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刺
第43章 刺
最後, 所有人都被帶回了警局。
黎煙的手被沈縱京握了一路,沈縱京的手很燙,她的手也被捂暖和了。
沈縱京先進的問詢室, 黎煙坐在長椅上, 聽到餘明他們在遠處說:“我靠沈縱京把他電話給我了, 說要是趙子熾家來電話直接攤牌, 他這次是真要弄趙子熾。”
“趙子熾真幹過那些?”
“不清楚, 交集不算多,但趙子熾手裏挺不幹淨的, 要是那些事真是他幹的,那他是應該下地獄的。”
有警察穿過走廊,把黎煙帶去了另一個問詢室。
負責的警察說:“聽同事說你在報警時提交了一份錄音?”
黎煙點頭:“我在這半年裏找到了一些被李曼琪霸淩過的人,這些錄音裏是她們想說的話。”
坐在旁邊的另一名警察用鼠标點了播放鍵。
【我是京南高中一八級畢業生,高二和李曼琪同班,曾被她帶頭孤立, 并進行言語和身體霸淩。我不原諒】
【我是京南高中一八級畢業生, 曾被李曼琪威脅退出學期末的三好學生評定, 并被非法囚禁和言語嘲諷。我不原諒】
【我是京藝雕塑系大一學生,曾被李曼琪圍在女廁威脅并言語羞辱。我不原諒】
…
“李曼琪進行校園霸淩的全部證據包括影像資料我都已經提交給警方, ”黎煙垂下眼睫, “我還要替另外一個朋友揭發趙子熾的犯罪事實。”
“我的朋友叫杜俊和, 是一個溫和樂觀的男生。他的家境不好,但是踏實努力, 滿懷期望地考上了京大附中, 高一高二的成績都在中上, 高二暑假他發過一條動态,說自己的夢想是考上京西大學。但是他從高二下學期開始被趙子熾霸淩, 并在高考前失手推下五樓墜亡。他承載着家中的期冀,本該有大好的前途,但是就這樣被毀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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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我沒有及時拉他一把,他的同學們,那些目擊者也沒有拉他一把,或因為冷漠,或因為怯懦,或因為沒有想到會有這樣嚴重的後果。我愧疚了兩年,現在我想站出來,還給他一個公道,當年他班上的三名同學也願意站出來,講出他們看到的。”
“杜俊和也不會原諒,沒有人有資格替他原諒。他應該得到一個公道。”
從問詢室出來,黎煙獨自坐在外面的長椅上。
外邊天色黑下來,天邊泛紅,開始往下飄雪。
确實是B市這些年下過最大的一場雪,大得天地間都是一片白茫茫的。
她看了一會兒,才像是恢複了點精氣神,從兜裏抽出手機,撥了陳苒的電話。
忙音,自動挂斷,再撥依舊是忙音。
黎煙不知道自己打了多少通,後來後殼滾燙,弄得她的掌心也開始顫抖。
走廊靜得駭人,耳邊聲音嘈雜。
“今日本市固北路城中村附近發生一起墜樓事件,據悉,死者是京藝大一新生,因學校及家庭原因患有重度抑郁,事發時正請假在家休養,其母在第一時問趕到現場,不能接受女兒突然死亡,要求進行屍檢…”
“你不用說,煙煙,我們是朋友,所以你不用做任何讓自己不開心的事,我永遠會站在你這邊的。”
“可是我也想和煙煙看雪。”
“我喜歡煙煙。”
長久以來的一股力仿佛一下垮掉了,頭深深埋進手肘。
陳苒,下雪了。
肩身被人拍了一下,黎煙紅着眼睛擡頭,看到林子航。
林子航身上還穿着球衣,手裏拎着一罐啤酒和一疊信封。
黎煙問:“你怎麽在這兒?”
林子航在她身邊坐下:“她的最後一通電話是打給我的,我來配合調查。”
“說實話,以前我在感情上還挺混蛋的,壓根不知道喜歡是什麽,後來碰到她才明白點。在一起後她跟我說,其實高中的時候她就喜歡我,還專門有一個日記本,記得都是特別小的小事,比如我喜歡吃三食堂的西湖醋魚,比如我每周五下課都去球場打球,比如我喜歡紅色球衣所以經常在紅隊,有一次誤當作業本給交了,吓得午飯都沒吃,等所有人去食堂了悄悄從課代表桌肚換回來了。我當時挺驚訝的,覺得錯過挺多的,她也不肯給我看那個日記本。”
林子航指了指手上的啤酒罐:“樓下超市就剩下這一罐了,你喝嗎?”
黎煙搖了下頭,他自己打了,猛灌了一口。
“她現在在哪兒?”黎煙問。
“她不讓問,說告別過了,走得狼狽,就不見我,也不見你了。”
“嗯,”捂在臉上的掌心有點濕,黎煙抽了張紙巾,“她還說什麽了嗎?”
“她說要跟你說的已經給你了,要跟我說的放在校警衛室了。就這些信,我去拿了,三十封,她讓我花一個月讀完,但我沒聽她的,都讀了,讀完才明白她問什麽那麽說。”
“為什麽?”
“她最後一封信上寫的是——
告別完成,從今天起,別記得我啦,林子航。
我的少年要永遠耀眼。”
連走都走得體面又周全,難怪會那麽累。
外面的雪愈下愈急,林子航喝完那罐啤酒:“你還等人嗎?”
“嗯。”
林子航撈起沖鋒衣:“那我走了。”
黎煙從這個走字中聽出其它含義,擡頭問:“你要去哪兒?”
“休學一年,去趟甘孜。”
林子航把空酒罐抛進旁邊的垃圾桶:“她挺喜歡那裏,說那裏有風,有自由,她走不了那麽遠了,我替她去看看。也許找到靈感了,就拍一部紀錄片,給其他向往那裏但去不了那麽遠的女孩子們看一看。”
黎煙看着他大步往外走,推開警局的門,沖鋒衣的衣領被風雪打得獵獵晃動。
他表面仍舊是那個光風霁月的少年,但是精氣神被消磨了一半。
那些後悔和遺憾,永遠無法彌補。
林子航走後,黎煙去了警局門口的便利店。
果然,啤酒沒有了,她在店裏轉了一圈,陳苒喜歡的檸檬汽水沒有了,黃鶴樓也沒有了。
大概是看她站了這麽久什麽都沒拿,櫃臺後的老板朝這邊揮揮手:“不是要下雪了嗎,路不好走,白天挺多人囤東西,貨架都快被搬空了,找不到就是沒有了。”
“那什麽時候再進呢?”
“得等雪後了。”老板說,“要不看看別的?”
黎煙搖頭,兩手空空地出門,又去了附近兩三家便利店,每一家都是如此。
最後黎煙什麽都沒買到,空着手往回走。
冰涼的雪粒往脖頸灌,她拉了拉衣領,從衣兜裏抽出一根蜜桃雙爆。
雪太大了,煙尾剛沾上火光就被濕涼的雪水澆滅,反複幾次,徹底打不着了。
她把火機收回兜裏,在這一刻後知後覺地窺破了些許世俗的力量。
林子航救不了陳苒,沈縱京也救不了她。
除了不斷糾纏,讓彼此的人生軌跡都不可控制地失控,似乎也沒有別的結果。
問詢在晚上九點二十九分的時候暫時結束。
趙家到底還是沒徹底放棄趙子熾,想談和解,都被沈縱京駁了,他一點面子都沒給趙家,也沒讓一個電話騷擾到她那兒。
這一天的折騰和硬仗,他一身的少年氣有點疲,握着她的手腕:“走吧,送你回家。”
又說了句:“怎麽冷成這樣。”
外面的雪稍小了點,他的道奇停在雪地裏頭,餘明跟球隊的人都先回了,這輛車估計也是他們開過來的。
被沈縱京捂暖和了點的手又在寒風中被吹透,她沒放回衣兜。
雪粒沾在長發上,冰涼。
“李曼琪和趙子熾會付出代價嗎?”
“會。”
沈縱京這一個字就有讓人定心的勁兒,她說:“嗯。”
但是付出代價又能怎麽樣呢?
陳苒回不來了。
杜俊和也回不來了。
這些永遠都沒法相抵。
沈縱京坐到主駕,調車內溫度,她說:“沈縱京,今天是聖誕節…”
仿佛有所預料她接下來要說什麽,沈縱京幹脆利落打斷:“送你回去。”
“你說要在聖誕節前把你喜歡的姑娘追到手…”
“現在不适合說這個。”
“沈縱京。”
沈縱京終于在這一聲裏側頭看了她一眼,她的鼻尖和臉頰都很紅,眼睛也很紅,在這個大雪夜裏格外狼狽。
他周身夾雜着輕微躁氣,再把空調調高一度。
黎煙說:“我不想回去,咱們在外邊轉轉吧。”
“去哪兒?”
“去京大附中吧。”
選的這個地點,以沈縱京的聰明程度當然知道她想的是什麽,但是她沒說什麽,他也就沒說,中途降了半扇車窗,打了根煙。
橘紅的火光蹿動,她問:“能不能也給我一根。”
她兜裏的最後一根被雪水浸了。
沈縱京抛了包煙給她,是他剛才從便利店買的,當然也沒買到蜜桃雙爆,這包是他以前抽慣的薄荷冰爆。
兩人剛鬼混在一起的時候,他的煙還沒換成跟她一樣的蜜桃雙爆,那時候她心情不好,從他那兒順過一兩根這個。
她老忘帶煙,或者抽完了。
但是抽不慣,所以後來沈縱京換成了蜜桃雙爆,她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換的,也不知道他兜裏什麽時候開始總裝着糖的。
她問過一次,沈縱京說:“泡你這事不得上點心?”
那時候沈縱京說得吊兒郎當的,她還在心裏罵了句狗東西。
其實現在看看,他确實挺上心的,這一個學期裏,她的生活都容易了不少,有的她都記不住的小習慣沈縱京都摸得一清二楚,兩人這段關系無論床上還是床下其實都挺帶勁的。
她的額貼着車窗,凍得哆嗦了一下,才遲緩地打火。
薄荷的涼意在唇舌爆開,她猛吸了一口,嗆得眼睫濕潮。
沈縱京在她嗆的第一聲裏抽了張紙巾遞過來,但沒看她,單手打了下方向盤,把車停在京大附中門口。
因為暴雪,京大附中取消了返校自習,所以校園裏格外靜。
兩人在校園裏走,走過校門前的雕塑,走過她以前的教室,最後走到操場邊的看臺。
兩人第一次見面的地方。
黎煙說:“你還記不記得咱倆第一次見面那次?”
“嗯。”
“那次我挺害怕的,害怕的倒不是周昊看到什麽,而是如果連周昊都讨厭我,可能我就不知道自己的信念在哪兒了。從小學二年級開始我就挺孤單的,第一個朋友是杜俊和,第二個是陳苒。其實一開始陳苒很親近我,但我總跟她有些疏離,不是不喜歡,是有點害怕。”
“嗯。”
“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對你就兩個印象。”
“哪兩個?”沈縱京問。
“一個是挺厲害的,一個是不是一路人。大學開學之前,要是有人說咱倆會鬼混在一起,我還真不太信。”
黎煙特別怕冷,整個人都被吹透了,沈縱京把沖鋒衣披在她身上。
她要脫下來還他:“你穿太少了。”
沈縱京打第二根煙:“穿着吧,我不冷。”
她想了想,靠進他懷裏,把那件沖鋒衣披到兩人身上。
其實沒什麽用,這麽一披,他沒暖和,她也被風吹透了。
煙氣濃重,混雜着他身上的清爽味道。
黎煙抽出手機看了看,二十三點零七分。
她說:“沈縱京,快二十六號了。”
沈縱京把那根煙掐了:“回去吧,我送你。”
這是他第三次打斷她,沈縱京其實挺有公子哥脾氣的,他這兒一般事不過三,但是他留了她第三次。
在她再次開口的時候,沈縱京就沒有再攔了,肩身沉靜地聽着。
她說:“沈縱京,以後你繼續抽薄荷冰爆吧。”
肩身被他一剎拉近,漫天的雪粒子落在她的頭頂和他的肩身。
那件沖鋒衣本就以一種岌岌可危的姿勢勉強搭住,在劇烈的動作下掉在雪地裏。
沈縱京看都沒看一眼,也沒接她的話,兩人都沉沉地在這場大雪中呼吸着。
她繼續說:“其實咱倆都知道,你人生軌跡跟我是不重合的,所以一開始在一起也沒想多長久,只是後來生出些感情,不管是刺激感還是什麽,總之還是挺脆弱的。”
“我什麽感情我知道,”沈縱京問,“你呢,你捋明白了嗎?”
“這個沒什麽好捋的。”
沈縱京松開她的肩身,但周身那股勁兒也在這一刻格外強烈,她的頭皮因此麻了一下。
沈縱京打了第三根煙:“白天李曼琪說的那句話是什麽意思?”
僵硬了一天的思緒遲緩運轉,她想了半分鐘,想起來了。
李曼琪問她是不是故意用沈縱京激自己。
所以當時沈縱京聽見了,但他這一天都沒提這件事,如果沒有今天晚上的事,可能他就永遠都不打算提了。
手指輕微蜷曲,但被凍得僵硬,不能有下一步動作了,她迎着沈縱京的目光:“字面意思。”
“字面意思。”沈縱京重複了一遍,笑了笑,“你動沒動過感情?”
她低頭。
沈縱京不讓她低,他握着她的下巴,逼着她在方寸之間跟他對視。
再問:“動沒動過?”
他今天非要這樣一個答案,無論是給這段年少荒唐一個結局還是把這筆感情賬清算幹淨。
黎煙的眼睫顫了一下:“李曼琪那句,我認。對不起,沈縱京。”
話音剛落,後頸骨陡然被扣住,兩人的額抵着額,她輕促呼吸了一下,緊接着唇舌一剎被撬開。
雪越下越大。
她的渾身都涼下來,只有跟他糾纏的唇舌滾燙,沈縱京這次不遷就她了,她被堵得呼吸不過來他也沒停下,她的手攥着他的衛衣領口,他的衛衣也被雪打濕了,領口冰涼,被她抓出一片褶皺。
分開的時候,她的頭腦渾渾噩噩,沈縱京說:“随你。”
天真冷啊,冷得她又哆嗦了一下,花了三秒鐘反應過來這句話的意思。
“嗯。”
這一次沈縱京沒再說諸如好聚好散不了一類的話,他一整個學期是真把一大半心神都花在她這兒了,結果被她玩弄得徹底,現在他要把這些心神收回來了。
到她租住的小區時,正好到了二十六日淩晨。
雪在這時才真正下大,大到可以稱之為暴雪。
沈縱京把車開到了樓下,停在了離樓梯口最近的一個泊車位,她只要走兩步就能進樓,倒是沒怎麽感受到這場風雪。
她下車的時候,沈縱京抽了第四根煙。
只抽了兩三口就滅了,黎煙清晰地聽到身後車門上鎖的聲響。
咔噠一聲,幹脆利落。
沈縱京走了。
一整個學期的暴烈纏綿,以“随你”兩字潦草作結。
黎煙看着外頭的風雪,突然想起某一天在球場和陳苒說過的一句話——
沈縱京沒輸過,除非他沒那麽想贏。
現在他不想贏了。
暴雪持續下了一整天。
這一整天黎煙就獨自在出租房裏,挺安靜的,仿佛徹底回到了孤身一人的狀态。
一整天手機裏只進過兩通電話。
一通是派出所打過來确認細節的。
另一通是餘明打過來的。
餘明說:“我靠學妹,你跟沈縱京怎麽回事,他…”
說到這兒的時候似乎被打斷,過了三四分鐘才問:“下雪路不好走,你要是缺什麽東西我給你帶過去。”
她搖頭:“沒事,謝謝學長。”
電話挂斷之後,她才覺得有點餓,冰箱裏空空如也,她穿了衣服,打算去樓下便利店買點晚飯。
找圍巾的時候才發現昨天把書包落在器材室了,其實裏邊也沒什麽東西,只有那條圍巾,一本大語的課外鑒賞書,一個跟陳苒一起買的水杯,還有一只小麋鹿。
但頭腦就那麽嗡了一聲。
打電話給器材室的管理員,打了三四通管理員才接。
一天沒說話,加上緊張情緒,她說得有些語無倫次:“能不能麻煩您幫忙找找,有沒有一個書包落在器材室了?”
管理員說:“同學,今天雖然是周一,但是雪太大,學校都放假了,器材室也鎖門了。而且器材室昨天不是出了點事嗎,被作為第一現場保護起來了,估計最近幾天都不會開放了。”
黎煙緊緊握着手機:“那等器材室開門,您一定要幫忙看看,應該就在門口的挂鈎,如果您看到了麻煩您先幫忙收一下,給我打個電話,我立馬去拿。”
管理員大概聽出了她的着急:“裏頭是有什麽貴重物品嗎?有的話我跟學校報備一下,看看能不能拿到鑰匙。”
她茫然地想了一會兒:“好像沒有。”
挂完電話坐了一會兒,才想起來是要去買晚飯的。
雪還沒化,老小區的各項保障都不到位,路面上厚厚的雪還沒人清掃。
但是因為沒什麽人出門,所以大部分雪還是幹淨的,松松軟軟地鋪在路面,踩下去是一個極深的坑。
便利店裏只有一個店員,貨架上也半空了,她找了一會兒,找到了一包餅幹,一盒蜜桃雙爆,檸檬汽水真的找不到了,哪兒都找不到了。
聽說之前市場份額最大的一個牌子要停産了。
結賬的時候,她意外在冷櫃裏看到一個桃子味的甜筒,猶豫了一會兒,她把那個甜筒拿出來,跟其他東西放在一起結賬。
店員一樣樣掃碼,到那個甜筒時沒掃,直接放在了掃過的那一堆裏。
黎煙提醒:“甜筒你忘記掃了。”
“哦,不是忘了,”店員說,“昨晚有人付過錢,但是沒拿,所以這個免費給你啦。”
黎煙的眼睫顫了一下:“能問一下是什麽時候的事嗎?”
“得半夜了吧,雪特別大,我也是聽昨晚留在這的同事說的。不過據說是個特別帥的男生,我同事掃碼的時候還多看了好幾眼,說把一顆少女心都看回來了。”
“他有說什麽嗎?”
“沒啊,就拿了一個甜筒一包煙,結完賬就走了,我同事看他拿甜筒的時候,還說這是給女朋友買的吧,大晚上雪又那麽大,有點羨慕他女朋友。”
“嗯,”黎煙的手指輕輕握着櫃臺的邊緣,“我能問一下,你同事…還記不記得他買的是什麽煙?”
她的問題确實挺奇怪的,所以店員多看了她兩眼,不過雪天沒什麽人,店員悶了一天,倒是格外有聊天的興致。
“好像是萬寶路,我同事說抽萬寶路的男生都挺帶勁的,不是說那個名字還有個出處。”
“Men always remember love because of romance only.”
“诶對,就是這個,反正挺浪漫的。一共三十二塊八,現金還是微信?”
黎煙抽出手機掃碼,出店門前又回了下頭:“那他拿的是薄荷冰爆還是蜜桃雙爆?”
胸腔在寒冷的空氣裏輕微起伏,能清晰地感受到加快的心跳,快得頭腦輕微模糊。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不過這一整天也就來了五六個人買東西,我可以幫你查查記錄,很快的。”
黎煙說了句麻煩你了,又在店員開電腦時很快地說了句:“算了,謝謝。”
她提着東西出了便利店,在十二月的風裏安靜地打了一根煙。
雪已經停了,但天邊還是陰沉沉的,陰雲層層疊疊,在天黑前大概不會有太陽了。
抽完一根,又抽了第二根。
第二根抽到一半的時候眼圈被風吹紅了,第一次覺得,萬寶路其實也挺嗆的。
李曼琪跟趙子熾的事情影響過于惡劣,京藝,工大和京大附中三校一起成立了調查組,配合警方工作。
當年杜俊和的墜樓事件也被重新調查。
本來她是事件風口的人物,但是沈縱京把事攬下來了,趙家和李家的纏鬥對象都變成了他,所以除了配合警方取一些口供,黎煙倒是成了清閑的那個。
陳苒的媽媽給她打過一通電話。
這個懦弱又強勢的中年女人徹底垮了下來,問她:“你是苒苒的朋友,阿姨想問一問,她平時有什麽喜歡的嗎,我給她帶過去。”
母女關系生疏至此。
黎煙想了想,說:“她喜歡看漫畫,一直想去學學街舞,喜歡在睡前吃一顆糖,想染一次樹莓紅色的頭發。”
“這些都是我不讓她做的。”
“嗯,但是是她喜歡的。”
陳苒的母親頓了一會兒:“我明白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我跟她爸關系不好,但是沒缺過她什麽,特別盼着她成材,別人安安穩穩地在家找一份工作,我一個人來從來沒來過的B市,每天從早到晚地幹,連貴的菜跟水果都舍不得買,錢都攢下來給她報班讓她學習,就盼着她能考上好大學找到好工作,以後人生輕輕松松。但是她走後我才想明白了點兒,可能她想要的人生輕松和我想讓她有的不太一樣,也許是我錯了。”
“苒苒給我留了封信,”黎煙說,“她說媽媽可能會打電話過來,是她對不起您,辜負您的期望了,但她真的太累了,如果您打過來了,讓我幫忙安慰安慰您。我覺得,可能這句話本身就是最大的安慰了。”
挂斷前,電話對面傳來一聲哽咽。
這幾天裏,京藝的論壇隐約傳了些她和沈縱京的苗頭,有人說親眼看到她在西門等沈縱京,看到器材室事件裏她被沈縱京抱着出來。
這些流言在短暫傳播後,又都無聲無息地消散了。
不用想也知道是誰的手筆。
連一向大大咧咧的餘明都得了沈縱京的囑咐,一句沒透漏出去。
周昊也不知道這件事,那天他被叫回家吃團圓飯,沒去那場球賽,第二天的時候才從餘明那兒知道這件事。
事發後那幾天,周昊每天都會來陪她一趟。
她不太說話,又挺怕安靜的,周昊就單方面說,周昊本身也不是話特別多的,但是每次從來到走都一直和她講話,後來沒什麽話可講了,帶了本故事書給她念。
跟哄小孩似的。
她知道這件事周家給了周昊挺大的壓力,但是周昊風雪無阻地來了一周。
有一天她終于沒忍住哭了,說:“哥哥,我好難受。”
周昊給她折了一只紙飛機。
他依舊沒叫過妹妹,也不怎麽叫她的名字。
一切還真漸漸回到了原點。
跟沈縱京這段腐壞又暴烈的關系,在那場大雪之後了無痕跡。
沈縱京确實挺厲害的,之前泡她的時候他總是陪着她一塊,她自暴自棄的時候他在,她心情不好的時候他在,她孤單厭世的時候他也在。
所以即便清清楚楚地知道兩人之間是有距離的,也沒有什麽真切的實感。
現在不一樣了。
她關于沈縱京的消息基本都是從京大論壇或者餘明他們的動态裏獲得的。
沈縱京在期末考試再度拿了專業第一的成績,順便抽空參加了M大的交換生面試,以第一的成績拿到了名額。
這事不算是臨時起意,他家要把國外的一個子公司交給他練手,沈縱京這次去紐約也是因為這個,只不過之前他沒打算留,現在他把回程的機票退了。
餘明他們這幾天聚了兩三場給他送別,肯定還有別的送別局,但是黎煙不知道了。
可以窺見,兩人的人生軌跡會愈行愈遠,直到重新回到兩年以前——
京圈出了名的天之驕子,從出生起就見不得光人生糟爛的少女。
永遠不會有交集的存在。
京藝的期末周在一月,比京大晚了整整兩周。
請假一周後,黎煙在新年第一天回了學校。
一周過去,上一場雪的痕跡融化幹淨了,校園裏特別熱鬧,期末周的緊張氛圍在全新一年的到來中暫時緩解。
有人停在了舊年,有人步入了新年,對于步入新年的人,日子還要繼續過下去。
下午的時候,系裏舉行了慶祝新年的活動。
這算是軍訓後第一場大規模的聚會,學院分外重視,各班班長動員得特別積極,整個系的在校生幾乎都去了。
黎煙是最後一個到的,都是同系的學生,每一個人她都叫得出名,但是好像沒什麽特別熟的人了。
所以她挑了個後排的位置坐下,安靜地喝着一罐啤酒。
知道些許內情的班長專程來了一趟,把一包糖放在她桌上:“這個給你,看你以前兜裏總裝着糖。”
桃子味的。
京大門口那家便利店的,沈縱京總買這個牌子。
黎煙的眼睫垂下來:“謝謝,但我戒了。”
班長的眼睛睜大了一點:“戒糖?”
“嗯,戒糖。”
班長自然而然地把這句當成了玩笑話,但配合地收回了糖果,把另一只手裏的純牛奶放在她桌上:“那喝這個吧,這個不甜,也解酒。”
活動的最後有一個互動環節,要每個人說出一件過去一年裏的遺憾。
在場的學生都很積極,很快接二連三地站到臺上。
“我開學的時候就偷偷喜歡一個男生,知道他喜歡喝冰汽水,喜歡潛水,喜歡藍天,知道他什麽時候開心什麽時候心情不好。但是這份喜歡他不知道。”
“我一直想去布達拉宮看一看,一直沒有動身,新的一年要去看看啦。”
“我其實不喜歡雕塑,我一直想成為一個攝影師,學雕塑是因為我的父母都是雕塑家。希望新的一年能夠轉系成功,拍出自己的作品。”
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遺憾。
黎煙也被班長推上了臺。
臺下的一個女生在走神,視線往窗外的藍天看。
黎煙似有所感地擡起頭,看到穿透雲層的一架飛機。
那架飛機越飛越高,最後只留下了一片長長的航跡雲。
臺下的同學們在起哄催促。
黎煙收回視線,說:“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杜俊和。
新年快樂,陳苒。
新年快樂,沈縱京。
(上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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