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想錢想瘋了
想錢想瘋了
曲寧遠和寧佑就站在廳外,遠遠地看着。
渾濁的空氣和迫近的夜色,給一切鍍上蕭瑟的一層光膜。
這戶人家姓張,男主人有一個非常年代感的名字,叫“張建軍”,悼詞上寫得冠冕堂皇,說他“為人正直、關愛他人、平易近人、以身作則”;是一位“好領導、好同事、好丈夫、好父親、好鄰居”……
但是好父親始終沒有等來他乖順的女兒。
親友們來了又走了,更多的放下白份,拉着老太太說兩句節哀,就告辭了。
白事,其實有很多講究。切忌停留,切忌人多,切忌喧嘩。
老太太的一個姐妹來了,拉着老太太問:“小芳還沒回來呢?”
老太太抹着眼淚:“機票實在太難買了,你知道最近航空管制,真是……真是一票難求……不過有小李和小馬在,也算是替小芳和囡囡盡孝了……”
老太太嘴上說着不介意,但還是一遍一遍地看手機。
夜幕更加深沉了。
前來吊唁的親友們陸陸續續來,陸陸續續走,很快,吊唁廳裏又只剩下了她們幾個人。
孤單而蕭索,沉默而凝重。
老太太擡手看了看手表上的時間,又看了看空空蕩蕩的門口。雖然仍舊有不甘心,但還是走到李菲菲和小馬的面前。
“兩位辛苦了。”老太太仿佛用盡了渾身的力氣,“白事薪酬不吉利,我事後會讓王老板給你們算工錢。”
王老板,應該是另一個二道販子。
白事和喜事是不一樣的。
辦喜事,家主們盡可能多的準備紅包,給辦事人的工錢也好,發給小朋友們的壓歲錢也罷,多多益善,最好千金散盡,好事成雙。
但是白事不一樣,送白事的份子錢,甚至不能遞到主人家的手上,只能用白紙包着,默默放在地上……
老太太是老式人,有講究,但是也怕兩位小姑娘誤會,她不厭其煩的解釋。
“曉得的。”李菲菲說。
小馬卻露出了為難的樣子:“阿姨,我……好的。”
但是張張嘴,又什麽都沒說了。
老太太留戀地看着老伴的相片:“結束吧。該來的親戚,都來送過了。”
李菲菲擡手看看時間,拉住老太太,說:“吊唁廳約到七點半,也不差這一會兒了,不如再等等吧。萬一,萬一還有晚來的親朋呢?總有人會因為各種各樣事情耽擱,不是嗎?”
老太太大概向來是個沒主見的,她摸着眼淚順勢也坐下了。
“那就再陪陪我們老頭子。”老太太又用手帕按着眼角。
一時間,又是沉默。
曲寧遠帶着寧佑,坐在吊唁廳外面的休息椅上。
寧佑擡頭問他:“小叔叔,為什麽人會死掉呢?死掉了,就再也看不見了嗎?我爸爸媽媽是不是也這樣死掉的?我也在這個地方陪過他們嗎?”
曲寧遠覺得這是一個很深奧的命題。
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一個五歲的孩子這種關于生死的命題。
但是人就是很複雜的動物,他們在理解這個世界以前,就會發出各種深奧的提問。
例如死亡,例如孤單,例如愛和永恒。
曲寧遠不知道怎麽回答寧佑,此時此刻,他腦海中響起來的是李菲菲的聲音--給他愛,或者陪伴,還有自由。三者合為一體,你可以給他一個擁抱。
這可真是一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答案。
曲寧遠深深擁抱住了寧佑。
“小叔在,爺爺在,菲菲嬸嬸也在,我們都在……”
“嗯。”小小的寧佑把腦袋擱在曲寧遠的胳膊上。
“死掉就是去外太空了。就像我從媽媽肚子裏出來以前,也在外太空。看看那個人好,我就去當她的兒子……”
你看,有時候小朋友并不需要你給出一個明确的一加一等于二的答案。
他只需要一個擁抱。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夜幕籠罩大地。
七點二十分的時候有工作人員前來問是否結束,曲寧遠攔住他:“再等等吧,不是還沒到時間?”
曲寧遠也不知道裏面的人在等什麽,但是既然是李菲菲說的,那就再等等。
反正不差這十幾分鐘二十分鐘的。
有人,有急促的腳步聲,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
寧佑有點瞌睡了,他頭一點點的垂下,他忽然聽見一個非常焦急的聲音:“張建軍先生的吊唁堂在哪裏?張建軍先生的,張……”
然後她們跌跌撞撞地沖入半敞開的吊唁廳。
“……小芳啊,囡囡啊……”
那個看上去很沉穩的老太太,那個好像已經接受丈夫離世的老太太,那個全程都只是用一方手帕按着眼角淚花的老太太,在看到女兒的那一瞬間,爆發出難以言狀的哀鳴。
那種悲恸,就像野獸,控制不住聲音的顫抖和音量。
是發自胸腔和肺腑的。
“媽媽,買到票了我們立刻就來了。爸爸,你怎麽不等等我們呀……”
中年的女兒,爆發出聲聲肝腸寸斷的哭嚎。
“囡囡啊,看看呀,這個是外公呀。外公最喜歡你的,小時候一直把你頂在肩膀上的呀……爸爸呀,您怎麽不再等等我們呀,你急什麽呀?不是說要去米國看我們的嗎?你不是最喜歡米國的森林公園的嗎?”
白皮膚藍眼睛的外國人女婿手足無措,用蹩腳的中文說:“媽媽,不要傷心了;小芳……我們一起回來了……”
祖孫三個人抱作一團。
李菲菲拉着小馬,悄悄走出吊唁廳。
她抹掉眼角的淚,努力調整情緒,低聲對曲寧遠說:“我們回去吧。”
然後她問小馬:“你去哪裏?我送你?”
小馬茫然地看着剛才發生的一幕,搖搖頭,又點點頭,猶豫道:“順路嗎?”
“順路的。”李菲菲說。
她甚至不知道女孩要去什麽地方,不,不管女孩去哪裏,都順路的。
出租車開向大學城,出租車內,曲寧遠坐在前排,李菲菲抱着寧佑,和小馬坐在後排。
小馬翻着手機,看着上面一條條的訊息,神情萎靡。
曲寧遠微微側頭,想問什麽,但是張張嘴,還是什麽都沒說。
他拿出兩瓶水,遞給兩個女孩子:“潤潤嗓子。”他說。
車子停在大學城,小馬禮貌地說謝謝,轉頭卻沒有走進大學校門,反而沿着馬路來回踱步,像是在等人。
出租車開出去一段路程,李菲菲忽然叫司機掉頭:“回去。”
司機詫異:“回哪裏?”
“剛放那女孩下來的地方,快。”李菲菲的聲音很急促,不知道她在緊張什麽。
曲寧遠對司機說:“麻煩您,我們加錢。”
司機掉頭,一騎絕塵。
趕到的時候小馬站在一輛黑色的商務車邊上,商務車頂上放着一瓶礦泉水。
小馬捏緊手裏曲寧遠遞給她的礦泉水,捏的很用力,塑料瓶都扭曲了。
她低頭,正準備鑽進那輛黑色的商務車裏面。
李菲菲怒火中燒,甚至等不及司機把車挺穩,把小寧佑按在座位上拉緊安全帶就開門出去。
“我去靓女你會害我被罰款的。”出租車司機氣的大叫。
李菲菲不管不顧,沖過去就把女孩從車子裏拎出來:“小馬!想錢想瘋了?!你至于嗎?”
那商務車的主人,一個晚上戴着墨鏡賊眉鼠眼的男人,啐了一口“神經病”!眼神卻在李菲菲身上來回打轉。
“喲?争風吃醋嗎?沒事,爺可以雙開的。”
一雙眼睛在兩個女孩之間游離,鹹豬手甚至不規矩地摸向李菲菲的臀部……
曲寧遠抱着寧佑,一腳踹向男人的手。
“你敢碰她試試看。”
寧佑朝着男人吐口水:“惡心,惡心!”他肆意做鬼臉,絲毫不畏懼這個猥瑣的男人。
男人立刻慫了,嘴硬還是啐兩口:“你們神經病啊!”
人鑽進商務車,一騎絕塵。
同樣開溜的還有載他們前來的出租車。
出租車司機想:惹不起惹不起,我躲得起……
小馬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我怎麽辦呀?你說我怎麽辦呀?我要錢啊,我缺錢啊!我再不交藥費,我媽媽就要被斷藥了呀……嗚嗚嗚。”
女孩在夜色中嚎啕大哭,她身後是本地的大學城,最高等學府。
但是年輕的女孩,急需用錢的小馬,坐在馬路牙子上嚎啕大哭。
她剛剛做完一單白事的哭喪生意,最晦氣的活;現在,她想鑽進車頂放飲料的商務車。
她為了錢,出賣的不止是體力,還有……尊嚴。
曲寧遠掏出紙巾交給李菲菲遞,自己抱着寧佑朝遠處的小賣部走去。
“給你買你喜歡的旺旺牛奶喝。”寧遠把空間留給了兩個女孩子。
李菲菲拿着紙巾,卻只是站在那兒,她想了很久,問:“你缺錢?缺多少?”
小馬終于恢複了理智,她搖搖頭:“很多,堵不上的窟窿。”
“你媽媽什麽病?”
“癌症,胰腺癌。”女孩舔舔嘴唇,“她轉移了,不會……”
不會好了。她說不出口。
“那你還治嗎?”
“治呀。那可是我媽媽。哪怕一天,哪怕兩天,哪怕讓她舒服一點點……”女孩站起來,朝李菲菲鞠了一個躬,“我是有點不理智,我想錢想瘋了。王老板總是拖欠我工錢,不過,我媽媽也肯定不願意看到我做那個……”
她的理智回來了,她接過李菲菲遞過來的紙巾。
“我回去了,明天還有家教。”
“等等,”李菲菲叫住準備走進校門的她,“你等等。”
她拿出手機,看了看裏面的電子賬單,然後走向不遠處的曲寧遠和寧佑。
有時候你明知道結局是那樣,仍舊會去做;
有時候,你做再多的事情都無法改變既定的結局。
那麽,掙紮還有意義嗎?
天空如果注定留不下任何的痕跡,那麽鳥兒還需要學着展翅高飛嗎?
李菲菲的答案是: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