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職業

職業

李菲菲在幫人處理白事。

白事有一條龍,但是一條龍晦氣,很多人不願意做。而在忙季,一條龍為了多接生意,甚至會拆夥做事。

但是做事的人,就這麽多。

別的行業,哪怕夜班便利店都容易招聘臨時工,但是白事一條龍招聘不到。

田田這個二道販子,是個經驗豐富的二道販子了。她知道紅事可以放上臺面來做,白事卻不可以。

要是讓人知道她介紹紅事也介紹白事,那麽她的生意會全部黃掉。

所以當老主顧上她,要求找一個短期哭喪人的時候,田田不是不猶豫。

這個時候,她在88網上遇到了前來搭讪的李春秋,哦,那是個網名,她的真名,叫李菲菲。

田田心情不善,開門見山:“要找個哭喪的,你能做?”

頗有點看不起的意思。呵,往往一出口,已經吓退絕大多數人。

李菲菲飛快地回複:“可以,酬勞多少?我只有兩天也有空……但是我有要求,還有一個男人和一個小孩,不能做白事,你安排他們去做婚禮。”

如此言簡意赅,一拍即合。

第一天的時候,田田不是不彷徨,這個人會不會是個騙子?這個人會不會掉鏈子?

但是老客戶的反饋出乎她意料。

那個很難伺候的、非常激糟的老客戶卻說:“這個小女娃子,人不可貌相。”

田田沒有見過李菲菲幹活時候的姿态。

但是曲寧遠見到了。

曲寧遠就站在不遠的地方,李菲菲沒有注意到他們。

現場太嘈雜了。

家屬的怨氣很大,白事都要在清晨辦的,但是沒辦法呀,不知道門道的家屬,或是沒有事先打點過的,在這種時候只能夠聽之任之。

聽之任之,并不代表他們不會心生怨恨。

那些在逝者生前沒有表達出來的所謂的孝順,混合着愈演愈烈的情緒,在這幾天裏面發酵得如火如荼。

有人劈頭蓋臉地罵李菲菲,質問她:“花了三萬塊錢一條龍,你就給我搞成這樣子!!”

唾沫星子都要飛到她臉上了。

李菲菲低眉順手,一點不反駁,只說:“我知道您很難過,但是這個時節,都是一樣的。沒事的,您難受,我都理解。”

一條龍真是不厚道。明明自己拿了很貴的辦事費,硬是把一個臨時雇傭的小姑娘推出去挨罵。

李菲菲态度好,低眉順手地弓着腰背,她真正做到了“唾臉自幹”。

對方的怒氣,反而就像一個慢慢松開紮口的氣球,不是被一根針戳破的,而是被慢慢地放掉了裏面所有的空氣。

罵罵咧咧兩句,竟然也就此作罷。

李菲菲不是負責連接事務的,李菲菲只負責哭喪。

替那些孝子孝女哭泣。

曲寧遠不知道影後畢向夢的演技怎麽樣,他不看任何電視劇,但是在這個地方,他看着不遠處的李菲菲,仿佛看了一個一鏡到底的、沒有經過任何藝術處理的、冗長黑白蒙太奇片段。

李菲菲先是抹着眼角的餘淚,她抽抽噎噎地哭泣,她的情緒全部收斂在裏面,她是孤單的、無助的、難受的、但是無從發洩的。

但是随着賓客們紛紛前來吊唁,随着越來越多的親屬開始抽抽噎噎地哭泣,她的情緒開始肆意宣洩出來。

慢慢發出像小獸一樣哀傷的悲鳴。

李菲菲的哭聲依舊是壓抑的,但是她哀傷的情緒不似造假。

走進來之前,曲寧遠和寧佑路過了另一個吊唁堂,裏面與其說是哀傷,不如說是鬼哭狼嚎。

而在這裏,一切都內斂,但是一切都又那麽自然然而。

李菲菲的哭,得到了所有人從心底裏的認可。

她的聲音沙啞,她的眼睛通紅,她甚至在所有人都抽身離開之後依舊呆呆地坐在那裏。

就像長遠地無法從那種悲戚的情緒裏抽離出來。

寧佑蠕動着嘴巴,他問身邊的曲寧遠:“小叔叔,她為什麽這樣?”

小小的寧佑還不能明白,為什麽她要這樣?這樣是為了什麽?

他不明白的是,難道在這裏哭,比像他們那樣在喜宴裏笑,還要掙錢多嗎?

如果不能掙更多的錢,那為什麽李菲菲,那個總是有奇奇怪怪點子的李菲菲,要來這裏呢?

寧佑不能理解,他只覺得很難過,從心底裏散發出來的,屬于成年人的,從另一個世界投射過來的悲涼。

李菲菲的工作謝幕了,她卻還呆坐在長椅上,抹着眼角的餘淚,抽息着鼻子。

從一而終。

她如果不是一個經過數年培養的專業哭喪人,那就一定是她的深情流露。

曲寧遠走過去,遞上一方手帕。

然後他靜靜地坐在李菲菲的身邊,靜靜地陪着她。

寧佑也是,他慢慢地爬到兩人的中間,坐定,他茫然地看着這個缟素的地方。

冥冥中,他覺得自己來過這裏,但是他一點都不記得。

曲寧遠一手摟住自己年幼就已經成為孤兒的侄子,一手握緊李菲菲冰冷顫抖的手心。

李菲菲沒有拒絕,她不止手在顫抖,她的心也在顫抖。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接下這個工作。

她已經賺的夠多了。

節目組的任何人都不可能賺的比她都多,她已經完成了原始積累,她本可以躺着就贏了。

但是,躺贏就是所有事情的終極目的嗎?

她在88網上閑逛,本來也沒打算再正經找兩天的臨時工作。

她看到這個叫田田的發布消息,她其實招聘的是婚慶司儀或者傧相、花童什麽的。

鬼使神差,她點進去問問。

田田心情不好,沖口而出:“哭喪會不會?”

李菲菲不知道自己怎麽了,她鬼使神差,回複:“會。”

她想哭了。

她覺得上輩子,她哭的不夠多。

因為上輩子實在太凄慘了。太慘的人,是不應該哭的。

她耿直脖子,發誓要從泥潭裏爬出來,打所有小看她的人的臉。她摸幹眼淚,她不哭。

不哭,不代表不難過。

她覺得她哭的太少了,起碼為她的父親、母親、奶奶、她的家人,哭泣得太少了。

李菲菲覺得人的一生,起碼她這種靠着玄學重來一次的人的一生,每走一步,都有神靈的旨意。

那麽,神靈指引她來這裏,就是來讓她哭的。

她哭,她真情流露地哭,她用盡力氣的哭,她或是哽咽或是宣洩的哭,都是她的修行。

于是,她開始哭,開始工作,開始修行。

她本不指望會有任何人理解她這種、不屬于這個世界的情緒。

她不該指望任何人的。

上輩子傾其所有資助的紀明輝隔着電話給了她一個巴掌,她掏心掏肺對待的人都那樣對待她,她還能指望誰呢?

沒想到,寧遠來了。

曲寧遠不知道來了多久,他可能看完了她的全程,像小醜一樣的全程--其實哭喪人和小醜很像,只不過一個宣洩的是笑,再大的苦難,都化成一個咧到嘴角的笑;另一個奉獻的是哭,恸哭人世間的最後一程。

曲寧遠什麽都沒說,什麽都沒問,他只是坐下來,遞給她一方手帕,握住她顫抖的手心。

李菲菲忽然覺得很累,她把自己的頭擱在曲寧遠的肩膀上。

良久良久。

久到彈幕都停止了。

總導演站在大屏幕的前面,他不知道是不是網路卡頓了。他反應過來的時候,整個彈幕是安靜的。

他檢索了數據,數據很熱,他們迎來了新一波的收視熱潮。

但是彈幕很空,安靜得就像人去樓空的吊唁館。

很快,執行導演就知道,這樣巨大的情緒甚至影響了屏幕前面、千裏之外的觀衆。

他們一同靜默了。

靜默持續了整整十分鐘。

十分鐘之後才有人幡然醒悟。

第一條彈幕是:

[我不明白李菲菲,我不理解她,但是我尊重她]

[每一個沒有在長夜痛哭的人,都不足以談人生]

[我為我一開始的,那種對她的偏見道歉。如果這不是一個娃綜,那麽我會把這個當做一個紀錄片來看待。要知道,紀錄片是我最愛的動态形式,也是我對一個人,乃至一個節目最高的贊美]

[我什麽都不想說,我剛剛哭了十分鐘。要是我奶奶去的時候有人在我邊上這樣哭,那該多好。我可以跟着她肆無忌憚的哭,不用擔心旁人看到我像是看到一個傻子]

[我奶走的時候,是喜喪,八十多歲了,人人都在笑。我在想,為什麽呢?我再也見不到我奶了,我想哭。但是我一哭,就有人嘲笑我,說我人不大點裝模作樣。我那天沒有酣暢淋漓的哭出來。這一場哭,在我胸腔裏憋了十幾年。十年了,我今天終于放下了。]

[對不起,打擾各位了]

然後,又是很長很長的沉默。沉默到是所有人又以為網絡卡頓了。

因為鏡頭裏的三個人,被田田戲稱為“一家三口”的三個人,保持一個動作,都是靜默地如同雕塑。

李菲菲已經止住了抽噎,她閉着眼睛,輕輕說:“謝謝你啊,寧遠。”

仿佛一瞬間,她被救贖了。

這一場恸哭,也在她心中壓抑了兩輩子。

現在,她終于哭出來了。

哦,原來那天在殡儀館,她打電話給紀明輝,也只不過求一個,能讓她靠着哭泣和休息的肩膀而已。

如此而已。

生死無常。

生死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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