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小日子（2）
小日子（2）
中秋之後，衛朝楓許久未見程意城。
臨近十月底，程意城很忙。上市公司三季報陸續發布，走訪調研、數據建模、發布報告，研究員忙得談季報色變。
衛朝楓很少打擾程意城。
女朋友不在，他過得十分清心寡欲。進貨、開店、關店、回家睡覺。
小龍哥評價，他這樣的生活跟修行差不多。
周五，衛朝楓關店有些晚。回家吃飯洗澡，一通收拾，忙完已近九點。頭發濕着，他拿了毛巾，有一搭沒一搭地擦。
茶幾上，手機振動。
屏幕亮起，“717”結尾的電話號碼閃爍其上。
衛朝楓掃了一眼，沒接。
這通電話很固執，接連響三次。
比它更固執的是衛朝楓，他索性扔了手機，就讓它振動。
他認得這串號碼。7月17日，他的生日。謝勁風很喜歡“717”這個數字，辦電話卡特地辦了定制號碼。
電話四次未接，手機終于停止振動。
衛朝楓甩下毛巾，打開電視。音量調至最大，震耳欲聾。又莫名煩躁，他關了電視，神情陰郁。
他明白，不是電視的錯。
他的心情，被四通未接來電弄得消失殆盡。
一擡眼，看見書桌上的藍色日記本，他起身走過去。
這是程意城的日記，她每晚都會寫。寫日記，已成為她的一部分。一支鉛筆、一塊橡皮、一盞臺燈，就能令她很滿足。如果還有時間煮一杯咖啡，就意味着完美。他常常想，原來真有人會像小學生一樣，一生都離不開鉛筆橡皮，一生都保留天真無邪。
深夜，太靜了，寂寞失序。
衛朝楓拿起藍色日記本，忽然瘋狂想念程意城。
他幾乎立刻對自己投降。打她電話，她很快接起——
“衛朝楓？有事嗎？”
“你能不能回家？”
“啊？”她頓了一下，猶豫着，“我要看一下我這邊的進度來不來得及……”
“回來吧。”
他摸着額頭，頭痛欲裂。
謝勁風的未接來電令他喪失平靜，手機振動的聲音持續在他腦中回響，他按不下停止鍵，逐漸暴躁。
“程意城。”他反複喊她，就像溺水之人抓住浮木，“回來吧，就現在，我不舒服。”
程意城第一時間趕回家。
她打了輛滴滴，告訴司機“快！人命關天的事！”，把司機吓得夠嗆，生怕開慢了車搭上什麽命案，一路以極限速度将她送到目的地。
車子開進小區，程意城下車，按電梯直達十樓。掏鑰匙開門，她推門進入，“砰”地一聲，把門內門外兩個人都吓一跳。
“衛朝楓！”
“……”
衛朝楓正站在書桌前，手裏拿着她的日記本，看完了一半。
程意城無語至極。
她走過去，上下打量他：“你這不是好好的嗎？”看起來他根本沒事啊。
視線落到他手裏的日記本，程意城臉紅，一把拿走。
“你怎麽偷看我日記啊！”
正準備好好數落他，就被他用力抱緊。她推不開，手裏的日記本掉在地上。他顯然等待已久，只等她來，他要将生命中的不可承受之重全部借她渡過，在她那裏找到活着的意義。
程意城有些生氣，不斷推拒：“你說你不舒服，就是為了做這事？”
“你原諒我，我好想你。”
“衛朝楓，你幾歲了啊，做事都不考慮後果的嗎？”
“不考慮。”他坦蕩蕩承認，一點也不羞愧，“因為你會原諒我。”
程意城認真地：“下次你再這樣，我就不原諒你了。”
衛朝楓輕笑了下。他知道，這就是她今晚會原諒他的意思。他不規矩起來，在她身上溫柔探索。他對此熟能生巧，她對他的縱容是成就他日漸娴熟的最大原因。
程意城再次能和他好好聊天，已是一小時後。他對她纏綿夠了，在極限的愉悅中消失殆盡今晚所有的不安，謝勁風的那通未接來電再也無法在他腦中響起來。
他靠着一個程意城，終于将自己從失序中解脫。
她枕在他手臂，看着他，問：“你今晚到底怎麽了？別說你沒有事，我看得出來，你有事瞞着我。”
“嗯。”衛朝楓坦率承認，“剛才我頭痛。”
“你頭痛去看醫生啊，找我沒用。”
“有用的，你看你把我治得多好。”
“……”
程意城甩開他的手：“衛朝楓，你是不是在逗我？”
“我沒有。”
他抱緊她，将她貼向胸口：“程意城，我的人生有很多問題，我沒有答案、沒有方向，常常為這些問題而恐懼。只有你，能讓我從失序中重獲安寧。”
他說的都是真的。
他的人生有很多問題，唐家是一個，衛家是另一個，他夾在兩方勢力中間，左右為難。在遇見她之前，他常常做噩夢，夢見所羅門，稱霸一方，頒布細致繁複的條文，連樹木間的精确距離都做了規定，違抗者，殺。他從噩夢中驚醒，冷汗浸濕頭發。想起夢中所見，他方才明白，他夢見的不是所羅門，是小舅舅。小舅舅一句話，衛家可生、可死。到時候，衛朝楓該如何自處，他沒有答案。
她聽了，輕微嘆氣。
“我知道，你有很多事瞞着我。”
衛朝楓僵了一下。程意城明白，自己猜對了。但她并不打算苛責他什麽。
“衛朝楓，人活着，難免有不能說的秘密。你有，我也有。所以，你可以瞞我一些事，但我希望，你不要騙我。”
兩人之間，一陣沉默。
他很難不為自己争取被原諒的權利：“如果，是善意的謊言呢？”
程意城的笑容定格在臉上。
雙方都是聰明人，她已明白，他瞞着她的一部分人生，或許在将來會令這段關系萬劫不複。她看着他，眼裏滿是對這份感情的舍不得。
“如果，真的那樣的話，你會讓我很為難。衛朝楓，我希望，到時候，你不要讓我太為難。”
****
日子重新恢複平靜。
衛朝楓的小店日漸平穩，程意城的工作也告一段落。生活一如從前，波瀾不驚。
她沒有想到，會這麽快再次見到尹珈上。
周六下班，程意城走出公司大樓，一輛黑色轎車緩緩停住。車窗搖下，尹珈上向她招呼：“意城，這麽巧？”
程意城愣了下，随即禮貌地走過去：“尹先生，你工作的單位也在附近嗎？”
“不。我到附近辦點事，正好路過，就看到你。”
“這樣，那當真是巧。”
“你去小衛的店裏？”
“對。”
“那上車吧，我送你一程。”
程意城想起衛朝楓對此人的警告，搖了搖頭。
“不用了，也不遠，我地鐵過去就行了。”
“順路，不麻煩的。”駕駛座的男人很快下車，親自為她打開後車門，“上來吧，這裏不能停車，咱們再耽誤下去我就要被交警罰款了。”
程意城騎虎難下，說了聲“謝謝”，彎腰坐上車。
尹珈上很健談。這一路，他先同她聊了會兒工作，再從他的角度給出專業性意見，最後不忘謙虛一聲，他也是随便聊的，講得不對還希望她多包涵。聊了一路，程意城很難不對他升起些好感。
想到衛朝楓的警告，這一絲好感又迅速被她用理智壓下去。程意城對衛朝楓很信任，方方面面。
車子停在弄堂口，程意城下車，尹珈上跟着下車。她道：“你不用送我過去了，這段路我走過去就行。”
尹珈上很熱情：“我還沒吃晚飯，既然來了，就一起去店裏吃點。”
“……”
程意城無語。但尹總都這麽說了，她也不好意思攔着不讓衛朝楓做生意，兩人遂一起走去店裏。
衛朝楓正在後廚備貨，肖原走進來告訴他：“衛哥，程姐來了。”
“好，告訴她等一會兒，我清點好數量就出去。”
“嗯。衛哥，還來了一個人，和程姐一起來的。”
“誰？”
“他說他是你未來姐夫。”
“……”
衛朝楓手裏正在清點的菜都掉了。
“什麽玩意兒？”
“就是那個人自己說的啊。”肖原重複一遍，“他說他姓尹，是你未來姐夫。”
真是晦氣，怕什麽來什麽。
衛朝楓扔下一把青菜，指示肖原把剩下的物資清點完畢。肖原“哎”了一聲，接過他的活。衛朝楓擦了擦手，走了出去。
店裏，尹珈上正在熱情點單。程意城囧得很，搞不清楚他是真的來吃飯還是另有目的，他這樣的人怎麽也不像是吃得慣麻辣燙的人。但人家尹總就是很熱情，一定要吃，她也不能攔着他。
尹總擡頭，看見衛朝楓正走過來，立刻熱情寒暄：“衛老板！”
程意城：“……”
她果然受不了這類生意人。前一秒叫“小衛”，後一秒叫“老板”，開口閉口都是假情假意，虛僞得很。
尹珈上顯然是個中好手。他放下取餐的號碼牌，走向衛朝楓：“一直想過來看看你這家店，都沒有機會。今天正好遇到意城，順路就過來了，衛老板不會不方便吧？”
衛朝楓看了他一眼，沒理他。
他走向程意城：“調味料不夠了，要馬上用。”
“哦，好。”程意城立刻應聲，“那我現在就去買，五瓶夠嗎？”
“先買五瓶吧，救救急。等關店後我再統一去進貨。”
“好。”
“不要去附近超市，要去‘阿福商超’買。它雖然遠一點，但口味獨特，我一直是在它那裏進貨的，換了牌子怕客人不喜歡。”
“好，知道了。”
衛朝楓捏了捏她的臉：“注意安全。”
程意城沖他一笑，拿了包包就走了。衛朝楓目送她，看着她上了公交車，才收回視線。
店裏剛好沒有客人。衛朝楓叫來肖原，告訴他今天打烊了，讓他先回去。肖原“啊？”了一聲，表示不理解，這麽早就打烊了？消費晚高峰都還沒開始啊。他滿腦子問號，看見衛朝楓神情冷淡，肖原立刻吞下所有疑惑，拿了包說了聲“衛哥再見”，貓着腰就逃了。
屋內只剩兩人。
衛朝楓拉下卷簾門，聲音刺耳。光線昏暗，一盞吊燈晃了下，影影綽綽，照得兩個人的表情模糊不清。
衛朝楓态度冷淡，欠奉熱情：“說吧，找我有何貴幹？RM資本的尹總。”
尹珈上笑了。
衛朝楓承認了，意味着他今晚的計劃已經成功。
他笑得非常滿足：“我果然沒有認錯人。我該如何稱呼你？是叫你小衛，還是唐總？”
“随便你，你可以慢慢研究。”衛朝楓雙手插在褲袋，冷淡提醒他，“不過你最好快一點，等程意城回來，你不會再有機會能和我這樣談。”
尹珈上攤了攤手，并不受他威脅：“唐總，我很想借這個緣分和你成為朋友，你不打算給我一個機會嗎？”
“不打算。”
“呵。”
尹珈上好整以暇，提醒他：“如果你姓唐，你當然有資格這麽說。可是你現在連這個名字都不敢拿出來用，還有多少資格可以這麽說，是一件很值得懷疑的事。”
“哦？”
“我想，程意城還不知道你的來歷吧？她是個好女孩，幹幹淨淨地長大，對這個世界還有很多期待。這種期待裏，絕不會包括真實的你。”
衛朝楓臉色很冷。
尹珈上明白，他找到了衛朝楓的痛處。
“不過其實，我也沒有資格說這句話。真實的你是怎麽樣的，連我都是從坊間傳聞中了解的。今天有時間，我也正好想問問，你在擔任萊卡食品首席執行官期間，到底用了什麽手段，讓一家食品企業成為了巨無霸集團？聽說你突然下臺，是被迫的，涉嫌挪用公司公款，這又是怎麽回事？”
衛朝楓笑了下：“我怕我講了，你不敢聽。”
“……”
尹珈上臉色一冷，不受他恐吓：“敢不敢聽，也是要先聽了再說的。”
“好啊，那讓我先打一個電話給我小舅舅。”
衛朝楓拿出手機，順勢就撥下一個電話號碼：“我下臺之前，和小舅舅簽過生死狀。關于萊卡食品的一切內幕，絕不洩露半分，除非，我是被迫的。我會把你的名字告訴小舅舅，讓唐家和你對接。尹總，你要不要試試看？”
尹珈上僵在原地。
惹衛朝楓事小，惹上唐家事大。但凡一個家族憑一己之力做到壟斷組織的最高形式，這就意味着，它已經是一個相當成熟的巨獸體系。普通人，惹不起。
尹珈上确定自己惹不起。
他虛應一笑，很明白自己和衛朝楓的邊界各自在哪裏：“這當然不用試。我今天來，也只是想認識一下你而已。”
“好，尹總也是爽快人。說吧，你想威脅我什麽？”
“最近我的公司出了點問題，在并購項目上資金鏈面臨斷裂。幹我們這行的，職業生涯中落下一個污點，再想取得投資人的信任，就很難了。”
“你想要錢？”
“是的。”
“要多少？”
“一個億。”
“……”
衛朝楓笑了。
“尹總，你當我開銀行的嗎？”
“你當然不是開銀行的，但和銀行比起來，我相信你更容易湊齊這筆錢。一個億，對你而言不算多，它甚至比不上你為謝勁風一擲千金購回謝家祖宅的零頭。這件事當年鬧得沸沸揚揚，連我也有所耳聞，這才敢問你要這點小錢。”
衛朝楓低頭駭笑。
一個人不惜一切要作惡，來來往往，無非為一個“錢”字。成年人活得一塌糊塗，因作惡而攫取了更多快感。
他擡頭，看向尹珈上：“不錯，一個億，不算多。但是尹總，你憑什麽認為你用一個程意城威脅我，就能讓你在我這裏值一個億？”
尹珈上心裏一沉。
他最擔心的，就在這裏。
程意城對衛朝楓，究竟意味着什麽，沒有人知道。在最初想起衛朝楓就是唐碩人的時候，尹珈上除了震驚，剩下的就是對程意城的同情。太可憐了，被一個男人玩成這樣。唐碩人被唐家流放在外，難免寂寞，找一個女人陪自己，實屬情理之中。明白了這一點，尹珈上承認，他拿程意城去威脅唐碩人，無非是賭一把。反正賭輸了，他也不賠本。
衛朝楓笑：“我不過是寂寞，找人陪的。你還真信了我們有感情？”
尹珈上面無表情，出言試探：“可是，程意城對你是有感情的。”
“哦？”衛朝楓掃過去一眼，眼風很豔，“那證明我玩得不錯，活也不差。”
“……”
尹珈上心裏一沉，很難撈起來。
他賭得不小，還是輸了。
眼前這個人，哪有半點對程意城的在乎？那些話聽着，連尹珈上都不寒而栗。他想起衛朝楓當日在程家的溫情模樣，當真是覺得恐怖。這世上竟有人恐怖如斯，人前溫情，人後敗類。
尹珈上正要敗走，卻不料連上天都幫他。
卷簾門忽然被人拉起，落日餘晖灑進屋，映在來人的臉上，溫暖如斯。
程意城問：“怎麽把門關了？今天這麽早就關店了嗎？”
一瞬間，地覆天翻。
衛朝楓的表情，一秒墜落。
她是他整個計劃中唯一的破綻。棋差一着，滿盤皆輸。衛朝楓心裏升起些“命運”之感，每個人都有“命”，他命裏的劫數就是一道情關。
尹珈上如夢初醒：衛朝楓是裝的！
他方才設的不過是心理戰。他設局的速度太快，快得尹珈上根本來不及分辨。差一點點，就被他騙過去。
尹珈上激動極了，整個人有些發抖。
贏了——！
一個億，到手了。
他朝程意城笑，幾乎是在感激她：“意城，怎麽忽然回來了？”
“哦，這個。”程意城有點尴尬，“上了公交車才發現，忘記帶手機了。我身上又沒現金，全是移動支付，只能回來拿一趟。”
衛朝楓低頭一笑。
她沐浴在夕陽餘晖，美好得令他願意做任何事，包括認輸。
他知道，尹珈上不會放過他。
“意城，你來得正好。我和小衛剛剛聊起，原來我們還認識一位共同的朋友。你說，這是不是緣分？”
“是嗎？”程意城頗有些好奇，“是誰？”
“他姓唐……”
衛朝楓忽然暴怒：“尹珈上——！”
一聲怒喝，平地而震，将在場兩個人都震住。
程意城楞在當場：“衛朝楓……”
尹珈上很高興。
衛朝楓越是暴怒，證明他贏得越是徹底。這種掌控全局的滋味，實在太好，尤其對手是衛朝楓。尹珈上承認，他的手段是卑鄙了些，可是衛朝楓也不見得是什麽善人，卑鄙對他而言只是手段，而全無貶義。
“意城，小衛沒事。”尹珈上樂得打圓場，“他不過是不喜歡我提那位朋友罷了。”
說完，他也不欲久留。一個億已經到手，他根本不想在這間滿是油煙味的屋子待下去。
“小衛，方才我讓你幫的忙，你可不要忘記了。”他随手将一張紙條放進衛朝楓的襯衫口袋，壓低聲音道，“這是我的賬戶。兩天之內，我要見到我要的。”
兩天，一個億。
衛朝楓第一次被人明目張膽威脅，值得紀念。
“只給我兩天時間，你胃口不小。”
“夜長夢多，我很怕你。”
說完，他彬彬有禮退場，告辭走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