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璧雪5
璧雪5
一杯茶未完,聽得腳步聲,先前的小和尚推門進來。
見三人端坐,他撓了撓頭,問候道:“無心師叔,連檀越。”又沖傅紅雪道:“施主。”
連城璧逗笑道:“怎麽,阿七,經書都背完了?”
阿七支支吾吾,“嗯”了一聲,不知道究竟背完沒有。
無心招呼他坐在身邊,遞了一杯茶。阿七小口喝着,模樣甚是可愛。
藏經室離地少說也有四五丈,阿七看着十歲不到的幼童,輕功卻如此厲害。
連城璧已過而立之年,想着尋常人家在他這年紀有個孩兒,倒也如阿七這般大了。阿七瞧着乖巧又懂事,招人疼,連城璧起了心思想要再逗弄他兩句。
“師叔,師傅讓我捎句話,叫你晚飯過後去找他。”阿七邊喝茶邊說。
無心應聲,從櫃子上随手取下一本《心經》攤在阿七面前。
阿七小小嘆了口氣,“我早背通了,”擡頭盯着無心,眨了眨眼。
無心和連城璧抓子猜先,石桌上響起了斷斷續續的丁丁聲。
天氣漸涼,石室點着木料,幹燥溫暖,阿七看了一會書便犯起了困,趴在桌上睡了過去。
兩人結束一局,無心回過頭才發現,無奈笑笑,将阿七抱起,擱在隔壁卧房。
無心回來,連城璧和傅紅雪起身告辭。
傅紅雪走在石道中,擡手摸了摸上方的岩壁,濕漉漉,摸了一手的水。他含在嘴裏,是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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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怕有毒嗎?”
傅紅雪答道:“不。”
“傅施主當真藝高人膽大。”連城璧想到自己邀他飲酒,他卻不肯立馬喝下,于是含笑說了一句。
傅紅雪聽了停步,落在連城璧身後,連城璧回頭,兩人四目相對。
握刀的方式并無任何改變,連城璧卻比任何時候都更确信這是拔刀前的姿勢。他想,他有一把寶刀,贈予此人也無不可,只是未必比這把不起眼的刀與這刀客更相稱。
“你誠心向佛嗎?”傅紅雪發問,“我看過客棧裏的死人,一劍斃命,你要是有一絲猶豫憐憫便做不到。”
連城璧不認自己是個好人,他只是想讓別人以為他是個好人。
這倒是虛僞的。
他的劍就握在左手,只要拔出,未必不能勝。
連城璧在客棧有機會拔劍,在亭中有機會拔劍,他沒有。
他嗅到了同類的氣息,只是傅紅雪到底與他不同。
現在,他再次有了拔劍的機會,只要拔出,未必不能勝,但同樣未必不會輸。因此,他前兩次沒拔,這次更不會拔。
他依舊帶着淺淺的笑,反問:“我要憐憫,他就不會死得這麽痛快;我要不憐,他會死得更痛苦。你猜我是憐還是不憐?”
這讓傅紅雪想起那個夜晚,是一樣的笑,像是用尺子度量好,精準地讓人卸下心房,相信他是個君子。
“想來你是不喜歡我稱你施主,那我以後叫你傅公子便是。”連城璧的高明在于他不解釋,猜得那樣準。
傅紅雪說一聲“不必”,飛快地擦身前去。
他不是施主,也不是公子。
他是行走在茫茫天地間的一個刀客。
連城璧失去了對傅紅雪的敬畏之心。
他們之間只要三次沒有拔出手中的兵器,就不會有第四次。
他們或許可以成為好朋友。
有傅紅雪這樣一個朋友,總歸不會是壞事。
于是連城璧終于忍不住真心地笑了出來。
傅紅雪這樣陰沉古怪的人是不會有太多朋友的,連城璧這樣僞善好客的人朋友也不見得比傅紅雪更多。
燈下賞美人,叫人印象深刻。山風吹着傅紅雪的發絲,白日裏更是漂亮。眼下,傅紅雪整個人都濕透,剛剛發出的殺氣都收攏在這具殘損的身子裏。
人人都怕傅紅雪,但這樣一個美人,縱是再淩厲冷冽,又有什麽好怕的呢?
沒有人會像連城璧這樣看傅紅雪。
從地獄裏出來取人性命的閻王,誰會想去觀賞呢?
“石壁上到處流着細水,我見麻雀啄過,”傅紅雪解釋,“阿七的衣服上也沾了水,不會有毒。”
連城璧引着他去了夢空殿,大大小小的木屋,只這一間的匾額上提了字。屋子裏擺了好些桌子,是晴日裏曬書用的。屋子東邊擺滿了蒲團,主持講解經書在夢空殿。
“後寺有一座高塔,”連城璧走向最東南的一間屋子,“在上層能望見羅三酒館。”
“年前我來這裏住了一段時間,當時落了好大的雪,連着下了幾天,從高塔上望去白茫茫一片。我既無家眷,又無知己,在佛寺過了一個年。我也不是信佛,只是空有房子,沒有家,待在寺院裏反而清靜,沒什麽念想。
“俗世張燈結彩,喜慶團圓,也不管沒家的人心裏什麽滋味。唯有寺廟裏的和尚,老的看破紅塵,小的無父無母,抱團取暖,也好過得多。
“初九雪停了,又過了好久山下的雪才化了,山裏到底冷,我走的時候山上還是全白的。初一登塔,羅三酒館挂滿紅燈籠。風裏飄的旗雖是舊的,燈籠卻是嶄新。酒館裏人來人往,絡繹不絕。被雪圍困住好些人,酒館樓上樓下還通宵亮着燈起哄。”
連城璧說完,問:“不知閣下前些日子來羅三酒館所為何事?”
傅紅雪沒有開口說話的意思。
山頂的鐘響了起來,不一會兒趕來一大群和尚,他們紛紛朝連城璧和傅紅雪施禮。
“晚飯的時辰到了,”連城璧說,“都是素菜,不知你吃不吃得慣。”
兩人坐在長桌末尾,不一會兒桌上就擺滿了飯菜。都是些尋常的菜,豆腐、秋葵、土豆、芋頭等。
這裏的年輕和尚都早早地懂了人世疾苦,談笑間卻生氣蓬勃,幾十號人坐在一起也不顯得喧鬧。
“年前還沒有這麽多人。”連城璧很滿足的樣子。
傅紅雪看着他忽然生動的臉,明白了他為什麽在寺院裏過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