汗。
張莺莺低頭看腳邊筐裏堆滿的玉茭,一張白皙清秀的臉上露出笑意:“今年玉茭個頭長得真好,拿到集市上能賣不少錢啦。”
父女倆分工合作,很快忙完地裏的農事,一高一矮兩道身影頂着烈陽行在田埂上,邊走邊說說笑笑拉着家常。
“阿爹。”
張莺莺原本走在前邊,可卻忽然打了個剎,指着前邊田地旁清隽挺拔的身影,小聲道:“那兒、那兒有個人。”
那是個紫衣白發的道人,烈日下皮膚白得勝似冰雪,一只手拈着田裏長得茂盛的綠葉,似乎在仔細端詳着什麽。
那張清冷的側臉看不清表情,但能窺見眉目驚人的昳麗,張莺莺看得有些呆了,愣愣道:“他長得可真好看……”
她沒注意到父親寬厚的肩背一瞬間繃緊。刀疤張将女兒拉到身後,疤痕虬結的臉上露出難得一見的嚴肅,低聲說道:
“蓬萊長旸。”
聲音不大,足夠驚動前方的仙人,長旸轉頭,清冷淡漠的目光落到父女倆身上——
露出了一絲疑惑。
但旋即,他又從記憶裏勉強搜尋出了一些關于面前這個兇神惡煞農夫的片段,開口道:“西泹張氏,張贲鳴?”
西泹張氏曾是魔門四大家族之一,只不過自從當年張贲鳴被收押進蠻荒之後,張氏就随之沒落了。
那個時候張贲鳴還沒有這滿臉駭人的疤痕,眉目也稱得上是俊朗。張氏最年輕的族長好錦衣華服,攬佳釀美人,橫行三界,也曾桀骜張狂。
與現如今粗布短打形貌醜陋的刀疤張可謂是天壤之別。
火辣的陽光曬在皮肉表面,燙出些滾燙的灼意。
刀疤張把女兒全然擋在了自己魁梧的身軀之後,眼帶複雜:“我以為此生都不會再見到你。”
再見将自己送入蠻荒監/禁百年的仇敵,難免是會有些意憤不平的。
但長旸卻顯然沒有想跟他再談往日仇怨的意思,他送進來的魔頭太多,張贲鳴并不是特殊的一個。
他無波無瀾地看了張贲鳴幾眼:“柳珑将蠻荒治理得不錯。”
刀疤張一瞬間就想通了之前的關竅,眉頭一擰:“是你把柳珑弄進來的?”
長旸不答,微微側首看向他身側露出的碎花布裙一角,問道:“這是你女兒嗎?”
不待刀疤張回答,又道:“生兒育女,安居樂業……這很好。”
他向來沒有感情的雙眸中居然流露出了一些淡淡的認可之意。
長旸對仙門和凡間來講,或許是個好人,但若是對上妖魔……那就手段狠辣,毫不留情了。
所以刀疤張全然沒有放松警惕,渾身的肌肉都鼓張繃緊,像一頭蓄勢待發的獵豹,連臉上的刀疤都顯得更加可怖。
張莺莺不知道父親和這名眉目如畫的紫衣仙人有過什麽恩怨,只知道父親從未像今日這般緊張過。
可明明對方并沒有表現出惡意。
她摸不清狀況,不敢出聲,父親将她按在身後,也什麽都看不到。過了不知多久,刀疤張肩頸暴起的肌肉終于放松了下來,張莺莺再探頭往外看去的時候,那名紫衣仙人已經不見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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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旸在蠻荒住了好幾日了。
此前借助壓制靈脈之名,在各地布下的陣法已經大功告成。
法陣啓動,外面現在或是洪水滔天,或是海嘯地動,都不是他再要去管的事情。
他在蠻荒尋了座風景秀麗的山頭,這幾日都在忙着修出一座小院。
哪怕過了這麽多年,他也仍舊記得蘇飲香都喜歡些什麽。
院子四周種滿了雲萼花,合歡樹下綁了一張吊榻,後院用木材搭了個狗窩,哦,阿香還喜歡貍奴,過兩天去村子裏逛逛,看有沒有人賣貓崽。
這幾日夜裏,他越發能清楚地感受到心口處阿香那半分神魂的波動,就像她剛剛化成人形時天真懵懂,總愛将頭拱在自己胸口時那種熨帖的親昵。
心髒漲滿酸澀的悸動。
蘇飲香是神木精魂所化,天生親近大自然的一草一木,與所有幼小可愛的生靈。那年長旸帶着她去除魔,途徑凡間鄉野,在村舍之上落腳。
長旸猶記得眉目清麗的小姑娘奔跑在田野青綠中,好像一只自由自在的小青鳥,她跑累了,笑着躺下,拉着他閉眼感受拂過臉頰的微涼清風。
她說:“若是這世間沒有妖魔罪孽,只有這樣安閑靜谧的世外鄉野就好啦。”
“魔族都好可怕啊。”她翻了個身,亮晶晶的眼睛望着眉目仍顯青澀的長旸,“他們都這樣無惡不作嗎?真的沒有好魔嗎?”
長旸那個時候其實想說,并非如此,魔亦分善惡,但是他怕蘇飲香因為好奇,就非要拖着他去尋一尋何為善良的魔族。
所以他板着一張面無表情的臉,認真道:“魔皆無惡不作,罪無可恕。”
“啊……”蘇飲香就好像有些失望,用手指搔了搔長旸的掌心,“要是能想個辦法讓他們都改邪歸正就好了。”
其實這樣随口而出的一句話,尚未全然開智的小神女說完就忘了,但少年長旸卻将其記在了心裏。以至于後來蘇飲香被溫鸮強擄去要當魔尊夫人,長旸第一時間想的也不是殺了他。
而是想找個地方把他關起來,讓他“改邪歸正”。
直到蘇飲香不願意和自己走。
他在大婚之日提劍殺上秋極崖,拼得遍體鱗傷要帶蘇飲香回蓬萊,可蘇飲香穿着大紅的嫁衣,生生按住了他手中的劍,她說:“他沒有你我曾想像的那樣壞。”
“我願意嫁給他的。”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眼角眉梢都是絲絲縷縷勾纏缭繞的羞澀與愛意。
最厭惡打打殺殺的神女愛上了殺人盈野的魔尊。
這怎麽可能,簡直就是最荒謬可笑的無稽之談!
長旸不相信,覺得一定是溫鸮使了什麽陰毒的詭計。
他一直想辦法讓蘇飲香醒悟,直到她和溫鸮恩愛眷侶的聲名傳遍三界,直到溫峫出生,那個長得極像她的孩子呱呱墜地。
長旸在八年後終于建成了蠻荒。
那一戰的經過其實他也不太記得了。
他執著地完成了神女當年無心的願望,想要将自己的成果展示給她看,無論過程多麽慘烈。
他不惜賠上整座城池性命起陣困住溫鸮,要将他靈脈碎盡投入蠻荒“改邪歸正”。
可他沒想到溫鸮在最後一刻為了那些凡人的性命放棄了自己的。
視人命如草芥的魔尊拼死打破了陣眼,救下了整座城的人。
只因為妻子從來都不忍見生靈塗炭。
………………
“郎君要是喜歡這窩狗崽兒,随便挑一只送你好了!”
面前婦人熱情洋溢,從一窩搖着尾巴汪汪奶叫的小狗崽裏抱了一只白色的遞給長旸,“喏,又肥又聽話,定然好養活!”
長旸斂着清冷的眉目,神色平淡地道了聲謝。
他從村子裏回到山頭那座小院的時候,夕陽已經漸趨西沉了。
萬事俱備,只差最後一步。
長旸推門而入,懷中奶狗嘤嘤低叫。
黑衣人立在院中,身姿高挑,挺拔如竹。
薄晖斜下,淺橘的光影映亮來人五官輪廓。
那是一張肖似蘇飲香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