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男朋友(2)
男朋友(2)
七點,東區夜市正熱鬧。
這幾年,東區積極響應“地攤經濟”,夜市餐飲店星羅密布。人間煙火氣,最撫凡人心。搭上網紅效應,發展東風迅猛,東區夜市一躍成為申南城靓麗商業風景。
一家潮汕生腌店尤其火爆。男男女女,穿梭小巷,每晚排隊叫號一度高達五百人。
今晚,衛朝楓和程意城的時間不算好。
七點半,夜市大排長龍。衛朝楓排隊取號,NO.163,程意城看一眼,當即就想走。她極度惜時,上下班乘地鐵都随身帶書看。要她為一頓飯幹等,實在難以忍受。
“我們換一家吧。”
“來都來了,你就當陪我。”
“你都這麽大了,還迷戀網紅店呢?”
“我年紀不大,至死是少年。”
程意城笑了。
衛朝楓捏了捏她的臉:“可愛。”
感情地界,她是生手,每每被他撩,總是臉色緋紅。
“別鬧,吃飯吧。”
“剛才不是說不吃嗎?”
“……試試也行。”
“臉這麽紅——”
“衛朝楓,你別占便宜還不講理啊。”
他一笑,放過她。
以前不懂,小舅舅對女人,為何總是盯住世間一人,糾纏十年不肯放人。現在,他懂了。他有樣學樣,在唐家看見的、聽見的,全都學會了,付諸實踐程意城一人身上。
八點,兩人終于吃上飯。
潮汕生腌,程意不太懂,意思意思點了兩個,把菜單遞給衛朝楓。衛朝楓就闊綽多了,大筆一勾圈了菜單一大半,吩咐服務生盡快上。
“別把我女朋友餓着了。”他說。
程意城看他一眼,為他那句“我女朋友”。
她是初戀,衛朝楓說他也是,但兩廂對比,他的表現顯然過分從容。就像一個老手,練習已久,只等她出現,要将過去人生所有練習加諸在她身。她承受了他所有實踐,難免有想法。
怔愣間,半只生腌蟹被喂入她口中。
“張嘴。”
“唔。”
“好吃嗎?”
“……嗯。”
他顧着她,沒顧自己。生腌蟹黏膩,他伸手擦去她嘴角蘸料。
程意城不好意思起來。
“我自己來。”
失去自理能力的戀愛,就不算好了。
她的戀愛,要有自我才好。
衛朝楓充耳不聞,手裏的動作也沒停:“我來吧,你不用動手了。女孩子手上粘乎乎的,不嫌麻煩啊?”
“不會啊,不麻煩,擦一下手就好了。”
“是嗎?這樣。”
衛朝楓點頭,當即打開格局:“那以後,是不是用手也可以——”
程意城:“……”
意會過來,差點被嗆死。
衛朝楓笑了,給她喂水、拍背。
“好了好了,我騙你的。不會讓你用手的,我又不是自己沒手,用了這麽多年很沒勁的……”
“衛朝楓你夠了啊——”
論那方面,她遠不是他對手。
她這個男朋友很夠意思,嘴上甜,手腳麻利,那方面也不差。撩起她來更是全方位的,生冷不忌的東西撩得很厲害。
衛朝楓撩夠了,不再欺負她,剝了蝦給她。
她淺嘗一口:“真的不錯哎。”美食當前,心情也變靓。
衛朝楓輕舒一口氣:“終于看見你笑。”
她看向他,眼中有一個問號。
他摸了摸她的臉,四兩撥千斤:“不愉快的事,不要放心裏太久。工作難免有不開心,讓它過去,不要讓它停留,知道嗎?”
三言兩語,程意城眼眶一熱。
他知道了。她不知他是如何看出來的,何時看出來的。不過,這都沒關系了。當他那樣說了,她仿佛豁然開朗,再無憂愁。她的委屈被他看見,所有的委屈都不再是委屈。
“嗯!”她用力點頭,不辜負他今晚盛情,“讓不開心都過去吧。”
雨過天晴。
一切不愉快,皆為往事。
“我在公司遇到了一個新人,被搶了項目,當時真是氣死我了。”
“關系戶吧?”
“你不上班也能猜到這些事啊?”
“程意城,你這是在藐視我的職業性質。誰說我不上班,我是正宗的個體創業者。”
“哈哈,好吧,算我說錯了。”
“關系戶哪裏都有,平常心吧。”
“嗯。”
喝了一杯水,她又道壯志理想:“看着吧,等我将來也認識幾個上市公司首席執行官,看我把項目做得比誰都好。”
衛朝楓笑了。
“程小姐,你的遠大志向真是讓我害怕極了。”
“怎麽了?”
“怕你認識了那些人,就把我甩了。”
程意城抱臂,狀似打量:“那我就要看你表現了啊。”
“好。”
晚飯結束,回家,程意城才明白,他那聲“好”是什麽意思。
他将她攔腰一摟,抵在餐桌前。
“不要。”
“要的。”
“你怎麽整天想這事啊?”
“不是你要看我表現嗎?”
他拉下她的手,聲音全啞了:“我女朋友不開心,我的責任就是要讓她開心起來。”
程意城心神一晃,就被他全數得逞。她再想拒絕,已經沒有機會,幾個襯衫扣子在他手裏悉數報廢。
他停留在她左肩,那裏有一道醜陋傷口。
程意城摟住他。
“早就沒事了。就像你說的,人生難免有不開心,讓它過去,不要讓它停留。”
他聽了,沒有說話。
下一秒,衛朝楓陡然将她攔腰抱起,走進卧室,踢上房門。關門聲巨響,震到她心底。每當他對她心懷愧疚,就會極盡所能,同她溫柔纏綿。
****
程意城認識衛朝楓,是在一年前。
那日,程意城到東區實地調研。
工作結束,天色已晚。
她中飯匆忙,吃了幾口盒飯,晚上餓得很。沿着弄堂走了一路,“衛記麻辣燙”的招牌就這樣映入眼簾。
程意城走了進去。
肖原上完菜,眼尖看見她,殷勤招呼。他擦幹淨桌子,讓她坐,問她吃什麽,程意城要了一份招牌套餐。肖原手腳麻利,寫下菜單,手一撕,遞給廚房,轉頭又對她道:“下單了,您有事再叫我啊。”
“好,謝謝。”
正值飯點,店裏很忙,她的套餐做好了都沒人送過來。程意城見狀,起身去廚房窗口取了。她不習慣麻煩別人,能自己解決的事就盡量自己解決。肖原在她這裏得了空,得以補上另一桌難纏客人的單子。轉頭看見程意城已經吃上了,不禁對她心生好感。
肖原送她一包餐巾紙,表示感謝:“小姐,這是送您的。您慢慢吃,小心燙啊。”
“好,謝謝。”
肖原挺高興,回窗口端碗。
廚房裏,有人嗆他一聲:“拿着我的餐巾紙去哄妹子,餐巾紙不要錢啊?”
聲音不大,清冷至極。
肖原弱弱地:“衛哥……”
那人輕哂了下,沒說話。
一番對話,程意城全數聽去。她默默地,把餐巾紙放回桌上。
肖原端完菜,路過看見,撓頭解釋:“衛哥剛才開玩笑的,他這人就是這樣。”
“這是你的店?”
“不是,這是我們衛哥的。”
“哦,好。”雖然她根本不知道“衛哥”是誰。
“我們衛哥叫衛朝楓,他人很好的。小姐,您在這附近工作的話可以經常來光顧啊。”
程意城笑着點頭。年紀不大,挺會做生意。
晚上還要寫調研報告,她匆匆吃完,起身離開。
身後有人叫住她:“喂。”
程意城皺眉。
這不是一個禮貌的聲音。
她基于禮貌,還是立刻轉身:“你叫我?”
于是,她就見到了衛朝楓。
他從廚房走出來,直直盯着她,目光清冷。一個人長時間在廚房做事,襯衫袖口都不會太幹淨,而他卻不。一件白襯衫穿在他身上,比誰都幹淨。程意城那時還不會懂,這種“幹淨”,絕不是靠講衛生、愛整潔的個人習慣可以養成的,而要靠別的。比如錦衣玉食,比如精英教育。
她看着他問:“有事嗎?”
他雙手往褲袋一插,抱着耐心提醒她:“你吃飯沒付錢,小姐。”
“……”
程意城漲紅臉。
她記挂工作,一心兩用,竟然忘記付錢。她立刻道歉,拿出錢包将錢遞給他。見他收了錢,她忙不疊要走,又被他叫住。
“慢着。”
“怎麽了?”
他走向她,不緊不慢。眼睛盯着她,很有壓迫感。她沒來由緊張了下。這道目光很不善,強勢、專注、緊迫盯人,要壓倒性贏過你。
他站定在她面前,将幾個硬幣放在桌上:“還有找零啊,小姐。”
“……”
程意城很少對自己如此無語。
但更令她無語的,是衛朝楓。
他順勢評價:“你這種丢三忘四的樣子,做研究員行不行啊?”
程意城愣住。
原來,他看見她挂在胸前的工作證。她扯下工作證,臉色紅了又白。
“随便質疑一個人的工作能力,你認為這禮貌嗎?”
不待他回答,她轉身就走。
衛朝楓看了一會兒她生氣離開的背影,然後彎腰,施施然撿起地上的卡片。
肖原定睛一看:“是剛才那位小姐的工作證掉了!”
衛朝楓拿着工作證,前後看了一遍,眼神定格在證件照上。一張四方小照片,她微微笑着,他看一眼就喜歡上了。他又想起她方才生氣的模樣,臉紅的樣子很可愛。她是一個連生氣都會令他覺得善良的人。
他将工作證拿在手裏把玩,嘴賤地評價:“所以我才說,她這個樣子行不行啊?”
程意城氣壞,一路小跑至公交車站。
——“你行不行啊?”
無心之言,意外傷人。
她做研究員已三年,經手的項目不算少,也做過幾個十分漂亮的大項目,但在公司依然寂寂無名。原因很簡單,每當需要人埋頭苦幹,她就是那個人;每當論功行賞,她就沒份了,有時還會被替換掉,有功之臣的名單上總不見她的名字。
職場,從不是一個講公平的地方。這裏有比“公平”更為講究的東西,比如背景、關系、權利、鬥争。
衛朝楓說得對,她“不行”。憑她的能力,自保尚且岌岌可危,更遑論披荊斬棘向上爬。這些年,程意城不是不困擾的。爾虞我詐,是否是一個人邁向社會必學的一課?這一課本身難道就一定是正确的嗎?
她茫然四顧,沒有答案。
連公交車都和她作對,遲遲不見來。
程意城擡腕看表。
身後,忽然響起一陣嘈雜。
她循聲望去。殊不知,此後人生,從此換道。
****
巷口,六個男人團團圍住衛朝楓。
後者看一眼,問:“幹什麽?”
六人中的老大站了出來。
老大一臉橫肉,手裏拿着一根木棍,一下一下地甩。衛朝楓無動于衷,等着繼續。
老大上下打量他,語氣不善:“新開店的小老板是吧?你哪兒的啊?剛來東區混吧?”
衛朝楓聽了,興致缺缺。一句話沒有,舉步欲走。
老大怒了:“年紀不大,架子挺大,連我們東區的規矩都不懂。你賣你的麻辣燙,我賣我的面,本來可以相安無事。但你偏偏不肯,把我的生意都搶走。現在我的面館開不下去了,你是不是要給我個說法啊?”
衛朝楓冷淡至極:“這點小生意都做不過我,還有臉來找我要說法?”
狂妄至極,老大都怔住。
衛朝楓不止冷淡,更嚣張:“你應該找我要的不是說法,而是開店的本事。這點本事要學好,不難。你态度好一點,有誠意一點,我也不是不可以考慮教你。”
老大氣急敗壞,怒吼:“兄弟們,給我揍他!”
“衛朝楓?”
聲音突兀,打斷了在場所有人。
七八個人齊齊回頭,程意城當場後悔。
——她沒事喊什麽衛朝楓啊?!
老大做生意不行,打群架倒是靈活的。他箭步上前,挾持程意城,将木棍抵在她後腦,好整以暇地威脅:“沒想到啊,衛朝楓,你還有這麽漂亮的女朋友。你女朋友這張臉這麽幹淨,你舍不得讓她破相吧?”
程意城懵了。
衛朝楓定睛望向她。
這一眼,當真是複雜。
他擡手揉脖子,語氣很惆悵:“小姐,你誰啊?”
程意城傻了,老大也傻了。
衛朝楓半點“男朋友”的自覺都沒有,活脫脫一個無辜路人:“小姐,沒事別裝熟好嗎?”
程意城深呼吸,暗罵一句:不是人。
他還算是個人嗎?就算沒有交情,她好歹剛剛在他店裏做了筆生意,江湖救急的關頭,他銀貨兩訖後居然就這個反應?虧她方才還擔心他,情急之下喊了他的名字,想讓他快跑。她腦子進水了,才會擔心他。
老大顯然不信。他揮着木棒,敲着她的肩膀,警告衛朝楓:“你可別想裝。我跟你說,你女朋友今晚能不能安全,可全在你。”
“我也跟你說一件事。”
衛朝楓直言不諱:“這種全身上下沒一點看頭的女人,不是我的口味。”
說完,他轉身就走。
賣面的哥幾個懵了。
老大看看衛朝楓,再看看程意城,頗為同情:“我說,你看上他啥了啊?妹子,你眼光也太差了,他這種人我都想替你揍他。”
程意城麻木道:“你說得對,下次看見他,麻煩你幫我好好揍他一頓,揍死不過分。”
老大:“……”
兩人聊了幾句。她被衛朝楓那狗男人無視的樣子委實太慘,都把老大聊出了幾分同情。既然衛朝楓都不管她死活,那他綁了她也沒意思。
老大放開她,不忘勸她:“你走吧。下次看男人準點啊,別看見個長得漂亮的男人就往上撲。本來你這身材就沒什麽看頭,腦子再不行就真完了。”
程意城在氣頭上,跟老大也敢辯兩句:“我這身材不差的,我每天夜跑的。”
老大“噗嗤”一聲都笑了。
“你這清湯寡水的,有點自知之明好吧?難怪衛朝楓看不上你,你走吧。”
程意城轉身就走。
沒有人看見,她拎着包的左手正在顫抖。就像沒有人看見,衛朝楓從一開始就對她用口型講了一句:“聽我的。”
偌大一座城市,從此她有了秘密。
她循規蹈矩二十六年,從未演戲、從未說謊,遇見他不過數小時,從未做過的壞事就都做全了。而且,他還要她做得好、演得真。這太難了,她想,即便明白他是為她安全,她還是覺得太難了。她控制住了表情,卻沒有控制好步伐。她走得太慢了,足以令衛朝楓為她争取的時間全部清零。
身後,幾個小弟大喊:“老大,我們被騙了!衛朝楓和那女的是認識的!他身上還有她的工作證——”
程意城仿佛心跳都停止了。
兩個聲音同時響起——
“你這個女人居然敢騙我!”
“誰敢動她?!”
程意城本能想跑,卻再無機會。粗重的木棍重重砸在她的左肩,“撕拉”一聲抽回。一道血痕,觸目驚心,自頸項蔓延鎖骨。她痛得彎腰,忽然有了古怪預感:衛朝楓就像這道血痕,會是她終生不褪的痛。
****
後來,程意城時常懷疑,當初的預感是錯的。
做衛朝楓的女朋友,感覺并不壞。他年紀不大,入世卻很深。和衛朝楓談戀愛很不累,他看得懂她,也不吝于付出。人帥,嘴甜,會過日子。除了沒錢沒家世,她似乎從他身上找不出什麽不好的。但錢和家世,她也不是很看重。結婚過日子,她還是看人。
——這就想到結婚了?她會不會想多了?
程意城胡思亂想,翻了個身。
身後伸來一只手,重新摟她入懷。他貼上來,有卷土重來的意思:“好幾天沒見你,一次不太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