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小日子(3)

小日子(3)

程意城這兩天沒有睡好。

她睡眠淺,很容易醒。

衛朝楓半夜有醒來喝水的習慣,睡前總會在床頭放一杯水,以避免去客廳喝水弄醒她。這兩天卻沒見他放。半夜,他起身離開,聲音已經足夠輕,程意城還是醒了。她醒了就不容易再睡着,最快的入睡辦法是被衛朝楓從身後抱着。枕着他的手臂,聽着他的心跳,是她最好的安眠藥。

是不是初戀都是這樣的?完全是情難自禁。

這幾日,衛朝楓半夜醒了,總是會離開。這一晚,他也是這樣。輕手輕腳,幾不可聞,程意城還是醒了。她在黑暗中想了會兒,坐了起來。

她披上睡衣,跟着走出去。

衛朝楓正在客廳陽臺。

夜涼如水,月光籠罩,留下一道暗影。他端着一杯水,不緊不慢地喝。喉間滾動,水聲寂寞。她看着他的背影,有些惶恐。這樣的衛朝楓全然是她陌生的,很清貴,很冷淡,渾不似平日模樣,寵着她,親近她。

她情難自禁,從身後圈住他的腰。

“你有心事?”

衛朝楓一怔,手裏的動作跟着一頓。

他否認:“沒有的事。我吵醒你了?”

她搖頭,側臉貼着他勁瘦的背。她要用他的體溫,打消他給她的惶恐。

“從那天尹珈上來找你,之後你就有心事了。”她也想視而不見,可惜做不到,“是他讓你不好受了嗎?還是說了不好聽的話讓你為難?”

程意城的想法很單純,也很符合邏輯。從她的角度看,尹珈上帶給衛朝楓的落差無疑是巨大的。一個是商界精英,一個是市井小販;一個已經小有資本,一個仍然辛苦生活。這樣兩個人站在一起,連“比較”都是一種對衛朝楓的冒犯。

她将他轉過身,擡手捧着他的臉,認真告訴他:“衛朝楓,跟你談戀愛的人是我,其他一切人都和我們的感情無關。我們兩個,只需要看見彼此就可以了,知道嗎?”

衛朝楓笑了。

他點頭:“好。”

“那麽,你現在可以告訴我,你生氣的理由是不是和尹珈上說的那位姓唐的朋友有關?”

“是。”

“你不喜歡尹珈上提到他?”

“是。”

“為什麽?”

“因為,我不喜歡這個人。”

“……”

程意城看着他,覺得有些冷。她下意識抱臂,安慰自己是夜裏的風太冷了,吹得她有些顫抖。

衛朝楓轉身,背對她。雙手擱在欄杆,他微微彎腰,沒有再看她。深夜,整座城市陷入黑色,像極了他的人生,目光所及皆是幽暗。

“他出生不好,夾縫中求生。他試圖為人生找尋過目标,可惜失敗了。後來他為了報恩,決定遵循一條原則,有恩于他的人讓他做什麽,他就做什麽。可是有一天,他做了很不好的事,讓很多人失望了。”

“這失望的人裏,也包括你嗎?”

“對,也包括我。”

“那麽你有想過,換了你在他那個位置,能比他做得更好嗎?”

“我沒有這個本事,我會做得同樣令人失望。”

“不,你不會。”

“為什麽?”

“因為你還有我,我永遠不會對你失望。”

衛朝楓一怔,緩緩轉過臉。

一陣夜風,程意城的披肩長發有些亂,她将額前散發攏到耳後,讓他看清她眼中的堅定,閃着明亮的光。

“衛朝楓,你女朋友永遠不會對你失望。除非有一天,我們分手。”

說完,她笑着問:“你會和我分手嗎?”

“我不會。”

他伸手,緊緊将她抱在懷裏。

深夜,兩個人都很冷,靠在一起,漸漸就溫暖了。好似人生,各自疲于奔命,以為人活一生不過如此,直到遇見彼此,學會了擁抱、親吻、相愛,一切疲于奔命都成為深夜溫存的話語。

天會大亮,我會很好,只要你還在我身邊。

“程意城,能不能答應我,永遠不要和我分手。”

“那要看你表現的。”

“我會一直做你一個人的衛朝楓,永遠只屬于你一個人。”

人生很難,紅塵更是處處不易,感情是最後的救贖,所以才說難得有情人。

****

千裏之外。

東南亞小島,度假勝地。

“密西島”是私人島,被人買下多年。島上種着一顆西谷椰子樹,不倫不類,卻受人精心呵護。主人待它十分用心,一年四季,親自養護。據說,這是一顆紀念之樹。

唐律十五歲時,姐姐唐楓對他說:“如果要種樹的話,我想種一顆西谷椰子樹。名為椰,産出的卻是填溫飽的食物。當地人叫它‘米樹’,這名字我喜歡。人生太苦了,多少人一生所求不過是一飯之飽。”

那天,唐律聽了,淡淡對她道:“我會保護你一生都有一飯之飽。”

唐楓笑了,推了一下他的額頭:“你少裝酷,你先長大點再說吧。”

姐姐沒有料錯他。

他彼時年幼,力量全無,根本保護不了她一飯之飽。到最後,連性命都沒能保護得了。一場姐弟,陰陽相隔。有緣做親人,卻無緣再相見。他的痛苦自不必說,他的恨意也無需解釋。

溫泉池,男人想起往事,眼神幽暗。

如今,他早已不是當年的十五歲少年。他在權謀中長大,若姐姐在,一定也會震驚,他長成了連姐姐都未曾想過的模樣。兵不血刃,說一不二。他是徹底的集權主義者。

廊下走來一人,管事模樣,頭發花白。平日裏,唐律稱他一聲“豐伯”,底下人也都跟着叫,恭敬有加。可見不是管事,是心腹。

豐伯彎腰,低聲道:“先生,有件事要打擾您。”

“關于誰的?”

“唐碩人的。”

“他的事我不想聽。”

這副态度端出來,換了旁人,早已退避。豐伯是例外,他見證唐家兩代人的成長,知道得多,也明白得多。

“先生。”他低聲提醒,“大小姐生前交代過,她只有唐碩人這一個孩子,雖然他的父親是衛柏,但她還是希望,您能護他一飯之飽。”

有些感情,注定無法兌現。

有些交代,注定要用一生負責。

唐律眼色很冷,面沉如冰。他一生最恨被人用承諾綁架,偏偏這個人是唐楓。他對她的承諾,被她巧妙地轉嫁給了唐碩人。他痛惜唐楓幾乎到痛心的地步,她為了衛柏,不僅丢掉性命,還搭上唐律的一生保住了對家血脈。

唐律放下酒杯。

“砰”,玻璃杯碎一地。

一池溫泉水震動,波紋粼粼。水面下,一具精壯身軀若隐若現,仿佛一個好戰派,随時等待發動戰争。

豐伯叫來下人,使眼色。來人心領神會,迅速收拾幹淨。

豐伯靜待片刻。

他知道,事關故人,唐律需要時間,對抗情緒。

半晌,唐律終于過問:“他出了什麽事?”

“唐碩人有一筆資金異動,不太正常。”

“哦?”

“他給一個賬戶轉了一個億,賬戶名叫尹珈上。唐碩人動用的是瑞士銀行的賬戶,是衛柏留給他的。他在唐家的賬戶都被您凍結了,他動不了。”

豐伯稍作停頓。

提起往事,還是謹慎為好。

“先生,兩年前,唐碩人在擔任萊卡食品首席執行官期間,挪用公款為暴雪拉升股價,幫助暴雪度過危機。這件事在唐家引起軒然大波,至今還有人想借着這事大做文章。這次會不會又是?”

“不會。”

唐律截住他的話:“暴雪的體量擺在那裏,一個億這種小資金,砸進去一點水花都不會有。”

豐伯恍然:“這倒是。”

“唐碩人轉賬過去的那個賬戶名,查過嗎?”

“已經查過了。”

“什麽來頭?”

“不值一提,金融圈一個小角色而已。”

唐律沒有再追問。

一雙眼睛,盯着一池溫泉水,好似要從平靜的水面之下,撈起陰暗逼仄的秘密。

半晌,他輕笑。

“真是太沒用了啊……”

豐伯未聽懂:“先生,您說什麽?”

“呵,被人恐吓勒索,這種丢人現眼的事,他也肯。”

“先生,您的意思是,唐碩人是被人勒索的?”

“不然呢?”

“這……可能嗎?他孑然一個人,沒有什麽可以被人拿來勒索的。”

“為了女人就可以。”

“……”

對唐碩人,男人看透了。唐碩人一言一行,逃不過唐律的眼睛。

“男孩子長大一點,有了感情,有了顧慮,再有一點占有欲,一點舍不得,那麽他的日子就會很不好過了。這一點,他倒是很像他的父親。”

男人稍作停頓,直面事實:“也很像唐楓。”

這是他的痛心之處,也是唐家的禁忌話題。豐伯不語,恭敬站在一旁。

唐律交代下去:“你把這件事交給柳驚蟄,告訴他,收拾兩個人,是我的意思。”

“好的。哪兩個人?”

“一個,是那個姓尹的。敢勒索唐家的人,就要讓他知道,下場是什麽。”

“是。”

“另一個,就是唐碩人。被人打了都不還手,他日子過昏頭了。收拾一頓,抽抽他的筋骨。”

“是,我這就去。”

****

周五夜場,紐斯一周生意最好的時段。

晚上十點,小龍哥巡視完一圈,解決了幾件顧客紛争,正準備去吧臺喝一杯,就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吧臺邊,衛朝楓坐着,手裏一杯威士忌,不緊不慢地喝。

小龍哥驚了下,立刻走過去。

“衛朝楓,你怎麽會在這裏?”

對方看他一眼,繼續喝。

“最近倒黴透了,過來喝一杯。”

“你開什麽玩笑。”

小龍哥一把拿掉他手裏的酒杯,壓低聲音:“這裏的消費價格可不低,你一晚下來喝多少了?五杯?還是威士忌?你要死了,你好幾千塊錢沒了你知道嗎?”

衛朝楓煩得很,實在沒心情理他:“行了,我知道。”

“你知道你還喝?”

“哎,你能不能別盯着我一個人管,這麽多客人呢。”

小龍哥瞪着他:“你和其他人一樣嗎?其他人過來都是有閑錢找樂子的,你呢,你可是将來有老婆孩子要養的人,哪來的閑錢。”

“……”

衛朝楓冷不防嗆了下,難受極了。

他這副模樣委實不尋常,小龍哥放軟态度。他拿走酒杯,讓酒保換兩杯檸檬水。

小龍哥拿了一杯檸檬水,算是陪他:“出什麽事了?跟我說說呗。”

“也沒什麽大事。”衛朝楓松了下襯衫領口,透透氣,“最近掉了一筆錢,比較郁悶。”

“哦!”

小龍哥恍然大悟。他拍了拍衛朝楓的背,表示同情:“那的确挺郁悶的,這年頭就屬錢最難賺。”

開店做生意,賺的都是辛苦錢。利潤率那麽低,遇到熟悉的街坊鄰居還要打個折。連他都佩服衛朝楓,他這一辛苦就是兩年多。小龍哥看得出來,衛朝楓很有能力,要不是學歷低,以他的能力去企業應聘一個輕松的白領職位,一定不難。可惜了,英雄埋劍遁塵世。

小龍哥小心翼翼地問:“你掉了多少錢啊?”

衛朝楓随口胡扯:“幾萬塊吧。”

小龍哥震驚:“這麽多啊?!”

他這一聲驚炸把衛朝楓都吓了跳,手裏的檸檬水濺了半杯。小龍哥不提這事還好,提了簡直讓衛朝楓更郁悶。要是讓別人知道他掉了一個億,估計說出來都沒人信。

小龍哥安慰他:“沒事。衛朝楓,想開點,這世上倒黴的人多了去了。看看那些,跳樓的、破産的,你這事就算不上什麽……”

說到一半,他忽然想到什麽,說了句“你等等啊”,就匆匆走了。過了一會兒回來了,手裏多了一本雜志。

衛朝楓随口問:“這什麽?”

“安慰你的。”

小龍哥伸手彈了下雜志封面:“看看這标題,夠不夠慘?‘金融新貴:牢房裏悔不當初’。據報亭老板說,這期雜志賣爆了。難怪別人說,做金融這一行,做得好的進牢房,做得差的進病房,很有道理啊!”

衛朝楓順勢掃了一眼。

就這一眼,他渾然清醒。

尹珈上的照片赫然印在雜志封面,頭條要聞黑體印刷:涉嫌內幕交易、非法集資等罪名,經調查成立,一審判刑兩年,終生被判市場禁入。從此涉足金融圈,再無可能。

“雜志拿來!”

衛朝楓猛地搶過雜志,把小龍哥都吓一跳。小龍哥嗆他:“你別一驚一乍的好嗎?好好說話不行啊?”

衛朝楓沒有做聲。

事實上,他已聽不見周圍任何聲音。一切嘈雜瞬間與他無關,他的世界陷入靜默。黑色襲來,除了被吞噬,別無他路。

主宰他前半生的秩序重新降臨。

“小舅舅——”

唐家最斯文的戰争狂人,最冷硬的集權主義者,用前半生的養育之恩,換走衛朝楓一生的不敢反抗。

衛朝楓明白這份雜志意味着什麽。

這是小舅舅對他的警告:他對他現在這個樣子,很不滿意。

他沒來由地,聞見一陣血腥味。他沒有忍住,當即作嘔,沖出去扶在牆角邊吐得天翻地覆。

小龍哥急忙跟着跑出來,見此模樣,也被吓得不清。他去扶衛朝楓,卻被他一把推開。衛朝楓含糊不清地沖他吼:“走!”

小龍哥心想,壞了,該不會是喝到假酒把腦子都喝壞了吧?

小龍哥連忙打電話搬救兵:“喂?小程嗎?你快來紐斯,衛朝楓他喝多了……”

****

程意城今天加班,接到小龍哥電話,立刻向程昕打了個招呼,匆匆下樓打了輛滴滴,趕去紐斯。

司機一路飛馳。

到達紐斯門口,程意城下車。小龍哥正扶着衛朝楓,程意城喊了一聲“衛朝楓!”,衛朝楓都沒理。

程意城走近扶住他。

他真的喝多了,吐了兩次,整個人處于半昏迷狀态。

小龍哥言簡意赅,對她解釋:“他說他掉了一筆錢,不開心,所以過來喝幾杯,結果就這樣了。”

程意城反問:“什麽錢?”

小龍哥搖頭:“不知道啊,他沒說,只說有好幾萬塊錢呢。”

程意城一愣:“這麽多?”

“是啊,所以他才喝成這樣。”

兩個人一頓胡亂猜測,自以為猜得七七八八,也就不再糾結原因了。程意城謝過小龍哥,打了輛滴滴和衛朝楓一起回公寓。

小龍哥看着出租車離開,還挺擔心這兩人。在他看來,衛朝楓人不錯,很仗義,做事也公道,但不知怎麽的,偶爾會讓人看不懂,做出的事也格外離譜。這樣的衛朝楓,能和程意城走到最後嗎?即便最後兩人結婚了,對程意城而言會是最好的結果嗎?

稍微想一想,連小龍哥都覺得頭疼。

小龍哥仰天感嘆:“智者不入愛河,建設美麗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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