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小懲(1)
小懲(1)
自那日後,衛朝楓情緒差到極點。
看誰都不順眼,逮誰都罵。四個助理沒一個敢進董事長辦公室,手下高管更是不肯撞槍口,公司氣氛被他一個人拉至冰點。
倒是醫院給他打電話,說謝勁風小姐出院前的總賬單需要家屬簽字,煩請衛總過目。
衛朝楓:“我不是家屬別來煩我。”
說完,摔了電話。
秘書聽見,默默表示看不懂。他這話對着女朋友不說,等女朋友都走了才想起來說?
最後還是去了酒吧。
他是VIP客人,不常來,一來就是大手筆,無人不識。他心裏有火,把自己往死裏喝。花錢大方,錢不當錢用,酒量又好,酒不當酒喝。他無意去惹任何人,卻不知無意才是最誘惑。盯上他的人不少,尤其是女人,都被他推開。他覺得自己真的是瘋了,連程意城的分手提議都敢接下來。
推拒多了,引來仇家。為女人惹麻煩,在酒吧不少見。他不想動手,無奈被人纏上。
衛朝楓放下酒杯,那就動手吧。
他許久不幹這事,都忘了自己有多擅長。年少氣盛,沒少跟人打架,後來學乖了,更明白按兵不動的厲害。今晚算是放縱一回,重溫少年期。一場争鬥持續十分鐘,目之所及無一完好。
混亂中,有人抄起酒瓶砸向他,衛朝楓來不及躲,眼見就要迎頭痛擊——
下一秒,那只砸向他的酒瓶不見了。
他怔住,剛擡頭,就看見那人已被制住,手中的酒瓶被人奪了,正抵在喉嚨。在場所有人見了,人人心頭一凜,明白這樣的出手已不是玩玩鬧鬧的尋釁滋事,而是見生死。
這是游走生死場的人來了。
衛朝楓酒醒三分。放眼一看,才發現局面翻轉,早已非他所能控制。他從地上撐着自己站起來,有不祥預感。
一位老人走了進來。
五十多歲,頭發花白,一身布衣古樸靜谧、做工非凡。
衛朝楓見到來人,當場怔住。
豐敬棠一如既往,為人妥當、做事穩重,走到他身邊,傳話予他:“先生來了,正在外面等你。”
衛朝楓臉色一變,慘白非常。
這世間唯一敢管他的人,終于來了。
他下意識求救:“豐伯,我——”
老人看了一眼他伸來的右手。
恻隐之心起,豐伯提點他:“不要讓先生等久了,否則你今晚吃苦更多。”
衛朝楓松手。
他明白,豐伯沒有騙他。他心一橫,跟着走出去。
淩晨兩點,世界沉睡,黑色崛起。
會所門外,一輛黑色轎車穩穩停在臺階下。車旁站了七八個人,身段站姿無一不在告知身份:這是唐家的好手,可以寄千裏之命,托三尺之孤。
周圍清場,四下人影皆無。
衛朝楓走下臺階,看清眼前景象。他心裏一震,今晚喝的酒算是全醒了。
後座車窗緩緩搖下。
一道目光掃向他,森冷至極。
衛朝楓定在原地,動憚不得。後背一層冷汗,浸濕襯衣。
車內,男人收回視線,出言吩咐:“給我打。”
衛朝楓的審判日。
他跪倒在地,起不了身。全身上下無一不痛,喉嚨粘膩,滿是血腥味。他知道,小舅舅已是放他一條生路。帶來的都是自己人,下手也懂得避及要害。皮外傷,不致命。換了唐家其他人,聽不懂話中話,唐律一聲令下,恐怕真會要他命。
唐律看他一眼,聲音冰冷:“如今你姓‘衛’,世界大了,架子硬了。今時今日,沒人管得了你了。”
“不會。”
臺階下,衛朝楓跪倒在地。嘴角流着血,一說話,咳嗽不止。但說來也怪,身上痛了,心裏的痛就沒那麽多了。一身的渾渾噩噩都被打散,人間天地又被打通一條陽關道。
開口,一腔肺腑:“我永遠不會對小舅舅你還手。”
那個有良心的衛朝楓,回來了。
當晚,他被帶回唐家。
唐律發了話:“我給你一晚時間,收拾好自己。收拾不好,我替你收拾。連帶着你們衛家,我一并收拾。”
将話放在臺面上,唐律丢下他就走。衛朝楓的三魂七魄,慢慢回來了。
人有時,骨頭裏就有那麽一點賤性。嬌生慣養,對他好,一有風吹經雨打,就怨天怨地一身的病。反而對他狠,斷了後路絕了心,生死都不懼,六道輪回都敢闖。
衛朝楓走進溫泉室。
近日他活得夠爛,找死的事做得夠多,他不想再做了。他要聽小舅舅的話,将自己收拾幹淨。前塵翻篇,後世再來。
溫泉室內走進幾人。一個替他試水溫,一個替他脫衣,一個替他倒茶奉于池邊。衛朝楓伸展四肢,任憑去弄,昔日心如止水的唐碩人又回來了。
這才是唐家,他成人的地方。上下秩序,超越性別。男男女女,自成體系。活得危險,也很純粹。不談情,不說愛,六根清淨,争天奪地都敢一件件地來。
溫泉水暖,洗淨一身污穢。又來了醫生,跪在池邊為他處理一身的傷。
他閉着眼睛,聽醫生對他講:“身上不礙事,七情最難過。喜、怒、哀、懼、愛、惡、恨,外面的人呢,把它叫做‘紅塵’,我們呢,把它叫做‘心魔’。捐去三綱五常,絕去七情六欲,金珠不失,痛癢無關,心吶,就好透了。”
唐家藏龍卧虎,醫者不醫身,醫心。
衛朝楓睜眼,唇角還腫着,眼神清明了。一室霧氣氤氲,他低聲問:“我還有可能好起來嗎?”
對方笑:“‘有沒有’,這是小事;‘能不能有’,才是要緊事。唐家不作聲,你想有就有,想沒有就無;唐家作了聲,不讓你有,你便是使足二十年功力,也是不能有的。”
衛朝楓笑了。
一頓打,将他的生死都打醒。
是爺爺太溺愛了,隔代之情,溺起來也多三分。嬌慣了幾年,連世界都要圍繞自己轉。受點委屈就不得了,郁郁寡歡還不夠,非要由己及人多傷一個人的心,才覺得夠分量。重回唐家,毒打一頓,想起從前的日子,生死都難說,方憶起人間有多好。他是生了心魔,才會走入無常道。
衛朝楓一夜好睡。
無夢無痛,醒來似重生。脫胎換骨回人間,為人的力道都勁三分。
他整理妥帖去見小舅舅。
清晨,萬物生機,唐律正在庭院與人飲茶。
衛朝楓走近,聽見二人對話——
“方伯有異心,方家恐生變。老板,您要及早做打算才好。”
“沒關系,讓他鬧。”
“聽說,方伯在打柳驚蟄的主意。”
“有意思。我倒要看看,他這個主意,敢打多大。”
衛朝楓停住腳步,手心有冷汗。他離開太久,重回地獄,需要适應。
唐律擡眼,見他來了,對身旁的人吩咐幾句,将人支走。那人起身,經過衛朝楓身邊,禮貌示意,但并未開口。衛朝楓看出這是唐家的好手。唐律帶出來的人,各個是好手。
衛朝楓愧疚萬分。是他沒用,幫不了小舅舅,還要拖累小舅舅分神抽空擔待自己。
他為近日所為羞愧難當,鞠躬致歉:“我知道錯了,請您原諒。”
對他好,才會費力氣管教。能讓唐律百忙抽時去負責的,今生今世只有一個衛朝楓。長那麽大,還能有人管,是福氣。天塌了有人撐,是非對錯有人教。世間妖濁何其多,驕奢、醉鄉、兇氣、順逆,濁氣侵入有人拉一把,救命之恩。
他有心結未解:“是我一己私心,讓爺爺喝下三杯酒,釀成大禍,我原諒不了自己——”
話未說完,“砰”地一聲,杯落桌面,小舅舅聽不下去了。
“你內疚,是想做給誰看?給我看呢,還是給你自己看呢,還是想做給所有人看,你衛朝楓有多深明大義、忠孝兩全?有這哭喪的心,忠孝都喜挂在臉上做予外人看,去做戲子好了,做什麽首席執行官。”
氣氛僵冷。
衛朝楓低着頭,額前有冷汗滲出。
唐律望定他,眼中覆薄冰:“唱戲的,十年二十年成不了一個角;打仗的,三代五代人出不了一個将。唐家上下百千人,做的是活命的買賣。不懂活命的,我保不了幾個人。時無止,分無常,當年就算是唐楓,我也無力保住。只有你唐碩人,殺伐争戰,人喊馬嘶,我保你從孤幼到成年。你二十三出唐家,進有‘衛家’新世界等你,退有‘唐碩人’之名撐你舊世界退路。進退皆有路,攻守都可走,大好人生你一把荒廢,偏偏去學會了婦人之仁!”
推卸了暴雪,辜負了唐家,傷透了程意城,透支了他自己,衛朝楓大錯特錯。
孝莊對康熙說:孫兒,大清國最大的危機不是外面的千軍萬馬,而在你自己的心。
千古之理,只有小舅舅會教他。
衛朝楓跪下認錯:“小舅舅我錯了——”
新世界再好,舊世界不敢忘懷。
當晚,衛朝楓離開唐家。豐伯去送他,回來見到唐律,微笑着垂手道:“人精神多了,趕着去暴雪做事了。”
唐律不置可否。
豐伯見他臉色不對,好似方才自己說錯話。豐伯細想不得,不明白自己哪句說錯,遂住了嘴,立刻出去。
傍晚,唐家書房大門緊閉。屋內有二人,一人坐,一人站。站着的那人不是別人,正是負責衛鑒誠多年健康的方醫生。
書桌後,男人坐着,問:“衛鑒誠的死是怎麽回事?”
方醫生不解,擡眼看向老板,眼中一個問號。
唐律點他一句,敲山震虎:“這些年,我只讓你監視他,可沒讓你做別的。你要是敢背着我,做了點別的什麽——”
方醫生大驚,這才明白原來這人心思已深到這一步,懷疑到他頭上來了。
方醫生連連擺手:“不不不,我不可能違背您的意思幹別的事。老板,衛董事長的突然病故,和我全然無關啊。”
他緊張至極,連連解釋:“衛董事長有家族遺傳之疾,不出兩年,小腦萎縮,行立失效,語言喪失,會形同植物之人,醜态畢露。這事除了衛董事長自己,就只有我知道。他讓我保守這事,我答應了。至于衛董事長的心髒問題,則是另一回事。他動過數次手術,他是明白的,一喝酒,很危險……”
男人靜坐而聽,一身黑色襯衫,自古“律”字表清規,唯他反其道而行。
聽完一笑,聲音了悟:“風光了一生,晚年落人笑柄,他怎麽肯。倒不如借唐碩人之手,醉死了自己,從此勾住唐碩人的三魂七魄,一生內疚都為衛家賣命。衛董事長這一出苦肉計,一招贏過我十四年的養育之恩。很妙,簡直絕妙。”
權謀和輸贏,巨頭之間的終生較量。
衛朝楓、程意城,都是犧牲品,都是無辜的可憐人。
連方醫生都有些不忍,不禁為衛家說話:“這……大抵還不至于。衛董事長對衛總,是真心疼愛的。最後那三杯酒,誠然是衛董事長借程小姐之名從衛總手中喝下的,但到底是一出意外。衛董事長,不會忍心對衛總下這種重手……”
真假、是非、陰謀、意外,人已去,無從證。
歷史的不真相已太多,多一件又怎樣。
唐律沉默,手指撫摸婚戒,一下又一下。方醫生站在一旁,心裏惶惶,仿佛他摸的不是婚戒,是生死。
男人停住手,做了決定:“好。看在唐楓的面子上,我信一次這是意外。如果将來讓我知道,衛鑒誠敢對唐碩人下這種毒手,綁他一生內疚在暴雪,毀墓滅碑,我踏平衛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