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璧雪4
璧雪4
傅紅雪第二次見到連城璧的時候,他一身青。當時天剛落過雨,衣服的顏色像是自霁空中用雨水濯洗下來,流淌在他身上,幹淨明亮。
他端坐在暗了漆的舊亭中,噙着疏遠而友好的笑意,舉着青瓷酒杯小口呷酒。
傅紅雪的手永遠握着那把缺口卷刃的刀,他一步一步走上階去。
連城璧舉杯示意,邀請道:“閣下可有意小酌一杯?”
傅紅雪擡頭看路,只搖了一下頭,款步高上。
連城璧問道:“你知道被人邀請與邀人共飲有什麽區別嗎?”
傅紅雪握着刀的手不松不緊。他停下步伐,微微擡頭望向左邊,注視着連城璧。
舊亭離石階約莫□□尺。
連城璧居高臨下,小酌一口後放置酒杯。他翻起一只新杯,用酒澆了一遍仔細洗淨,重新斟滿,“不妨坐下慢慢談。”
傅紅雪冷冷道:“不必。”
連城璧笑出聲,笑聲短促。他端起自己那杯一飲而盡。
傅紅雪問道:“你等我是何意?”
連城璧反問道:“你怎知我在等你?”
傅紅雪想了想,還是問出了心中的疑惑:“你殺人前知道他必死無疑嗎?”
連城璧點頭,又倒滿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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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紅雪登上舊亭,坐在石椅上。刀擱置在石桌,手按在刀上。
微風吹拂着纏繞的、已泛起淡黃的藤蘿,吹起濕潤的泥土中雨天特有的腥膻與清新。
半山的楓樹熊熊燃燒,半山的翠樹盈青欲滴。整座山都在暢響。樹葉瑟瑟擊劍,簌簌飄舞;殘雨自青紅的葉上滴答,或急或緩;鳥兒疏羽,離枝、落枝,自在放歌;石階邊一溜泉水奔騰飛下。
傅紅雪沒來前,連城璧嗅着山風,聽着山響,賞着山景。現在,他凝神于傅紅雪的一绺青絲,它們飄忽地在風中和肩頭游蕩。
“邀人喝酒是興致沖沖,被人邀請是興致缺缺。”連城璧見他靜坐,感慨道。
傅紅雪直言:“你想說什麽?”
“山上的廟是我捐的,新建成,我只是來看看。”連城璧不禁搖頭笑道:“不知閣下來此何意?”
聽來倒是沒有等人的意思。
傅紅雪不說話,端起酒杯飲了一口,放下,起身離開,末了回頭道:“我來殺人。”
“呵!”連城璧冷笑出聲,“佛門清修之地,傅施主若不為禮佛而來,還望速速離去。”
傅紅雪驚異:“你倒誠心向佛。”說完也不顧連城璧反應,自山頂去。
連城璧被他一句嘲諷,不好反駁,只沉默地跟了一路。
連城璧離了約三丈遠,傅紅雪也不怕他從後面攻上。
傅紅雪快到山頂時停了下來,詢問道:“你要阻我嗎?”
連城璧沒有把握能勝,因此說:“我想知道你所殺何人,為何殺人。”
如此,傅紅雪便不再理他,跨了高檻,進寺廟裏去。
雨後山岚氤氲,走了一路,兩人身上皆已浸濕。
屋檐上不時滴落積留的雨水,連城璧路過,恰巧打在他後頸,順着衣領,消失在後脊,他不由得靜靜微笑。
寺廟造得很大,是花了心思的。或許是新建的緣故,最外的匾額上一字未提,裏面也是如此。紅漆亮的很,但在這雨中霧裏也未化落,想必是在晴天幹了有些日子。空氣裏混合着香火、雨水、木頭的味道,不惹人反感。
兩人剛進門,左邊的房門便打開。
一個小和尚持了兩把香火出來遞于兩人,引着他們到前方的香壇處。
焚香的石臺及胸,中間立着把石傘,幾簇佛香插在香灰中悠悠地燃着,石邊幾盞紅燭吐蠟。
兩人就着燭火燃起手中的香,散出香味後才分辨出不是一種,一人拿着把旃檀,另一人手執沉香。
一般的佛寺都需人出錢供奉香火,這裏倒是不必。
小和尚見兩人插好香,雙手合十,彎腰說了聲“阿彌陀佛”,回了房。
“這裏不常來人。”連城璧解釋。
傅紅雪聞言,瞥了他一眼。
連城璧繞過石壇,前行道:“年前快落成時,我來住了一段時間。”
傅紅雪跟着穿過一道高門,走了一段,依稀聽得潺潺水聲,不太真切。
“禪房還離得很遠。”連城璧回首,示意傅紅雪跟上。
他領着人往左,穿了一處低矮的石門,又高行好一段路,上了九曲十折的石階,越過竹林,見陡壁上生了一座樓閣。
“這裏是藏經室,”連城璧介紹,“你要殺的人在這裏嗎?”
傅紅雪搖頭。
“那麽你要殺的人不是無心大師。”
“不是。”
“無心年輕時很是結了怨,既然你不是來取他性命,不妨進去坐坐。”連城璧邀請道,不等回答,他就飛身躍上樓閣。
傅紅雪上樓,立在欄杆邊。
無心早早候在石門口,含笑道:“兩位施主請進。”
山風吹得竹林飒飒作響,細微地水流聲從石壁上傳來。
這裏原是一面峭壁,硬是鑿了一座石樓挂在空中。
“北山數斷劍崖最鬧騰,栖霞峰是終年不見外人,”無心帶着兩人向內,“藏經室更是清靜,只有幾個小和尚還願意過來同我說說話。”
外面鑿出的閣樓已經算是可觀,裏面更是別有洞天。
“只一點不好,石壁內不見日光,隔幾個月就要把書運到夢空殿前晾曬。”
說話間,三人已走了一段路,來到三岔口。
無心推開左手邊的石門,請兩人坐下。
入秋後,淫雨連綿,石閣內濕氣濃重,此處卻相對幹燥。
傅紅雪見室底開了幾個通風的口子,通風口的小盆裏燒着不知名的木料,香味很淡,不留心幾乎發現不了。他仔細分辨,發現是用來去濕的,木材稀少名貴。
無心從爐火上取下茶壺,翻了白瓷杯洗淨,沏了三杯茶。
連城璧端起茶杯對傅紅雪道:“無心大師教我飲茶,我卻用來喝酒了。”
無心笑了笑道:“我也喝酒。”
又道:“不過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傅紅雪心中一動,問道:“大師為何戒酒?”
無心回道:“出家了自然而然就戒了酒。”
傅紅雪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