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人間開恩(2)

人間開恩(2)

程意城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她夢見自己走在一段小路上。

長五十米,寬兩米,地是青石地,花是彼岸花。

久聞不如一見,原來這就是黃泉路。

人們行色匆匆,茫然的、急切的、自願的、被迫的。到了這地界,都成為一縷孤魂。衆生平等,和前世作別。

程意城腳步暫緩,一陣劇痛當即自心口傳來。

她了然,原來黃泉路是不容人慢下的,這裏沒有回頭路。

彼岸花窮盡,三生石靜立,前世今生記載其上。涼茶亭有老婦淡然舀茶,一勺又一勺,過路的魂魄一一接過。喝過了,從此揮別苦痛哀樂。

程意城接過一碗。茶是好茶,可惜沒有茶葉根莖豎立其中。聽人講,若有葉莖懸垂正中,就會遇上好事,可惜她沒有。她随即又看開,都來到了這裏,無所謂好不好。

她心如止水,端起碗來喝。忽然腳下鈴铛聲作響,一股力道将她左腳狠狠箍住,越收越緊,幾乎掐進她的肌膚。

程意城痛得臉色一變,低首一看——

是衛朝楓當日親手為她戴上的腳鏈。

往事如幕,猶言在耳:“給喜歡的人戴上腳鏈,下輩子都能在一起。這個傳說,不管是不是真的,我都想試試。”

孟婆見慣生死,看一眼,也頗為訝異。

“有人不肯放你走呢。”

程意城動憚不得,左腳被一股力道生根定住。他要她回去,不肯放她走。

孟婆對她道:“你這腳上被絆住的,是情咒吶。意念這麽深,只差追你而來。你若想回去,就是逆天而行。代價是要的,痛足肺腑筋骨,受足步步酷刑即可。撐過去的人可不多,你看,這青石路上多的是想要折返又痛得跪下來,如此反複最終還是放棄的人。”

程意城低頭不語:為他,再受一次刑,可還值得?

孟婆看她一眼,道:“這人間的男子啊,擁有時不珍惜,失去了就纏得這樣緊,都不知苦的是女子。為這樣薄情的男人,不值得。”

說完,又催促她:“喝吧。斷了情分,心就好了。”

程意城凝神不語。

想起昔日她和他快樂的日子,想起他一個人孤獨的模樣,想起他說的:“我會等你,一直等你。”

長街永遠記着她和他的一腔盛年,是她走得急了。

程意城放下茶碗,向孟婆作別:“這酷刑有多痛?我試試。”

這黃泉,她不去了。

這酷刑,她為他再闖一次就是了。

她想從夢中醒來,卻被一股力道阻擋。這股力道如此之強,給了她鑽心之痛。

****

救護車一路飛馳,到達申南城聖林醫院。

等在門口的,正是顧楷。

醫生大喜:“顧醫生!”

顧主任箭步上前:“來,我看一下。”

衛朝楓明白,這是小舅舅出手幫他了。

他跟着擔架,一路跑至手術室門口,被醫生攔下,告訴他不能再進去。主刀醫生顧楷抽出一秒時間,對他承諾:“你放心,這是唐先生親自打電話交代的人,我們一定會盡力保她的。”

衛朝楓點頭,動作機械又麻木。他尚未從應激中緩過來,暫時喪失語言能力。

手術時間很長,左等右等,仿佛沒有盡頭。走廊裏,衛朝楓坐在長椅上。雙手黏膩,低頭一看,全是血。

不該這樣的。

她一個女孩子,這麽怕痛,手上就有那麽多血,那身上呢?她那麽單薄的一個人,怎麽能承受這麽大程度的失血。

淩晨一點,柳驚蟄現身醫院。

這一晚,他幹的事已夠多。

兩小時前,他接到唐律電話。

柳驚蟄接到電話時正在給大學生陳嘉郡輔導概率論,講了一晚馬爾科夫鏈沒把陳嘉郡的腦子講通。他丢下筆,決定不幹輔導小孩子功課這麽要命的事,就接到唐律給他布置的更要命的任務。

對方交代他馬上辦兩件事:第一,配合警方,控制尹珈上;第二,去醫院接應衛朝楓。

深夜救火,柳驚蟄雖然不情願,但還是挂了電話就走。

他忙了一晚,到醫院時已辦完唐律交給他的第一件事。

醫院走廊,回蕩着柳驚蟄的腳步聲。

他走過去,在衛朝楓面前站定,對他道:“是那個姓尹的人幹的,警方已經把人帶走,控制住了。”

衛朝楓握緊了手,骨節作響:“我要他死——”

“好啊,這個簡單。”

柳驚蟄不鹹不淡追問:“該死的人只有他嗎?你不該死?”

能把女朋友照顧成這樣,在柳驚蟄看來簡直豈有此理。

從前他以為,衛朝楓只是運氣不好,跟女朋友無奈分手可以理解。假以時日,追回來好好過日子,事情也算完美,不經歷時間考驗的感情都算不上真感情。

沒想到,他一整個料錯了這兩人的發展走向。

“姓尹的不經吓,在被帶走前全交代了。你知道你女朋友有多了不起嗎?面對三個有犯罪記錄的男人,她不慌不亂的,用計支走了其中兩個,最後才落到姓尹的手上。直到他動手侵犯,她才拿刀捅向自己。”

他看向衛朝楓,對他道:“我相信她不是要自殺,她完全是為了退敵。她一個人和三個男人鬥到了最後一刻,很了不起。”

衛朝楓捂住嘴。

不敢聽,還是要聽。單是聽着,就像被人淩遲一遍。他不敢想,她當時有多絕望。自他那日和她争執,她就一直絕望着。連老天都看不下去,寧願她長眠不醒,從絕望中解脫。

往事一幕幕,她對他那樣好,他為什麽不珍惜?

她會叮囑他,一日三餐要準時吃,不要熬夜,會把來不及吃的水果榨成汁讓他去店裏帶着喝。

她會陪着他,将他帶回家見父母,和他一起照顧生意,會在他早起進貨時不僅跟他一起去還學會和人講價。

她會心疼他,會摸着他眼角的縫針問他疼不疼,會告訴他他有一個很好的爸爸、一個很好的媽媽,會陪他住院淩晨一點才吃上晚飯。

她還會在很痛的時候,囑咐他以後要好好的。

他在唐家學會一身本事,尤其會看人。

當年見到她,第一眼起,他就明白,這是一個很好很好的女孩子。談戀愛、結婚,上佳人選。

他在唐家很辛苦,他不想這麽辛苦了。想好好喜歡一個人,過簡單的小日子,做感情裏那個不辛苦的人。

他沒有看錯人,他要的,她全都給了他。他被慣壞了,越來越貪心,尤其見不得她對別人好。

“我不想的。”

生死界,一切罪孽現原形。

“不想對她說氣話,不想接她的分手提議。我不想看見她對別人好,所以蓄意傷人。我知道錯了,以後我一定不會了。”

柳驚蟄冷笑:“你們還會有以後嗎?”

他作了惡,觸怒神明,連上天都看不過去,要将被他傷害的人帶走。轉世為人,自在清淨。

他擡手捂住臉,眼淚從指縫間奔湧而下。

“我真的知道錯了——”

****

傍晚日落,金晃晃一圈滾邊。

衛朝楓照顧程意城洗臉。

一個多月過去,他已足夠熟練。毛巾用溫水熨,沿着額頭向下,輕輕拭兩遍。再換一塊,重新用溫水泡,從脖頸開始,到手指。從前她愛洗手,一點油膩都沾不得,如今她睡着,他将她的習慣都記着。

怕她無趣,他不忘同她講話。

“我今天過來晚了,中午出去了一趟,和今盞國際銀行簽金融合作協議。銀行這幫人好難搞,一點議價空間都不給。”

“昨天小龍哥他們來看你了,連李阿婆都來了,還交代我,你醒了一定要告訴她一聲。”

“李阿婆這陣子腿不太好,走不了多遠。但她總記挂着你,所以我接她過來了一趟。我讓秘書找人把她那間房屋翻修了下,老屋子濕氣重,她的腿估計就是受這個連累了。”

“話說回來,你好久沒去弄堂看看了,等你醒了,我們一起去,你說好不好?不說話,我就當你同意了。”

程文源和簡心華站在病房外,見到屋內景象,兩人對視一眼,不進去了。

程意城出事後,作為父母,不是沒想過将女兒帶走,從此和衛朝楓一刀兩斷。衛朝楓鞠躬懇求他們不要帶走程意城,他們沒同意。

程文源和簡心華悔不當初,甚至後悔不該讓程意城留在申南城,如果留在縣城,現在很可能已經和趙剛結婚了。提起趙剛,老兩口心痛不已,那是多麽令人放心的女婿,年紀輕輕就當上副處,還是黨員,不比衛朝楓這個名利場常客來得靠譜?

顧主任站在一旁,看見這一幕。

到底是唐家的朋友,顧主任珊珊上前,告知二老,幸虧衛總送醫及時,請來醫學界一衆專家泰鬥,共同進行手術,否則程小姐回天乏術。

程文源和簡心華聽了,這才不吭聲。

顏嘉實也來探視了一回。

他來,當真是不易。

頭上紗布剛拆,額上疤痕未褪,雙腿雖保住也仍然不能走。那日,他是被貼身照顧的護工推着來的。

護工姓趙,只有二十二歲,學歷不高,賣一身力氣,被顏家高薪聘請,視顏嘉實為責任。

他執意要來,她便瞞了醫生,推他過來。當她将他送至程意城病房,護工服已被一身汗水濕透。

顏嘉實見了,有諸多想法,對她真誠說一聲“謝謝”。小趙的臉紅透了,連連說“不客氣”。二十二歲,尚未學會隐瞞心事,她對他還有別的心思。

衛朝楓支開旁人,三人一室,從未有過的和平共處。

顏嘉實專程致歉:“我很抱歉。正是因為我,她才在當日和你失約。一直以來,我都有私心。這種私心,确實是一種不小的冒犯,還請你和程意城原諒。”

衛朝楓擺擺手,心境早已不同往日:“我也很抱歉。我沒有能體諒程意城,是我的問題。在她因我受連累找不到工作的那一年,是你和星實給了她機會,我應該對你說聲‘謝謝’。”

都不是計較的人,渡了情劫這關,泯恩仇就是三言兩語的簡單事。

又幾日過去。

顧主任查房,支開旁人:“衛總,有件事我想告訴你。”

“什麽事?”

“我替程小姐做了全面檢查,發現她婦科方面也有些問題。”

“……”

“準确地來說,是性生活方面造成的。”

衛朝楓聽懂了。

“顧主任,有話你說。”

“我調閱了程小姐的病歷,發現她這方面的問題,三個月前就去看過醫生,在仁雅醫院。”

仁雅醫院,正是三個月前他送謝勁風去看生理痛的醫院。

衛朝楓臉色驟變。

原來,那日她在醫院見了他,會如此激烈和反常,輕易就對他提分手,是有原因的。這一刻他才明白,她是傷心了。

顧醫生旁敲側擊,禮貌告知:“衛總,我知道你和程小姐感情深,年輕人談戀愛總是情不自禁。但若要長久,很多事你還需好好學,不能玩太大。”

衛朝楓用力點頭:“我明白,謝謝顧主任。”

病房內放着一盆蓮花,他從寺廟求來的。

佛教說蓮花,一生香,二生淨,三生柔軟,四生可愛。他将蓮花帶來這裏,換水照拂,香、淨、柔軟、可愛,都有了,都是她喜歡的。

白天守着她,晚上加班就成為必然。

每晚,衛朝楓都在病房內辦公。

他對她寸步不離,公司所有人都知道如今在哪裏能找到衛總。VIP病房條件俱全,他将客廳單獨留出來,一到晚上,電話會議、視頻會議輪着來。

申南城商界,暴雪獨大。千頭萬緒,壓在衛朝楓一人身上。他一件一件來,守在她身邊,從未有過的平靜。

“中央地塊我們不接,除非對方遞來橄榄枝,價碼到暴雪地産的心理價位再同他們談。”

“把手頭的三四線項目盡快結束,具體數量還剩多少,明天報給我。”

“上東城我去不了,讓上東城分部負責人去競标。若競标輸了,請他做好降級處理的準備。我請人是來辦事的,辦不好不用留在這裏。”

一晚工作,條理分明。

淩晨,衛朝楓合上電腦,揉了揉眉心。拿起桌上一本書,他起身走進屋裏。

每晚,他都會在睡前陪她讀書。因為她說過,工作好累,生活好累,每天都好累,只有每晚睡前的讀書時間永遠不累。從前兩人住一起,他常常去鬧她,在她睡前讀書時從被子裏使壞,捏她的腳,然後是小腿,再然後是腰,再捏下去就是生冷不忌。程意城每次都會打他的手,叫他不要不正經。他一笑,對同一個游戲樂此不疲。他要看看,他能用幾分鐘讓她扔了手裏的書。最後,兩個人總是笑作一團,再然後,就是溫柔纏綿。

那樣的日子多好,為什麽他後來不珍惜?

讀了七頁書,想起從前,衛朝楓停下來。他還在,她也還在,只是睡不醒,也不知道還會不會有醒來的日子。

他放下書,握起她的手,包裹在掌心。

“程意城,給我一個機會,我們繼續走下去。”

他不要重新開始,人生也根本沒有重新開始。他從未離開,他要繼續和她走下去。

“我一直記着,你要我以後好好的。我聽你的話,每一天,我都有好好吃飯,好好工作,好好過日子。那麽你呢,你能不能也好好的?”

他的臉頰貼着她的手背,嘗到一絲鹹味,是他自己掉了淚。

他的感情走投無路,就像一副牌局。英俊的紅桃侍從和美麗的黑桃皇後,躺在桌上沉默訴說僵冷的愛情。他靠在她手邊,不願再放開,沉沉睡了一夜。

醒來已是清晨,天蒙蒙亮,可見還早。

他是被人驚醒的。

他整晚握着的手,輕微地動了下。動作很輕,但再輕也瞞不過衛朝楓,他幾乎是立即從睡夢中驚醒。

“程意城?!”

一雙眼睛緩緩睜開。

醒來即重生。

衛朝楓猛地站起來,喜極而泣:“程意城——!”

兩月有餘,被他整晚整晚握着的手,第一次有了力道,反握住他的手。

她聲音低啞,重見人間:“你哭了?”

——正文完——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