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小懲（2）

小懲（2）

衛朝楓重回暴雪。

人還是那個人，眼神不一樣了。目光堅定，一掃之前的猶豫不決。半個月，接連解決數件棘手項目。外界不知緣故，都說衛董事長的故去讓衛總變得不一樣了。

柳驚蟄是個明白人。衛鑒誠沒有那麽大能耐，只有唐律可以。十四年的養育之恩，無人能及。柳驚蟄暗自權衡，是時候考慮離開暴雪了。這裏絕非久留之地，他待久了，難保引起唐律疑心。在唐家，犯什麽事都有商量的餘地，除了不忠。柳驚蟄不會讓自己陷入這等困境。

柳驚蟄要走，重擔從此落在衛朝楓一人肩上。柳驚蟄給衛朝楓三個月的過渡期，足夠令他在暴雪坐穩董事會主席一職。

從那日起，他的時間被工作徹底占據，他開始體會到首席執行官之上的重壓。就像柳驚蟄提醒他的：“你要明白，你已經不是暴雪的首席執行官，你是暴雪董事會主席兼首席執行官。”

在他之前的兩任暴雪董事會主席，都做得極其出色。衛鑒誠、衛柏，都是近代商業史的裏程碑，對申南城皆盡到民營企業家之責任。

所以，衛朝楓呢？

他沒得選擇。

他必須成為，衛家合格的第三代權利中心。

衛朝楓從此失去自由。

同時失去的，還有感情。

他後悔分手了。确切地說，他從來沒有真心想和她分手。

深夜，他靠坐在床頭，一支手機拿起又放下，握得滾燙。一夜未睡，等到清晨。算算時間，她已經醒了。

他将想了一夜的號碼按下。

電話接通。

他心跳失序，一聲“程意城”就要喊出口——

10086的人工智能客服，聲音甜美地告訴他：“對不起，您撥的號碼是空號。”

原來，她已将號碼注銷。

這才是真正的分手。渾不似當年，彼此拖泥帶水，等不到他的短信她都睡不好。

衛朝楓握着手機，楞了半晌。回神，手機直直掉落在地。

他終究控制不了想念，多方打聽她的去向。

原來，她已不在申南城。她離開了申南城，也離開了蘇市，回到故鄉的小鎮，在縣城租了一間屋，落葉歸根。

他開車去找她。

見到了，卻失去勇氣上前。他跟着她，不遠不近。他想看一看，她怎麽樣了，好不好，她身邊還有沒有讓他可以上前的位置？

她重新做回年少時代的程意城。

租房、找工作，每周末固定去蘇市探望顏嘉實。他的康健之路剛開始，她總有責任在身。言談間他得知她和衛朝楓結束了，他欲言又止，既想留她，又不敢留她。最後還是程意城先開口，對他說抱歉，等他康健結束，她不會再來蘇市了。她要和前半生告別，好好過下半生。

縣城不大，一張人際關系網可以覆蓋所有人。她和中學同學林雙相逢，兩個女生一見面，一個已是兩個孩子的媽媽，一個還在漂泊人生。始知人生這條路，一旦轉彎，再沒有重新來過的機會。

她開始聽父母的話，去見相親對象，程家父母高興不已。程意城看在眼裏，明白這些年愧對了父母。鄰裏傳言她不是沒聽過，說她未婚同居，說她攀龍附鳳，說她好好一個女孩子、讀了書進了城心就野了。她知道，會有這些話傳出來，和衛朝楓那輛保時捷脫不了關系。縣城鄉情，總是見不得人好。

相親對象叫趙剛，中規中矩的小鎮青年，讀書和工作都沒有離開過家鄉。畢業就考編，端起鐵飯碗，從此紮根基層，與故土血濃于水。更難得的是，趙剛至今在感情上仍是一片空白。

在縣城，趙剛很搶手。在程家父母眼裏，趙剛完全符合程意城一直以來的人生理想：穩重、穩定、行穩致遠。

“這男孩子是好人，你會喜歡他的。”媽媽這樣勸她。

衛朝楓見到她和趙剛約會，是在一個傍晚。

兩人在左庭右院吃鮮牛肉火鍋，趙剛的臉一直是紅的。

他自我解嘲：“火鍋太燙了。”

其實，是他第一次對女孩子有好感，不好意思了。

一整晚，她的話都很少，但趙剛并不介意。她偶爾談幾句，聽得人十分舒服。趙剛看得出來，這是非常适合結婚的女孩子。一生一人，歲月相守。

兩人吃完飯，買單離開。趙剛讓她等一下，他去開車過來。程意城點點頭，讓他注意安全。這句“注意安全”讓趙剛高興極了，轉身走路差點撞到路人。

衛朝楓站在不遠處，想起那日分手的模樣，拿不出上前的勇氣。

誰知，連老天都幫他。

一輛摩托車駛過，車主疾行，與她險險擦過，兩廂都受驚，差點釀禍。

“程意城！”

衛朝楓箭步上前，本能先于理智。她被他護住，下意識抓住他的手。多年默契，他順勢将她按向胸膛。

她瘦了好多。

他懊悔至極：“對不起。那天，我說的話不是真心的——”

程意城被他抱在懷裏，無動于衷。

他話未說完，已被人打斷。

“哎！你幹什麽？”

趙剛開車過來，看到這一幕，急急将車停在路邊。他慌忙下車，一把将人從陌生男子懷裏拉走。他上下打量程意城，急需确認她的安全：“沒事吧？怎麽樣？有沒有哪裏被人傷到啊？”

比起揍人來讓自己有面子，他選擇把女孩子的安全放在第一位。媽媽說得對，趙剛是好人。

程意城拉下他的手，對他道：“沒事，他認錯人了。”

趙剛看了一眼衛朝楓，覺得這人可能精神有問題。

小鎮青年信奉的是“不惹事，安全第一”，趙剛忙不疊帶程意城上車。衛朝楓看着她坐上車，系好安全帶，囑咐趙剛“開車小心”，然後離開。他忽然明白，程意城真的和他分手了。

她不再恨他，也不再喜歡他，她把他留在了申南城，将他忘記了。

他和她走了四年，終究走散了。

那一晚，衛朝楓站在左庭右院門口，站了很久。淩晨十二點，店裏打烊了，店員好心問他是否需要幫助，他沒說話，店員遂離開。他慢慢蹲下來，在路邊坐了一夜。

日子就這樣過去了。

衛朝楓的生活開始變得規律，無限趨近于一個董事會主席該有的樣子。他住申南城中心，黃金地段的公寓頂樓，離公司步行十五分鐘，離機場駕車二十五分鐘，從此三點一線。

他的飛行裏程開始呈指數級增長，秘書從四個變成六個，忙起來還是不夠用。跟了他最久的黃秘書，以前還會和他談笑風生，現在也不會了。有一次黃秘書講，他像是變了一個人，可能成為了董事長，壓力更大了吧。

這話被經過的柳驚蟄聽見，一時停住腳步。董事長辦公室內的衛朝楓，正在對幾個高管厲聲質問。柳驚蟄看了會兒，若有所思。衛朝楓成為了衛家期待的模樣、唐家期待的模樣，前提是犧牲了他的女朋友。

公事以外，衛朝楓請了一位鐘點工，每周二、四、六固定到家打掃。五十多歲的阿姨打掃起來一絲不茍，且從不多言，更不會借故攀交情。兩個月後，衛朝楓開始付她雙倍工資，順便替阿姨解決了女兒的工作問題。阿姨從此對他除了賣力之外，還多了忠心。這就是現在的衛朝楓，很會用人，也很會籠絡人心，和程意城喜歡的類型已是兩類人。

不知她怎麽樣了？

已經喜歡上別人了嗎？

深夜總是最難熬，他失眠成瘾，想她想得痛不欲生，夢裏都是那年夏天。醒來就像掉進地獄，秋天都快要過去，夏天更是遙遠。

每當這樣子，他就會開車去弄堂。

還是那家小店，還是那些街坊四鄰。他們對他一如既往，他是衛朝楓、還是唐碩人，對弄堂裏的人而言都無關緊要。尤其是李阿婆，每次見他來都會拉着他一通好聊，聊王嬸的兒子都結婚啦、李叔的小孫子都抱上了，最後總是催他：“小衛啊，你趕緊的，怎麽還不和小程結婚辦酒席？阿婆我年紀大了喝酒都要喝不動了！”

聽到這話，他總是說：“快了，快了。”

他很可悲，他知道。如果沉迷謊言可以令他擁有過去，那就沉迷吧。

只有肖原看出他不快樂。

一日，肖原壯着膽子，在他離開前輕聲問：“衛哥，程姐什麽時候會再來？”

他坐進車裏，沒有回答。

肖原急急追問：“程姐會來的，是吧？那年她都答應小龍哥，和衛哥你結婚都不收我們份子錢了。”

衛朝楓發動引擎的手猛地停住。

程意城很喜歡看卡通片，尤其是《加菲貓》。加菲和歐迪無意中走失，被賣到寵物店，加菲很焦急，擔心主人喬恩會想念它。很快，一個清晨，喬恩走進寵物店，老板上前詢問是否需要買寵物，他看見加菲，意外之喜，立刻把加菲再次買回去。一家團圓，皆大歡喜。

故事的最後，日落時分，那只世界聞名的肥貓對歐迪說：我永遠不會去問喬恩，那天他為什麽會走進寵物店。

程意城一直做着懂事的加菲。

你看到的幸福生活，其實無一不是成全。所有的平淡流年，都是有人負責了背後的沉重。

衛朝楓心如刀絞。

他心神不定，一腳油門踩成剎車，把肖原吓得不輕。趕緊替他叫來司機，才把車安全開回去。

不久，連柳驚蟄都看出他的異樣。

三個月交接期即将結束，柳驚蟄去找衛朝楓，将一疊重要文件交給他。兩人談完公事，柳驚蟄視線一掃，見董事長私人休息室裏，枕頭被子睡衣都在。衛朝楓顯然住在公司多日，連家都不回了。柳驚蟄看他一眼，這哪像一個打算成家過日子的人？

他多問了句：“你跟你女朋友打算什麽時候結婚？”

衛朝楓沒料到他會問這麽私人的問題，他認識的柳驚蟄從不管閑事。

他一怔，随即低頭簽字：“我們可能——”

“可能”了半天，也沒下文。

柳驚蟄一聽就明白了：“分手了？”

“……”

衛朝楓心裏鈍痛。

手裏握着鋼筆，字都簽不好。一瞥一橫寫下去，哪裏是“衛”，分明是一個“程”字。他握着筆，心事藏不住，洩露在紙面，上億的合同就算作廢。

柳驚蟄都看不下去。

幸虧他還有備用合同。

衛朝楓一愣，這才發現這人雖然平時拽了點，遭人恨了點，但關鍵場合從不誤事，能有無數辦法将局面重新扶正。

這才是柳驚蟄擔得起“救火隊”之名的原因。

衛朝楓不再瞞他：“我們吵了一架，分手了。我可能……沒有機會再挽回她了。”

“你挽回過嗎？”

衛朝楓沒說話。

想起那日她形同陌路的樣子，分明是恨透了他，他拿什麽去挽回？

柳驚蟄無語。

他抱臂，對他道：“去搶啊，朋友。”

衛朝楓：“……”

柳驚蟄：“一時氣話的分手，看那麽重幹什麽。去搶，把人搶回來。道歉、哄好、結婚，就這麽簡單，你在那裏糾結什麽呢？”

衛朝楓知道柳驚蟄作風很猛，冷不丁見了，還是有種“不是一路人”的感覺。

“她已經很恨我。”他很明白，“程意城是正經人，她有了相親對象，我再這麽亂搞，她會恨死我。”

“好吧。”

柳驚蟄氣定神閑，準備走人。

“分手也好，你也不虧。你那個前女友為了你，當年可是被按了‘內幕交易’的罪名帶走過的，被審了好幾天也沒肯拖你下水，為了保你平安無事還主動離開了你。聽說這事對她影響挺大，被記錄進了個人檔案，進了金融圈黑名單，前途算是毀了。你跟她分手也好，你便宜占大了。”

衛朝楓猛地站起來。

“你說什麽？”

他一把攔住作勢要走的柳驚蟄：“你把剛才的事講清楚——”

現在要來求他了？晚了。

柳驚蟄事不關己高高挂起：“你剛才不是說，看不上我的建議嗎？”

衛朝楓聲音都高了：“柳驚蟄！”

柳驚蟄急他一次，夠了，算是給他長記性。

“她被帶走的那件事，是我去擺平的。”

前塵往事，竟已過去那麽久。

“當時你們暴雪內部有人要搞你，借着她想把你拖下水，從而搶先完成管理層收購計劃。你小舅舅要我保你，我做了最壞的打算，那就是程意城把罪名都推到你頭上。因為只要推到你頭上，她就能平安無事。但是後來我發現，她沒有，她将你保護得很好，即便代價是前途盡毀，她也沒有讓那些人得逞。”

那年街巷，他們兩個很辛苦。

她總是笑說，還好吧，喜歡一個人，為他做點事，不辛苦。

他現在才明白，她說的是真的。程意城喜歡了衛朝楓多久，就為他辛苦了多久，從來也不說。

柳驚蟄看着他，誠懇建議：“你女朋友對你情深義重。你就算要分手，也先把她這份情義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