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聲聲厲

聲聲厲

未到巴黃王府,她便聽到了高亢的奏樂聲。

離得越近,那樂聲更是轟鳴,而嘈雜聲下,還有重兵把守,面不改色地繞着王府夜巡。

她以為府中在宴客,且座上最少也要有一半的聾子,否則她無法理解為何深更半夜,巴黃王要如此哄鬧,攪得一磚一瓦都要破碎。

請進廳房時,巴黃王正背對着她奮筆疾書,意興正酣,只揮了揮手,示意他人勿擾。

房中的五足獸熏爐飄出袅袅的白煙,極厚重的草藥味充斥着偌大的廳房,她僅聞出了白丁香、白芷和荊芥,似乎為了使藥性平緩,還加了多種香料。

下人退出去關上門時,樂聲一下子被掐住脖子,斷在了門外,只低低地揚着音調繼續奏着,艱難地傳進來。

這個巴黃王,自己聽不得噪音,把廳房做成了消音的密室,卻仍由這鬼哭狼嚎的音調滋擾別人。

她忍不住拍了拍耳朵,清了清腦中的雜音,才看見巴黃王已扔下那支粗制狼毫筆,側着身細細打量着自己。

“公主,這番入鄉随俗的功夫倒是很到位呢。”他開口打趣她的裝扮,站起來朝她做了一個拱手禮,随意得有些無禮。

她微微颔首,也不甚用心地回禮。

巴黃王李成檢,并非漢人,也不是本地的巴黃族,而是北方丘砣族,其父曾率部替先皇平叛六城之亂,因有興複之功,故賜李姓,封巴黃王。

先皇本意是希望其鎮守南疆,平蠻邦之患,自那時起,南部除了邊關不時有敵來犯,總的來說已安定了十數年。

但李成檢一族卻仿佛被遺忘般,已被朝廷忘記。

她入府時看得仔細,巴黃王府建來也有數十年,但府中的景致皆仿中原,生怕當地的特色連府上的空氣都沾染了。

更不要說李成檢那目中無人的樣子,說起漢話時,一字一句都咬得極準。

他面相頗有些陰柔,特別是一雙眼睛,毫無顧忌地落在李及雙面上,如同一支在盤桓的蒼鷹,俯瞰着地上的雛雞。

他朝蠶冰枕上盤腿一坐,又在鋪滿宣紙的地上随手一揮,示意她也落座。

她沒動,只是問:“巴黃王這麽晚請我到府上,是有些什麽見不得光的事要說嗎?”

李成檢一愣,繼而撫掌大笑:“有趣有趣,本王就猜想堂堂公主,金枝玉葉未經風霜,卻能千裏迢迢近乎孤身來到我們這偏遠之地,肯定不會是個孬種。”

他想要故弄玄虛,自擡身價,最後卻如此粗魯地羞辱她,更顯出此人之心險惡不已。

她面上絲毫不惱,只平心靜氣地回:“若你知道我為何而來,就不會覺得這是件玩笑事了。”

李成檢緩緩收了笑容,“試問公主為何而來?”

“巴黃王神通廣大,不可能猜不出吧?”

李成檢似是很喜恭維,聽了這話便受用地坦白:“我知公主想救岳長史,真是大情大義。只是恐怕你要失望了,青絡腦無藥可解。”

話到這,她便明白自己的行蹤不是伍季海透露的,他能夠如此快速地掌握情況,若非城中布滿探子,則絕不可能做到。

“既如此,巴黃王要與我相商何事?”

他一聽,竟露出大吃一驚的尴尬神色:“怎麽?本王手下的奴仆是這樣說的嗎?她漢音較差,還可能口齒不清,讓公主誤會了。”

李及雙看着他一驚一乍,有意玩弄的樣子,胸中陡然生起不耐。

這人幹脆就是個瘋子吧,遍地鬼畫符的紙卷軸和外頭那響徹雲霄的奏樂聲不是正扯着嗓子提醒自己嗎?

正所謂達官貴人的府上最愛出傻子和惡棍,就連她這等老實人,也被人說過是個瘋子。

“沒事的話,我就走了,反正曲也聽了,戲也看了,該散場了。”話說完,困意真的卷上眼皮,她轉身就走,也不打算管他要個馬車,寧可自己步行回去。

李成檢冷笑一聲,道:“公主莫要動氣,跟你說個笑罷了。”

她兩只手已攀住了門框,十指在黃木框條上使了七分勁,門卻巋然不動。

“青絡腦在漢地解不了,必須去蓬川。”他悠悠然說起來,語氣還擒着幾分譏笑,“蓬川一地,須得再往南行四百裏……”

她聽到蓬川兩個字,便松了手,回過身耐着性子繼續聽,誰知李成檢洋洋灑灑地就蓬川如何險,此地如何難入,從泰山腳直給她扯到了華山巅。

最後慷慨下了一個結論:“去不得。”

李及雙氣得不行,困頓襲來不散,火氣也蹭蹭上蹿:“如果這些紙卷能夠勒得死人,相信我,你現在已經兩眼翻白了!”

李成檢卻被她激得鬥志昂揚,甚至兩眼放起寒光來:“我是好言相勸,你雖庶出,也是一國公主,若是死在了我的地界,免不了有些人拿此大做文章。”

這些威脅的話似無用,但在李及雙聽來,卻是佐證了伍季海的猜測——欲解青絡腦,須往蓬川行。

睡意潮水般退去,她不願與他多言,退了一步道:“多謝巴黃王相勸。只是我要是死,也不一定因去蓬川而死,你此舉實在多餘。”

李成檢倒沒有因她的話而惱怒,反而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不,你若是死,只可能在蓬川。在巴黃制所任何一處,本王都不會讓你死。”

這話在李及雙耳朵裏是這個意思:就算你半死不活,我也會把你扔到別的地界去死。

“我可以走了嗎?”她問,有些精疲力盡。

“當然。”李成檢笑起來,仿佛這頓鴻門宴異常圓滿,賓客盡歡,“歡迎公主來巴黃做客,你可以去任何地方賞玩。但若是非要前往蓬川,請恕我不準了。”

他起身,親自走到門邊,拉了拉門邊的一條羅布麻繩,門外便有人重重地将門推開來。

“樂聲如何停了?”他比李及雙先覺察到那吵耳的樂聲已悉數停歇。

門外候着的奴仆飛快地擡頭看了李及雙一眼,連忙低頭回複:“禀大王,剛剛、剛剛府中遭了賊。”

李成檢頓時厲聲責備:“一群飯桶,讓幾個賊人闖了進來!速速拖上來,我倒要看看是哪路冤死鬼,來摸本王的門!”

奴仆頓時撲倒在地,額頭用力朝地面抵着:“小人該死,賊人還沒捉到。”

“去死!”他一腳将奴仆踹翻,大步走下臺階,朝天喊道:“取本王兵器來!”

李及雙扶了扶額,暗暗叫慘,今夜恐怕是不能睡了。

家奴忙不疊送來一柄雕花重刀,他握了刀柄,轉身要尋賊人,回頭瞧見李及雙還站在廊下看好戲,莫名又暴躁起來,朝地上跪着的奴仆怒斥:“見不到公主在這幹站着嗎?還不請進屋裏好生招待!”

李及雙心想今夜反正糟透了,索性再給他添點堵,慢悠悠地說:“不必了,我在這等着。看來府上不常遇賊,我今夜一來就遇到,為證清白,還是在此看着賊人落網的好。”

李成檢知道她有意為難,只因事急,不願多費唇舌,提刀跟在家仆後面殺向西邊的耳門,搜賊去了。

她在邊上站着,地上奴仆仍舊跪着,立刻開始百無聊賴起來,甚至萌發起跟去緝兇現場的念頭來。

正在院中踱着步,一聲極高亢缥缈的音調從南方破空傳來,萦繞在無垠的夜空裏。

她從未聽到過這樣的聲音,便問:“什麽聲兒?”

又問了一遍,正自罰的奴仆懵懵懂懂擡起頭,一臉困惑:“小人未聽到什麽聲音呢。”

李成檢不知跑到何處大吵大鬧去了,除了怪聲,四下的确很是寂靜。

怪聲越聽越不對勁,一陣一陣,忽長忽短,聞之生畏,難道李成檢的家仆每天聽着嘈雜的樂聲,都被震聾了?

李成檢廳房裏的藥味好不容易從鼻腔散去,她又聞到空氣中還彌散着一股味道。

味道是香中帶臭,且臭得有些熟悉。

臭味就是臭味,她本不想費心分辨是什麽臭,但李成檢這等講究人,怎麽只在自己房裏熏香,仍由臭味彌漫府邸呢?

李成檢果然有鬼!

于是擡腳便往北廊處跑去,那奴仆沒料到她會擅闖,連滾帶爬地站起來追上去,一邊追一邊喊:“公主莫亂走,那邊去不得!”

李及雙早就跑遠了,身後聽到這聲阻攔,更篤定了府中有異。

李成檢這小賊,大半夜折騰她這一番,她倒要看看他藏着什麽秘密。

循着聲和氣味在府中左行右突,她很快就來到了王府後院。

那一刻,她仿佛回到了楞伽寺的隔院,如此熟悉的腥臭味,她怎麽一頭撞進去了才意識到呢!

捂上口鼻後,她看清了眼前這個近乎高聳入雲的大鐵籠,小臂粗的欄杆,被各種污漬浸到生鏽,怪聲也是從裏邊傳出來的。

月光從烏雲中漏出來,借着微弱的光,她看見籠裏有一人站着,衣着華麗,身姿頗巍峨,望之虎目虬髯。若不是一只手上下左右地比劃着什麽,便看不出是活人。

她走近了一些,碎石在鞋底下滾動起來,那人身後便湧上來數十人,一走一頓,如同提線傀儡一般,一扯一動。

雖然與她先前遇過的摩彌徒有些不同,但眼前這些怪物,必定是同類無異。

李成檢為何囚這這麽多摩彌徒?

她一下子參不透,又怕家仆追上來抓個現行,便忙不疊地退出後院,朝另一個方向轉去。

半道上被奴仆截獲,她一臉驚恐地長嘆:“可遇到人了,這走着走着竟迷了路。”

奴仆又急又慌,滿頭大汗地說:“公主沒事便好,那賊人嚣張得很,被圍困在塔上還很是猖狂。”

“那快帶我去看看吧。”她有心想再仔細觀察李成檢如何應付他人,好琢磨出他關着一群摩彌徒的目的。

她當時還不知道,那個賊人竟然跟自己扯上了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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